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说出口，所有荒唐就能结束。
但，会不会，他们父女此刻的温馨也将随之戛然而止？
毕竟，一切的起源，是他和宋语默残忍地将她们分开又隐瞒。被动承受后果的女儿们，有理由恨他们，不原谅他们。
宋知眼中诚挚带来的跃跃欲试，与忧惧失去的不舍，同时在周衍心中拉锯。
他像回到了昨夜空旷又萧索的街道上，脑内翻江倒海，四下全是岔路，根本找不到一个正确的方向。
最终，男人摁了下太阳穴，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爸爸自己再想想吧。”
这不是能够随便宣之于口的简单事件，他此刻情绪翻涌，身体亦疲惫，也实非作决定的良机。
无论坦白与否，至少都不该在这一秒草率抉择。
“好吧。”
宋知深知“开口不易”，并不刨根问底。
她对父亲微微一笑，只说：“爸爸记得还有我这个树洞就行。”
女儿笑容入眼，周衍沸腾整夜的心，终于渐渐走向平静。
“爸爸会的。”他回之一笑。
而宋知侧目瞄眼时间，面色陡变。
“糟糕，快迟到了！”她边急急跑向玄关，边回头对他说，“我有事要先出门，爸爸你好好休息下。”
“等晚点，我有个惊喜要给你！”女孩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
就像这两个月以来的每一天。
他们父女俩总会在清晨时聊点生活琐碎，接着自然而然地奔向这崭新一日，最后他们又在夜晚重聚。
周衍盯视大门，此时此刻，却陡觉这日复一日的平常变得珍贵起来。
他无比希望，过去的两个月，方才的那瞬间，真的能成为今后的日常。
*
宋知察觉了周衍的异常，但并未多想。
一来，今天她预约了科目四的考试，即将成功拿到驾照。考试时间的紧迫，和马上“毕业”的欣喜，令她无暇去深想其他。
二来，她在前往驾校的途中，突然收到了宋语默的来电。
空荡的公交车上，宋知垂目看着来电提醒，彻底将周衍之事抛诸脑后。
掌心手机不断震动，屏幕上“妈妈”二字刺入眼帘。
那日的决裂尚历历在目，宋语默一生冷情要强，从不曾低头也从未予她温柔。
事已至此，在不可挽回的如今，她为什么会突然来电？
宋知凝注“妈妈”，有过一瞬的动摇。
但最终，她还是冷硬拒接。并且，将这个名字这串号码永久地加入了黑名单。
无论宋语默有任何原因和目的，都已不再重要。
因为宋知不在乎了。
她说永别，她说到做到。
宋知望向窗外，深呼吸，旋即点开科四的题库。
她忘记这通来电，回到属于她的生活，回到往前的现实。
而与此同时，另一端的宋语默，听着手机中传来的忙音微微失神。
其实，打这通电话前，她斟酌过许久。
从昨夜凌晨和周衍分别后，她就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宋知一声。
虽然她们母女那天不欢而散，女儿要决裂的态度那样坚决，但宋语默还是拨出了号码。
事实上，按下“拨打”键时，她都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和宋知说。
是只提醒她，周衍已经发现了互换的事，或者干脆自己恶人当到底，索性把真相全吐露了？
未料，宋知却直接拒听了她的来电。
若换了从前，宋语默不会再打第二次，可今天，她打了。
回应她的是急促的忙音，那种，被拉黑的连续刺耳忙音。
刹那间，宋语默曾惶惧的预感成真。
女儿并非意气用事，她是真的，要与自己一刀两断。
宋语默恍然盯着那串数字。
良久，她放下手机，打消了要告知宋知的念头。
其实宋知和周衍相互欣赏和喜欢，或许，这是属于他们父女的课题。
她想，自己不插手可能更好。
*
周衍在女儿离家后，便疲惫地倒头睡了过去。
高亢的神经得以放松，他很快就跌入了无穷无尽的梦境之中。
他梦到了宋知，从小就在他身边的宋知。
梦里，女儿很像他，理智有条理，是个小大人。
但她有点孤僻，因为她和同龄女孩兴趣爱好大相庭径，她喜欢车，总泡在公司的车辆组装间里。
他会在她迷茫难过时，陪在女儿身边，告诉她，她没有错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小姑娘很勇敢坚定。
即便别人视她为异类，但她坚定地走向了选择的方向。
梦里的最后，宋知考上了最喜欢的T大机械院，她拿到通知书的瞬间，便惊喜地冲上楼想要第一个跟他分享。
叩叩叩——
敲门声急促而又激动，昭示着女孩此时此刻的心情。
周衍迫不及待想要开门，去恭喜女儿，与她共享这份喜悦。
然而，他却怎么也到不了那扇门前，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在他们之间。
焦灼之时，周衍豁然睁开眼。
叩叩叩——
而急促的敲门声真从前方传来。
一瞬的怔忪过后，他本能地起身下床，打开了房门。
然后女儿竟真的站在门外，喜溢眉梢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
宋知挥挥她的驾照本兴奋说：“Surprise！我来带爸爸兜风啦！”
周衍定定看着女孩，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或梦境。
他凝住女儿盈笑的眼，半晌回不过神。
“爸爸？”
直到宋知再度唤他，“你是不是还没睡够？抱歉啊，我太开心了想立刻和你分享，没想太多……”
她试探着问：“如果你要睡觉，我先自己去兜会儿？”
周衍一瞬清醒。
“不用。”他不假思索就答应，“当然是和你兜风更重要。等爸爸整理几分钟，我马上下楼。”
“那我车库等你！”
宋知便兴冲冲地先奔向了那辆尘封已久的粉色法拉利。
坐进驾舱的一瞬，她其实有些紧张。
即便她早已在俱乐部的赛道上飞驰过无数遍，但载周衍兜风，于她有着特殊的意义。
周衍是领她踏入此域的启蒙人，更是她梦寐以求的父亲。
从男人在银石赛道告诉她，“F1赛车是理性的浪漫和最前沿的艺术”，到她被T大机械院录取，此刻又亲手掌控他赠予的这个方向盘，宋知竟生出种泊岸的错觉。
一种掌灯人已引她到旅途终点，即将分别的错觉。
但她居然不像上次要离开时那样难过，当周衍在宋知身旁坐下，她内心甚至涌出没辜负的满足感。
宋知扬目看向男人，语意轻快地说：“庆祝我终于成功开上法拉利，我们先去吃饭如何，目的地由爸爸来定。
午后两点，她因等驾照而周衍因补觉，父女俩双双错过午餐。
她以为男人会挑一个近点的餐厅，却听他道：“去T大吧，可以吗？”
“嗯？”宋知很是意外：“会不会有点远？”
周衍却调侃她：“怎么，新手上路，没有信心啊。”
宋知盯父亲一眼，总觉得他并非无缘无故挑此目的地，但他好像不愿告诉她。
“OK，那就让你好好瞧瞧我的信心！”她没有追问，一脚油门冲进烈烈日光之中。
炎热寂静的午后，头顶树影摇曳，金灿灿的光漏在身上。
周衍侧目看着鲜活飞扬的女儿，她驱车恣肆果敢的模样，与他梦中的一模一样。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可真正坐在她身旁，却又觉得好像就这样静静看着她、陪着她，就已足够奢侈。
风不停流动，但时间仿佛停下。
周衍始终目光炙灼地凝着女儿，像是要将错失的那些年都通通补回来。
这样热烈又奇怪的眼神，宋知不可能一无所觉。
起初，她以为是父亲看到女儿突然开车载他，会觉小孩长大的奇妙，审凝几眼倒也正常。可渐渐，当路程都已过半，男人竟仍一直盯视着她。
宋知再也无法忽视。
借着一个红绿灯，她侧目回视周衍的眼睛：“爸爸，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她认真的问：“该不会，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吧？”
周衍欲言又止，最后移开了目光。
宋知开始由衷地担心，干脆寻了个位置将车停下。
然后她问：“爸爸，你知道为什么我一拿到驾照，连饭都不吃就要立刻带你兜风吗？”
“为什么？”周衍问。
宋知先望他半瞬，然后才说：“因为是爸爸让我对车产生兴趣，你是引我进入这个领域的灯，我觉得，我开始走进了爸爸的世界。”
她告诉他：“我迫不及待要跟你分享，想与你并肩。”
周衍只觉胸腔一热，像滚烫的日光穿透心脏一般。
在得知女儿报考T大机械院那刻，他曾幻想过，也许会有自己的一丁点影响。从未料想，竟会亲耳听她说，“爸爸是引她前行的灯”。
怎样都值了。
这瞬，周衍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无论女儿今后会否恨他，都已经值了。
“所以，爸爸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真正走进你的世界吗？”
当宋知再追问时，他没法再继续缄口。
喉结轻滚，周衍侧身看向宋知的眼，说：“你妈妈回来了，你，想不想去见她？”
第64章
周衍终于道出“实情”, 而宋知倏然怔忪，却一时说不出话。
想不想见妈妈？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即便不代入周亦婵本人, 宋知也知道, 女孩肯定会想见妈妈。
就像是自己的爸爸若出现，或许会犹豫、会忐忑，但最终她一定会去见他。更何况，她明知, 周亦婵为了靠近她的母亲, 甚至不惜与自己交换身份独身前往大西北。
周亦婵的妈妈现身, 女孩终于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 这的确是大好事。
宋知应该毫不迟疑地说“想”, 但她看向周衍暗潮涌动的眼睛，话哽在喉咙, 却怎么都无法讲出口。
因为一旦开口, 便意味着，她和周亦婵的交换就该彻底结束了。
毕竟, 她们当初互换, 除了环境对周亦婵的压抑，更多的缘由是女孩想去追寻母亲踪影。
如今所思之人出现，一切自该恢复原位。
那是周亦婵最向往的妈妈, 她当然要去见，而且要亲自去见。
思及此，宋知深吸一口气。
她最终还是钉截铁地说：“想的，我当然想见妈妈。”
诚然，她很不舍这段奇妙旅程抵站。
但她不能再更贪心, 她已经因为陈焰而自私延期过一次，不能再因自己的私欲而耽误周亦婵见她的母亲。
宋知想起周衍最近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提及过周亦婵的妈妈, 每次，他都欲言又止。
她担心，自己若迟疑，他便又会将此事搁置。但她觉得周亦婵应该会迫不及待，所以，她毫不犹豫给出明确答案。
然而，女孩的果断落在周衍眼中，却是，对现在的毫不留恋。
听宋知说“爸爸是引她的灯”，想起她曾告诉自己，“我很需要爸爸”，他原本以为女儿是喜欢周衍这个人的。
但此时此刻，她这样果决地说“想见妈妈”，他又开始动摇。
周衍当然知道，女孩是站在周亦婵的角度上回答自己。
但倘若，宋知喜欢他、喜欢交换的生活，她不可能没有半点的犹豫和不舍。
本来已欲坦诚的周衍不禁又想，会不会是他自作多情了？
任何一个小孩都需要父亲，宋知想要的父亲未必就是他；而称他为掌灯人，也许，就是赛车刚好戳中了女孩的喜好而已。
也许，换一个人带女孩去了解这些，她依旧会爱上，这盏明灯并非不可替代。
对上女儿笃定的眼睛，周衍又咽回即将吐露的真相。
沉默良久，最后他只道：“爸爸知道了。”
父女面面相觑，各怀心事。
在沉郁气氛即将彻底笼下之前，宋知握紧方向盘，忽然说：“无论如何，知道了爸爸的真正烦恼，我就放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