听筒里静了会。
然后,周衍才道:“昨天盛典上的人,是你吧。”
笃定的语气,令宋语默陡然想起,男人那一切尽在掌控的不适感。
“所以呢?”她的语气便立即不悦起来,“你就立刻探查了我的隐私,特意打电话来通知我这件事?”
女人句句带刺,就像他们要离婚之时。
周衍再度缄言。
争吵实非他本意,静默片刻,他跟她解释:“你误会了。我只是——”微顿了顿,他说,“这么多年没见,我想问问,你和她现在过得好吗?”
未料,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宋语默轻哂:“周衍,你现在才来问这些,有意义吗?”
周衍倏地一怔。
却听女人冷声又道:“不过两天你就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这么轻易,这么简单。但过去十几年,你都没关心过宋知,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
周衍想辩解,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没再找去是事实。
张了张口,终是一个字也没能吐出。
深思迟疑这样久,真正迈出这步打给她时,又似乎无从开口。
两人相对沉默。
寂静衬得墨云低垂的空气,更窒闷。
须臾,宋语默漠然打破这局面,她说:“我很快就会离开海市。周衍,请你维持原状,别来打扰我们母女的生活。”
女人话毕,听筒里便只余一片忙音。
她挂断得非常决绝,犹如她当初宣布要离开那刻。
轰隆隆——天际几道响雷盖过忙音。
周衍放下手机,从楼宇大厦里远目而望,闪电撕裂天幕,暴雨倾盆而下。
宋语默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硬,那他呢,也要像十八年前那样意气用事吗?
想到宋知,周衍倏忽一定,心中已有答案。
*
小孩总是被大人蒙在鼓里。
在宋语默与周衍不欢而散之时,周亦婵在外滩写生,而宋知正在大马路上与科目三斗智斗勇。
她白天在补觉,来得晚,因此是最后一个练习科三的学员。
这次的练习在驾校附近一段偏远的道路上,行车不不算多。但这毕竟是海市,又临近晚高峰,路上的车也不算少。
其他的学员初次上路,要么不敢松离合怕熄火,要么不敢加油门怕撞车。
结果,到了宋知:
“二档就行了,速度太快了!正常行驶别超过20码!”
“方向盘甩慢点!你在开赛车吗,还是说,这条马路是你家的?”
“我不踩刹车你是不是准备立刻掉头了?我说你这女孩儿,胆子是真熊,那是个拖车、小货车!让人家先走!”
……
她师从职业赛车手,本身胆子也大,第一次上路练习就开出了老手的气势。
把教练急得够呛。
但宋知车感是真好,看起来开得横冲直撞的,结果,却愣是一点差错也没出。
别人三十分钟都开不完的几段路,她二十分钟不到,就早早完成。弄得教练骂她也不是,不骂又不行。
幸而——
天边闷雷乍响,豆大的雨滴簌簌往下坠,转瞬连成线,化作瓢泼雨幕。
暴雨突至,他们的科三练习不得不提前结束。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
不堪折磨的教练,立刻指挥宋知让座,“你往后坐,我来把车开回驾校。”
后面还坐着同期的一个男学员,闻声,他往旁边靠了靠,方便她往后。
宋知微笑,道了声谢:“谢谢。”
“小事儿。”男生回一句,便偏头看向窗外。
宋知也就缄口。
待快到驾校大门时,她才又对教练说:“就把我放公交站台吧,谢谢教练。”
“行。”话刚落音,车便呲地靠边停住。
宋知都已经打开车门,正欲抬手遮雨而出。
“等下。”
身旁始终缄默的男生,却在这时叫住她,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把伞给她:“这个给你。”
也许是怕她误会,男生又多解释一句:“有人会来接我,我用不上。”
一把伞而已,且宋知的确也见过这个学号好几次。
“谢谢。”她道谢,反身去拿。
未料——
车门突然被从外面大开,少年撑伞俯身地出现在眼前。
“谢谢,但她用不着。”他盯男生一眼。旋即,不由分说,伸臂将她往外一带,嘭地关上车门。
坚决而有力,宋知很轻易地便被他揽入臂弯。
头顶一把黑伞笼罩,雨滴砸在上面,噼啪作响。
自他们在俱乐部赛道决裂后,久违地,两人再次近距离贴靠。
宋知目视少年,有刹那失神。
直到身旁,驾校的车飞驰而去,她才反应过来,猛地挣脱后退。
在即将离开雨伞庇护时,陈焰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宋知瞪他一眼:“你发什么神经?”
“你知道的啊。”陈焰愈发从善如流,他一本正经说,“我喜欢你嘛,当然要把所有潜在对手扼杀在摇篮之中。”
宋知该立刻怼他,或干脆扭头就走的。
可大雨将她困于此处。而且,昨夜赛道上那片“通关烟花”忽然又在脑海绽放,她霎时失去了冷语的能力。
但也不能放任少年挑起的暧昧。
沉吟片刻,宋知忽然问:“陈焰,这两天,江舒月找你了吗?”
少年应没料到,她的思绪竟会突然跳脱到其他人身上。
微顿了下,陈焰反问:“她应该找我吗?”
这个语气,宋知很难不多想。
她倏地将他紧盯,若方才是为了岔开话题,那此刻就真带了几分探寻:“所以,她找了?你先回答我。”
“可以。”
陈焰勾起笑意,与她讨价还价,“我告诉你答案,你坐我的车回家。”
宋知抬手微仰着少年,整个世界雨声哗哗,潮湿而动人。
她以前其实很讨厌下雨的,因为总是没有人为她撑伞。但伦敦的细雨给她留下了美好记忆,但此时此刻,有人不远千里为她撑伞而来。
宋知望住陈焰的眼,难抑地想,他这次要价并不过分,而且自己也有合情合理的原因。
她只是为了撬开他的嘴,就像那次为了赶走他,才重新添加他的好友。并非松口,也肯定不会因此给予他错觉吧?
加之,少年一双眼亦深深鼓动着她,宋知几乎就要开口答应。
然而手机铃音刺耳响起,硬生生打断她全部的绮思。
宋知猛地转身,与陈焰背对而立。
她心虚摁下接听键:“喂?”
“宋知,今晚出来和我见一面。”
意外地,那端竟是宋语默的声音,她说,“有很重要的事。”
宋知陡然清醒。
她抬手捂住听筒,答应:“好,你定好位置发给我。”
怕在陈焰面前露出蛛丝马迹,她应声后迅速挂断。
旋即,宋知转身回去,又能坚定地拒绝少年。
她睨他一眼,道:“不要,你爱说不说。”
陈焰轻笑,并不强求。
他转而问她:“谁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宋知侧身,看向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终于彻底从那种想要越界的情绪中抽离。
她往前小站一步,作出要上车的姿态回:“与你无关。”
车驶近了,想到等会儿要见宋语默,她又侧首警告他:“开你自己的车,别跟着我。”
陈焰没再讲话。
直到公交车停稳,宋知预备上车,他才忽而又拉住她。
宋知眼刀还没飞过去,却见少年把伞交到她手中。他含笑低望住她,说:“我不跟,就麻烦大小姐自己撑伞了。”
“那你呢?”宋知紧握伞柄问。
“这点雨而已。”陈焰将她往车门轻推,“快走吧,免得司机又要催你。”
话毕,少年自己冲进雨里。
没走两步,他又回头,脸上笑愈灿烂。
他大声告诉她:“对了,你讨厌的那谁,没有找我。”
气动门呲地合拢,公交车渐行渐远。
然而,宋知从车头跑到车尾,视线却始终追寻着雨中那道张扬奔跑的背影。
第52章 (捉虫)
宋语默最终选定的位置, 是某居民区外的一家平凡小炒店。
生意很好,即便外面大雨滂沱, 这里也依旧人来人往充满烟火气。
宋知在妈妈的对面坐下, 恍然间,还以为回到了幼年的时光。
那时,宋语默其实对她还有几分关心。虽然妈妈没有时间带她出去玩,但每天中午, 都会带她到楼下的小餐馆里吃饭。
“先点菜吧。”宋语默将菜单递给她。
就像小时候那样, 她也总让自己点菜。
宋知不由看妈妈一眼, 她叫了她们以前常吃的土豆盐煎肉, 和番茄圆子汤。
旋即, 她难得语意轻快地问母亲:“妈妈突然叫我出来见面,是什么重要的事?”
宋语默喝了口茶, 亦开门见山。
“我应该要离开海市了。”顿了顿, 她说,“你和亦婵打算什么时候结束交换?”
宋知倏然一怔。
她很是意外, 既为妈妈的离开, 更为她离开前竟会来关心自己的事。
静默须臾,她轻喃:“我以为你会留下来。”
宋语默闻言坦然地告诉女儿:“如果我留下,你和亦婵的交换恐怕就维持不了多久。”
她们母女才刚刚联手, 惊险地与周衍错身一次,而且,她先前也曾与周亦婵撞了个正着。
自然而然的,宋知便认为,妈妈是担心她们。也许宋语默是想留下的, 但因她们的互换,放弃了。
对此, 宋知其实是有些窃喜的。
因为看起来,妈妈对她交换这件事,也并非完全不在意。
她立即表示:“没关系的。最迟大学开学前,我就会处理好一切,和亦婵各归各位。所以——”
她主动劝母亲,“妈妈想留,就留下。”
宋语默盯视女儿,似有动摇。
事实上,她的确考虑过要留下,即便在见过了周衍后也仍在犹豫。是男人的一通电话,令她作出了离开的决定。
她实在还没准备好,现在就和他再见。
更重要的是,宋语默想起,在听亦婵说起她与宋知对换人生时,自己那一瞬的灵感迸发。久违的,澎湃的创作欲自那刻升腾。
她有预感,这是沉寂多年的自己,能够彻底翻身的大好机会。
灵感与创作欲这种东西,玄之又玄,稍纵即逝,她绝对不能辜负与错失。
思及此,宋语默霍然坚决。
她忽而挺直背脊,交叠双腿,以居高的姿态一锤定音:“不,宋知,我认为你可以留久一点。”
宋知微愣,不知对方意欲如何。
却听她的妈妈紧接着又说:“你和亦婵不是要上同一所大学吗?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在大学里,也可以试着交换呢?比如啊,我说比如——”
女人沉浸在她的构思里,目光炯炯。
她建议道:“你们可以代替彼此去考勤上课,在社团活动上交换,相互增彩,甚至住进对方的寝室……彼此享受着两份人生,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对上妈妈鼓动的眼神,宋知猛地错愕,霎时间,震惊到难以置信。
因过于荒谬,第一反应是怀疑。
她不确信地反问:“你在建议我们一直交换到上大学后吗?”
“嗯,你觉得怎么样?”宋语默竟予她肯定。
宋知猝尔失语。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不仅鼓励她与其他人交换人生。甚至,还主动献计,要为她周亦婵规划更全面的疯狂。
无所不用其极,既荒唐又可笑。
她感到,体内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寒凉,胸腔有什么东西重重坠落。
情绪翻涌,宋知的眼反而冷下来。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妈妈,克制着闷怒,冷语反问:“你凭什么觉得,周亦婵会愿意继续让我去做那个千金大小姐?”
她漠然提醒女人:“适可而止吧,做人不要那么贪得无厌。”
“亦婵会愿意的。”
然而宋语默却似仍沉浸其中,没有读懂她情绪中的忍耐与失望。
她继续分析规划着:“亦婵肯定会觉得很浪漫很有趣,她那里完全不是问题。倒是,”女人稍作沉吟,认真建议,“周衍那里你们要特别注意,据我所知,你们已经留下不少破绽。等到了大学,你们可以直接住校——”
“够了!”
宋知终于忍无可忍,冷冽而愤然地打断母亲,“妈妈,你这样怂恿女儿去和别人交换人生,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周亦婵那么喜欢你,你又把她当做了什么?”
虽然早就知道,从宋语默支持她们互换那刻就知道,她不过是把这场奇遇视为创作的素材。
但此时此刻,听妈妈这么功利,这么露骨,这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当做棋子一样排布,她终于还是在绝望之中爆发了。
宋知痛恨又尖锐地质问:
“我们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工具吗?你在策划这一切的时候,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难道没想过我们会不愿意,会难受吗?!”
女儿突然愤激,连声的诘问令宋语默一顿。
她终于觉察到不对,但此时,她也只是些许惊讶又意外地道:“宋知,你怎么会怎么想?”
“我承认,你们的交换的确给我很多灵感,我想要也非常需要你们的交换细节和反馈。但是——”
宋语默承认自己的私心,亦为自己辩驳:
“你怎么能说出‘工具’这样的话。宋知,决定要互换人生的,是你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