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怯的少女忽然坚持要和朋友单独飞行,就连回程同乘一个航班,她也坚持自己买票;期间酒店入住,也全不假他之手。
执着追求艺术的女儿,竟会动摇,开始对赛车感兴趣;她甚至,不再排斥会勾起伤心记忆的陈焰。参加他的生日派对,一贯与人为善的她,竟会当众与朋友起摩擦。
英音变美音;忽然良好的作息;检讨书上,曾飘逸的小楷透出生涩稚嫩……无甜不欢却会嫌弃水晶宫的菜太甜了,报考驾校时所展现的反常行动力。
事实上,变化早已刻于日常琐碎的细节,一切都有迹可循,根本不是近期才有!
只不过,曾经的他,全当是女儿真正长大了而就此忽略。
但此时此刻,周衍难抑胸腔狂跃,忽而仰目看向楼上。其实,除了长大,这些变化还有另一种可能——
就像他曾戏言那样,真的就是,换了一个人。
假如随自己去伦敦的人是另一个女儿,宋知。
那么,全部变化合情合理,其今夜编织的谎言亦有了缘由。
从便利店与女儿分别,发现她的衣裙意外改变那刻起,周衍就克制不住地开始怀疑。
这刹,寻出更多蛛丝马迹的他,终于彻底按捺不住。
男人霍然起身,一步三梯地急奔上楼,冲到了女儿的房门外。
他不想再猜,他想要跟她本人作最后确认。
迟了十八载,近来朝夕思念的另一个女儿很可能就在这里,仅一门之隔。
周衍不想再等,他想要立刻得到答案。
手悬在半空,几欲叩门。却被内里隐隐的一声笑意阻断。
女孩似乎在打电话,语调难掩甜蜜。
女儿近日勇敢的,轻盈的,快乐的面容霎时浮于脑海,令周衍的冲动骤然冷却。
无论两个女孩是否交换,现在的女儿,总归是沉醉其中,享受当下状态的。
自己真的要敲门,将一切摊开撕碎吗?
万一女儿不承认呢?万一她承认了,但不知道他就是爸爸呢?万一,一切根本就是自己的臆测呢?
不,其实他还可以通过别的方法去确认。
周衍笃决收回手,猝然转身,疾步走进书房。
伦敦之旅虽已隔一段时期,却也并非全然无法调查,他辗转打了很多个电话去确认,而后便开始耐心又焦灼的等待。
每隔几分钟,男人就要抬腕看一次时间,夜晚忽然变得格外漫长。
周衍坐立难安,不知不觉在房间里踱步起来;须臾,担心这动静会吵到女儿休息,他又转而推开阳台门。
幽红火星在暗里,明明寐寐,断续燃了整夜。
终于,天际泛出第一缕白光时,男人掌中的手机微震了震。
周衍手轻抖,指尖细烟滑落,灼痛擦过手背。但他顾不上这点痛感,只迫不及待地点开手机屏幕。
男人视线紧锁其上,一瞬不瞬,久久凝住。
“乘机人:宋知”
“入住人:宋知”
密密麻麻的信息之中,周衍唯独盯住“宋知”二字。
一眼不眨,目灼似火,燃至眼涩,直到狂喜冲心,他才垂下紧握电话的手。只刹那,复又抬起,再度垂目去看。
一遍,又一遍,屏幕上“宋知”始终不改。
真相终于彻底落定,一直以来,跟在他身边的女儿居然真的是宋知!
原来,原来!
他们父女,早已相逢。
比得知女儿报考了T大机械院更奇妙复杂的情绪将周衍缠裹,亦涩亦慨亦喜,卷起澎湃狂澜,令胸腔里一片翻江倒海。
盛烈的狂喜刮过,然后,留下更巨大更深更多的疑惑与不解。
可是,为什么?
周衍实在不明白,宋知为什么会在那时扮作周亦婵来到他身边?难道,她早知道自己就是她的父亲吗?还有真正的小婵呢,她又去了哪里?
他前几天看见的那个,和宋语默在一起的女孩,应该就是小婵吧?宋知来到了他身边,而小婵去到了她的母亲身边,所以两个女孩知道她们是姐妹才会互换身份吗?
但为什么,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数的新问题又涌向男人,他解开了谜题,却引发海啸更难平静。
确定答案的这刻,想要跟女儿亲自求证的冲动又复生。
去问宋知,无疑最利落最高效的做法,没有谁比当事人更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周衍这一生都追求理智和效率,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犹豫不决起来。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宋语默那句,“我告诉她,她没有爸爸了。”
他认为,宋知应当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她的爸爸。否则,她何苦要费劲伪装成周亦婵?除非女儿根本不想和他相认,但若是那样,她又何必要留在自己身边?
在突然听说宋知的消息时,周衍迫不及待想要见她;然而,在得知女儿其实一直就陪在他身边后,他却又陷入矛盾的挣扎。
近乡情怯一般,会忐忑,会不自觉地去揣测女儿的态度。
男人双手用力地撑在阳台,过去和宋知相处的每一幕都重新闪现,并被赋予更复杂更深长的意义。
想问她,却又怕问她。
他的女儿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做此决定,她到底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她的父亲呢?
周衍终于无法再坐以待毙,他突然疾步下楼,驱车冲进了夜幕之中。
这整件事都太荒唐离奇,超出了他所能处理的经验范围,他需要一个盟友,去共同理清此事。
而那个人,自然是她们女儿的母亲,宋语默。
宋知来到爸爸身边,周亦婵亦去到妈妈那里,宋语默该有此事的知情权。
凌晨两三点,时已夜深,实在不是一个交谈的好时机。
但周衍等不了了,那些困惑诧异与挣扎,不断叫嚣撕扯着他的神经,令他必须立刻寻到一个出口。
一路疾驰到酒店楼下,他才试着拨打了宋语默的手机。
果真,惯常熬夜的前妻,很快就接通。
“周衍?”女人声音疑惑却清醒,“这个时间,什么事?”
周衍开门见山:“很急,我就在酒店对面的便利店,能下楼和我谈谈吗?”
那端,宋语默倏地怔忪。
相当突兀的邀约,可她静默一瞬,却应了声:“好。”
五分钟后,两人便并肩坐在了落地玻璃后。
街道寂寂无声,没有任何行人,他们默契地望着萧索路灯,彼此沉默着。
片刻,周衍侧目,直接就丢下一颗重磅炸弹。
“你知道两个女儿互换身份的事吗?”他问。
平地一声雷,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宋语默微愣半瞬,几乎是本能地反问一句:“你知道了?”
她的确是有些意外,但并不多。
事实上,在她决定告诉周衍,宋知填报了T大机械院那刻,她就料到会有此刻。她多了解周衍,他一定会忍不住去探查,以他的敏锐,发现真相是迟早的事。
只是这才短短几天,他竟就挖掘出一切,着实有些令人惊讶。
然而,男人的反应却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惊喜。
“什么意思?”他惊愕又不可置信地瞪视她,“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宋语默回视周衍,一派镇静。
她没回答男人的问题,反而说:“你应该很高兴得意吧,在你想见宋知的时候,发现她居然早就去到了你身边。”
“宋语默!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周衍脸色突变,愠怒的模样像极了他们离婚争吵那天。
他恼火地指责她:“你早就知道她们互换,却又一直纵容,甚至在我提出想见宋知的时候,你也只是告诉我她填报了T大机械院,而不是告诉我真相。”
“宋语默,你又想做什么?”男人愤声质问道。
凌晨三点多,男人急匆匆地赶到酒店楼下来,她以为他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在欣喜之下想了解更多内情。
她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横眉怒目。
宋语默霎时也火气冲心,没好气地反问:“什么叫我想做什么?难道你以为是我叫宋知这样做的吗?”
“呵。”她冷哼一声,讥讽地说:“周衍,是亦婵提出的交换,在指摘我之前,你还是先自省自省吧!”
周衍猛地一怔,脸上怒意凝顿,散开,最后转为讶异。
他沉默良久,才道:“抱歉,是我情绪有些失控了。”微顿,他又确认似地反问:“你说,是小婵主动提出的交换,对吗?”
宋语默别开眼,以默认作答。
半晌,周衍又问:“她有说为什么吗?”
宋语默轻哂:“你觉得呢?周衍,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而你也未必是个完美父亲。”
周衍陡然噤声,陷入更长久的缄默。
而这次,换宋语默轰炸他,她告诉他:“周衍,你这么急匆匆地过来,无非就是想求证。那我告诉你吧——”
女人坦然道:“她们高考后就交换了,宋知不知道你是她爸爸,周亦婵也不知道我是她妈妈。既然你刚才那么义正辞严的指责我知情而不作为,那么,现在我就把这个坦诚的机会让给你。”
“周衍,你这么理智伟大,剩下的内情就由你自己去问两个女儿吧。”
宋语默起身,最后道,“我也想知道,在知道真相后,女儿们会怎样看待她们的父母。”
女人话毕便离,徒留周衍独自坐在原地。
他目送着前妻的背影,又突然开口叫住她:“余墨。”
宋语默驻足,却没有回头。
周衍问:“小婵她,喜欢你吗?你们,相处得还开心吗?”
女人这时才回首望他一眼。
“也许吧。”她答这么一句,然后融入夜色。
而周衍又在便利店孤坐许久,垂着目,眼中情绪反复变换,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直到天际微明,他才驱车返程。
回到家里的时候,恰是黎明乍破。
周衍打开门,便见女儿正立在房中央。
四目相对,四下无声。
见他从外面出来,女孩面露疑惑:“爸爸——”
只一声,周衍心弦陡断如被重击,他大步过去将女儿紧紧拥入怀中。
从伦敦到海市,整整两个月,宋知每一天都在叫他“爸爸”。可是,她却并不知道他真的是爸爸,她本可以光明正大,理所当然。
这么久以来,她呆在他的身边,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于周衍这个人,是喜欢或讨厌?
周衍如抱住了什么稀释珍宝,狂热亦小心翼翼。
他想起女儿在伦敦生病那天,口中眷恋轻唤的是“妈妈”;而同时,他又想起她亲自下厨,送自己奖杯。那晚,她说,“我很需要爸爸的。”
那时的他尚不懂其中深意,还以为女孩是碰到了什么难题。
此刻再想,如酸针刺心,密密麻麻的涩痛。
他忽然觉得,这一秒,那些疑问与不解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宋知。
无论女儿是怎样来到他身旁,无论她是何种心情,无论她是否喜欢自己。
但至少,他总算见到她了。
宋知猝然被父亲拥住,愣愣地问:“爸爸,怎么了?”
周衍将女儿抱更紧,百感交集一笑。
“爸爸很想你。”他说。
第63章
“爸爸很想你。”
宋知不知道男人经历了怎样万感触动的一夜, 此刻,自不能理解这句话所蕴分量与感情。
在她眼里, 就是昨晚还好好的周衍, 今晨突然自外归来将女儿一把搂住。
些许莫名,叫人担心。
宋知愣怔好半晌,她就像那夜听不懂那句“我很需要爸爸”的周衍一样,只能被动去回应。
“可是, 我们昨晚才刚刚见过。”
她奇怪而关切地问, “爸爸, 你是不是也遇到什么难题了?”
这令周衍想起那时给女儿放《肖生克的救赎》的自己, 难过也欣喜。
难过他们相逢不相识, 欣喜女儿那难藏的关心。
也许那一天,宋知也曾如自己此刻, 悲喜交加。有那么一瞬间, 周衍与女儿共情,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一步。
男人沉浸在思绪里, 久久都没开口回答。
宋知忧虑更甚, 默了默,她干脆说:“爸爸,你坦白告诉我。是咱家破产了, 还是你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
周衍一顿,这才松开女儿:“想什么呢。”
他收敛过度的情绪,认真解释:“没有的事,别瞎想。”
“真的吗?”
宋知却似将信将疑,“那你怎么一副劫后余生, 像要跑路的样子。”
对上女孩含笑双眼,周衍才意识到这是调侃, 女儿不过是想哄他开心。
他垂目轻笑,又叹息一声,最后几分感慨地道:“的确是道难题,但也是天大的好事。”
“什么大好事啊,这么吓人。”
宋知说:“爸爸你刚才突然冲过来抱我,还说想我,我真以为你遭遇什么不好的变故了!”
似心有余悸,她顿了顿,不放心地又多讲一句:“真没事吧?爸爸,如果有事,我希望你不要瞒着我。就像我相信你那样,你也可以信任我。”
女儿的关切那样真挚,对他的挂心显而易见。而且,周衍想起,她的确曾信任自己,对自己敞开心扉。
那他是不是,也理应对她坦诚?
造成现在这荒谬局面的原因,便是两个女儿都不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