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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中的营地,兵卒巡逻,严守阵地。
营帐中,祁王和一众朝臣、将领对坐。
“七哥,雅勒王派来的兵昨日已经到了,明日我们就能动手。”祁王缓步上前,言辞铿锵。
听了这话,上首漆金衣袍的男人却没有说话,支着下颌,眼神冷漠。
祁王转而问常忠,“将军,您的意思呢?”
常忠将军徐徐颔首,“既已整装待发,什么时候都可以攻进平栾,只是这战难打,成败在此一举,什么时候打,还得看韫王殿下做决定。”
祁王点头,“有道理。”
如今昌顺帝久居平栾不出,也查探不到消息,应当是被太子变相软禁在平栾城内,只是在外人看来,皇帝是在城内体察民情。
祁王忽而问付玉宵,“七哥,你饮酒了?”
付玉宵淡淡抬眼看他。
他是喝酒了。
不知为何,昨晚去看秦如眉之后,回来便彻夜睡不着,他喝了两坛,才在天明时睡了两个时辰,早早就起来练兵。
此时,衔青看向营帐外,“江姑娘来了。”
众人朝外面看去,只见江听音提着一个食盒,掀帘正要进来,见里面这么多人,愣了下,似是不好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进来了。
“阿昼,”江听音道,“我听说你早上没时间用饭,做了点吃的给你。”
云娥跟在后面,把食盒揭开,里面是一碟精致的碧玉糕。
一个年轻的将领哈哈笑道:“江姑娘真是体贴韫王殿下,咱们在军营里整日都只能吃粗糙的干粮,江姑娘贴心,还专门给韫王殿下做宫里精细的点心,真是羡煞旁人!”
说完,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
江听音脸上更红了,低声道:“阿昼,你尝尝,我做了一个早上,按着宫中御厨的方法做的,味道应该不错。”
“你有心了,”付玉宵道,“只是我不饿,你带回去吧。”
祁王扫了眼四周的人,笑道:“别带回去了,大家这段时间都累了,瞧那几双眼睛都要发绿光了,七哥不吃,他们有口福了。”
江听音笑容不变,握着帕子的手却攥紧了,蔻丹深陷掌心。
“也好,大家都辛苦了,云娥,你去分掉吧。”
云娥畏缩地看了她一眼,应声,将碧玉糕端去分了。帐子中的年轻将士分食品尝,各个赞不绝口。
“阿昼,我有事情和你说。”江听音走近桌案,轻声道。
付玉宵嗯了声,“午膳时再说吧,现在我分不开身。”
“是关于秦如眉的。”江听音垂睫道,“你也不想知道吗?”
付玉宵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她。
“她怎么了。”
“阿昼,这里人多不方便,出去说吧。”她欲说还休地看他一眼。
付玉宵跟着她出了营帐。
江听音停顿了下,转身迎上他的视线,心中砰砰直跳,虽然她这段时间日日都能见到他,但每次看见他,她总能重新心动。
他是她见过最厉害的男人,年纪轻轻,相貌不凡,他有尊贵的地位,偏又作风强横,果断狠绝,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要厉害的人了。
她知道他属于那个位置,帝王会有很多女人,他也会,但她不介意,只要他心里最在意的,是她……
她可以容忍他有别的女人。
但是,谁都可以。
唯独不可以是秦如眉。
江听音似犹豫很久,道,“你这几日有去见秦如眉吗?你知道她……”
“听音,不要浪费时间。”
男人淡淡看着她,一双深如浓墨的眼睛不带感情,言语中,压迫感弥漫而出。
“好吧,我不说废话。”江听音吐出一口气,轻笑道,“阿昼,方才我过来的时候,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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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室中,安静得能听见角落滴水的声音。
“落妹。”秦如眉怔怔叫道。
魏百川站在旁边,复杂地看着她。
秦如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她来到囚架面前,撩开何落妹的头发,“落妹……”
何落妹听见了她的声音,慢慢抬起头,看清是她之后,干裂的唇翕动了下,一瞬间激动起来,锁链摇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眉……双翎……”何落妹盯着她,红了眼眶,嘶哑哭道,“杀了太子,杀了太子!我爹娘都被他抓了,还有卢嫂,还有天门县所有人,都被他抓了,所有人都在他手上……”
好在魏百川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听不见这些话。
秦如眉擦掉她脸上的血痕,颤声道:“明石大哥呢?”
“我不知道,他被带走了。”何落妹哽咽着,“阿眉,太子的目的是你,现在只有你能接近太子,你一定要杀了他……”
何落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阿眉,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天门县,我和方大哥上个月才订了亲,说好今年年底要成亲的。”
秦如眉闭上眼睛,似是极力压抑心中怒恨。
许久,她睁开眼,轻声道:“好。”
不远处,魏百川察觉不对,提醒道:“秦姑娘,我们可以离开了。”
秦如眉收回手,跟着魏百川离开。
重新走回幽深的甬道,魏百川和她并肩同行,四周昏暗,秦如眉踩到一处凹陷的水洼,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石壁。魏百川见势来扶她,被她避开了。
魏百川也没说什么,只道:“太子说,只要你去找他,他就把何姑娘和卢公子放回去。”
秦如眉一声不吭,冷笑一声。
“是真的。”魏百川低声道,“太子说一不二,只要你做到,他会放了他们。”
“那天门县的村民呢?”秦如眉看向他,反问,“天门县的三千百姓呢,他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到这时,他这才看清她通红的眼眶。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极力压抑着,才没有失去理智。
魏百川哽了一下,移开视线,“这个确实……是过了。我也没想到太子会动这么大的阵仗。”
“就为了让我去找他?”秦如眉移开视线,弯眸笑了,摇头道,“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对他这么重要,值得他这样大费周章。”
魏百川看着她苍白的脸,似下一刻便会随风消失,心中升起怜惜,踌躇片刻,终究道:“可能是因为……你是韫王殿下最看重的人吧。”
机关门被打开,秦如眉重新回到茶馆,光亮扑面而来。
方才在囚室,她不过才待了一会儿,可现在浑身还是冷的,而落妹被关在囚室那么久……落妹从前开朗活泼,现在却成了这样。
秦如眉站不住,迈进茶馆时踉跄了下,跌坐在地。
魏百川大惊,把她带到桌边坐下,打开她的手查看,见上面多了道擦痕,立刻让人拿药过来,他则蹲在她身边,给她上药。
“太子人呢?”秦如眉似没有感觉,轻声道。
魏百川道:“太子在平栾城内。”说着,踯躅地看了她一眼,“秦姑娘,太子所作所为虽然过分了些,但两方对峙,总免不了流血。他只是想见你一面。”
秦如眉笑了,“因为知道我坠崖之后没死,还从他眼皮底下跑了,他不甘心?”
魏百川动作一顿,注视她片刻,在她另一只手上用指尖写了几个字,“这是进城门的暗号,只要你对城门守卫说,就会有人带你去见太子。”
“何姑娘的伤是之前太子审讯的时候让人打的,之后我来了,没有再让人伤她,但太子命令在前,我也没办法找人医治她。秦姑娘……很简单的事情,不难做到,只要你去找他,何姑娘和卢公子就能被放回去。”
“不过……不是我刻意为难,秦姑娘,你若想把事情告诉韫王殿下,让他救人,怕是行不通。太子在平栾内外关押的囚室很多,人犯随时都会转移,你告诉了韫王,就算韫王有通天的本领,恐怕也来不及……在太子灭口之前救下人。”魏百川道,“何姑娘应该已经不在方才那个地方了。”
秦如眉出神了很久。
终于,她眨了下眼,视线慢慢下移,落在他的脸上。
魏百川被她看得一怔,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涟漪。
任谁被这样一双美丽平静的眼睛看着,都不会无动于衷。
秦如眉忽然问道:“你们还在找麒麟印玺吗?”
“是。”
她微微笑起来,点头。
“好,我知道了。”
魏百川不解道:“秦姑娘,为什么你一直不说印玺的下落?你要什么,我们魏家都可以给你。况且……印玺本就是我们魏家的。”
“当年对不起我娘的,是你父亲魏惕。你父亲既犯了错,弄丢了东西,就该承担后果。我一直不说,是因为我不敢肯定印玺是不是在那个地方,不过如今我确定了。”
魏百川神色一喜,却也知道她心中有了决断,不敢追问,只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和她平视着,替她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染上的血痕。
“秦姑娘,其实我对你……”
魏百川到口边的话,骤然停住,再说不下去。
秦如眉耳边听见了撕裂的风声。
她一怔。
下一刻,视线下移,看见魏百川胸口处的箭矢,她脸上血色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抬起头,看向茶馆门外。
那里,男人逆着日光长身而立。一身漆金衣袍猎猎生风,站在秋日的晌午里,周身尽是毫不掩饰的寒冷。
他放下了长弓。
许是力道过大,那弓弦放下时,还在隐隐颤抖。
他正盯着她,神情冰冷。
在他身边,茶馆外的守卫早已被制服在地,衔青愣愣看着她,禾谷跪在旁边的地上,脸色苍白地发着抖。
秦如眉的手上都是血,她颤抖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魏百川胸口处洞穿的箭矢,喃喃道:“魏百川……”
茶馆内有人冲了过来,搀起魏百川,“公子!”
好在魏百川剧痛之下,依旧强撑着没有昏迷,苍白着脸,被护卫搀扶着站起,转头看向茶馆门外。
他额头尽是汗珠,勉强一笑,“韫王殿下……好俊的身手。”
付玉宵没有看他,只看着秦如眉,道:
“过来。”
秦如眉沉默片刻,起身朝他走过去。
到了他面前一段距离,她不敢再往前,在他颀长身影的压迫下停住步伐。
付玉宵没动,只垂眼俯视着她。
“秦如眉,你似乎总能给我惊喜。”
身后,有什么坠下的声音,有人大喊,“公子!”
他们想出去求医,但茶馆的门外已经被付玉宵的人包围,根本出不去。
秦如眉心中空白一片。
她颤抖着,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阿昼……放他们出去找大夫,求你了。”
付玉宵漠然看着她眼底的眼泪,“我不是说过了吗?下次再让我看见,我见一个杀一个。”
秦如眉哽咽起来,“求你了。”
她是不喜欢魏百川,但是她不希望有人因她而死。
“阿昼……”
“求你了……”
付玉宵将她的模样尽收眼底,片刻,抚上她的脸,道:“那还跑吗?”
秦如眉拼命摇头。
付玉宵扫了衔青一眼,衔青会意,让围在外面的人散开。
魏百川被人带离。
秦如眉见那几道身影远去,呼吸颤颤,脸上泪痕未干。
付玉宵见她盯着那个方向久久未移视线,心中才平息的怒火再次翻涌而上。手下用力扣住她的脸,迫她抬起头,泛着水光的眼看着他。
“好看吗?记住了,他本来可以安然无恙的,是因为你才如此。下一次若再让我看见别人,我兴许……连你一起动手。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秦如眉仰头看着他,唇瓣翕动了下,哽咽着,“带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轻柔,付玉宵动作微顿,似乎没料到她会服软,露出这样乖巧的一面。
他便也抬手,大掌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这里虽是闹市,但大家都是平栾百姓,见惯了风浪,也不敢停留,文樾茶馆外出现这样的事情,居然也没有人驻足停留,一切如常。
见他们离开,衔青把跪着的禾谷拉了起来。
禾谷早已吓傻了,一直哭着擦眼泪,衔青看她一眼,道:“跟上秦姑娘吧。”
禾谷带着哭腔,畏惧道:“如果有下一次,侯爷真的会对姑娘动手吗?”可是侯爷明明那么喜欢姑娘……
衔青只道:“我不知道。”
他也判断不出来。但他猜测,像侯爷这样,即便自己死了,也要为秦姑娘谋好后路的人……这样的人,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开秦姑娘。
无论是活,是死,他都和她在一起。
禾谷擦擦眼泪,飞奔着跟了过去。
衔青站在原地,看向另一边安静伫立的月白身影。
江听音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衔青心中复杂,低声问道:“江姑娘,你何苦呢?”
江听音听见这句话,眼中浮现一抹茫然,稍纵即逝,很快便被冷厉替代。
她确实是做了丑角。
本以为……付玉宵过来,会直接对她动手的,没想到只伤了魏百川。
但没关系,她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达到了!
江听音抹掉眼泪,“我做事,不需要任何人评判。”
衔青沉默地看着她。
“反倒是你们,就不该想想为什么秦如眉会来这里见魏百川吗?他是太子那边的人!她有异心,你该怀疑的是她,不是我。”江听音冷声道。
衔青摇头,“秦姑娘不是这种人。”
江听音却被他的笃定刺激到了,恨恨看着他,“为什么你们都偏向她?阿昼是,铭川是,现在就连你也帮她说话?”
衔青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江姑娘,您身份尊贵,已经拥有很多了。”
言下之意,是希望她手下留情,放大家一马。
江听音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看他一眼,退后一步,转过身飞快跑了。
衔青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立刻皱眉,对旁边的护卫道:“跟上江姑娘,看好她。”
护卫领命去了。
做完这一切,衔青才转头看向茶馆里。
桌旁地上,有一滩血迹。
衔青派人过去清理现场。
恰此时,街旁经过几个结伴的垂髫孩子,有男孩儿有女孩儿,都拿着甩糖,边吃边跑,嘻嘻哈哈地扮家家。
“我要当皇帝!”
“六顺儿,我才是皇帝,你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