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不回来了。
不……她打消这个赌气的念头,又想,其实沈昼醒过来,她真的很高兴,就像槐米生病治好了那样高兴。
不对。
他怎么能跟槐米比呢,她真是摔坏脑子了。
秦双翎心中呸呸两声,赶紧转移注意。
“沈昼,你还能走吗?”她低声道。
她有些担心,他虽然没有像她这样可怕的外伤,可滚下山崖的冲击几乎是他一人扛下,他伤的是内里。
此刻的他,情况比她还要糟糕。
沈昼却是一声不吭,一直盯着她肩膀的伤口,眉头越皱越深,他没回答她,转头朝附近看了一圈。
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个方向,正巧与她方才去的地方相反。
沈昼示意她跟上,“我们走。”
秦双翎愣住,指着自己方才去的那个方向,“不应该是往那边走吗?那里可以寻到伤药。”
沈昼盯了她一眼,并未说话,秦双翎却感觉到了他无声的鄙视――他在说她蠢。
她有些不悦地撅嘴,“我判断过了,缬草喜湿润,那儿远处有湖和林子,有很大机率找到,你不要小瞧我。”
沈昼却冷冷哼笑,“湖?哪来的湖?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从山崖上掉下来,这儿背风,怎么可能有湖?若当真有湖和林子,这里的地面为何干裂至此?”
秦双翎当即愣住,看着他。
经他这样一提点,她忽然反应过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
是她不久前被焦急冲昏了头脑,远远地看见那个方向似有林木疏影,才往那儿去了。
山的另一面才是阳面,有阳光和雨水的地方才会养育林木,而这儿面阴,本就不适合植被生长,再加上此处地表干涸,就连断裂在地的树都几被风化,怎可能有林子?
她心中后知后觉,茫然之中,涌起一丝后怕。
还好没有去,若她看见的那些影子,是瘴气迷障呢?那她只可能连命都不剩下了!
“是我莽撞了……”
秦双翎喃喃道,惴惴地低下头。
因为有沈昼在她的身边,她的精神松懈下来,不再紧绷,肩膀的伤口便痛得厉害起来,禁不住无声倒吸一口冷气。
沈昼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没来由的,心中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处,此刻月上中天,他终于看清她的伤口,竟是一个黑黢黢的血洞。
她不疼吗?
她竟一句话都不提及她的伤。
发肤受之父母,她又是姑娘家,若是治不好,以后怎么办?
心口没来由的一阵阵锐痛,方才醒来时身上的剧痛,竟在心疼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眉宇皱起,朝她走近,见她退后,低喝一声,“别动!”
他记起身上贴身带着衔青留给他裹伤的纱布,取了出来,撕开两道,替她包裹住手肩处的伤口。
原本秦双翎只呆呆看着他拿出纱布,直到被他用纱布一勒伤口,立刻痛得大叫一声,额头冒了汗,几乎要哭出来,“沈昼!”
他就不能动作轻些,怜香惜玉些吗?
她如此想着,也便脱口而出。
沈昼动作一顿,却只淡淡扫她一眼,道:“痛就咬我。”
他不会放轻动作。她骂他也好,打他也罢,他就是要她记着这痛,这伤。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可能,他生来就与常人不同,是别人眼中的疯子。
秦双翎含怒看着他,眼里蓄了一汪泪。
下一刻,宛如发泄怒恨似的,她重重一口咬在他的另一只手臂上,用力之大,像是要撕下他一块肉。
他本就也身负重伤,一直强忍着痛苦,此刻被她这样一咬,脸色也变了,口中却泄出声笑。
“咬这么重,你是饿了?要不要我割下一块肉给你果腹?”
秦双翎对上他的视线,也被激怒了,赌气道:“你敢割,我就敢吃!”
沈昼盯着她,微笑起来。
“那你想清楚了。我可以割肉给你,但这个世间能让我沈昼如此对待的人不多,若我当真为你这么做了,秦双翎,无论你想与不想,这辈子,你再也别想和我摆脱关系。”
他的声音许是压抑剧痛,嘶哑低沉,可他的眼神紧紧攫着她,逼迫着她,让她根本无处可躲。
这一刻,秦双翎知道他不是在说谎。
他这种疯子,毫不畏惧世俗眼光的疯子,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秦双翎只觉得彷徨、恐惧、茫然涌上心头,遮掩住自己的慌乱,囫囵道:“我、我才不要你割肉给我……我们的情况还没差到这个地步,我们一定能活着走出去……”
肩膀猛地一痛,她又是一声痛叫,声音却比前面弱了很多,秦双翎身形一晃,快要摔倒的时候,沈昼拉住了她。
“包扎好了。”
秦双翎额头皆是汗水,痛得煞白脸道:“你就不能轻点!”
“不能。”
“摊上你真是……倒霉……”她呢喃了句,终于支撑不住,眼前天旋地转,踉跄了一下。
她撑不住了。
好痛啊,她好困。
沈昼皱起眉,蹲下身体,“上来。”
秦双翎此刻太难受,也不和他矫情,直接趴到他的背上,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半昏迷过去。
沈昼只觉得背上覆了一层柔软的云朵似的,轻飘飘的。
他低着头,抄起她的膝弯,站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色深沉,月明星稀。
原本这条山路十分黑暗,但绕过逼仄的夹道,眼前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这一条路不知通往哪里,不过好在沿路没遇到野兽,沈昼判断,从这里出去,应该会绕开天门县。
不过无妨,只要能回去就可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伤药、水和食物。
身体每一处传来的剧痛,让他每走一步都呼吸粗重,额头沁出汗水。
他在挑战他的极限。
其实方才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撑不住了,无论是谁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都会身受重伤,他本已陷入半昏迷,却在冥冥之中听见一个带着哭腔的呼唤。
那声音哽咽着,一直叫他的名字:“沈昼。”
好像是个姑娘。
他认出来,是秦双翎。
她似乎哭了一会儿,然后再没有动静,似乎走了。
她要走?她竟然要走?
滚下山崖时,他全心全意护着她,只一心想着不要让她受伤,硬生生抗下所有冲击,在剧痛之下昏迷过去。
她被他保护着,没有昏过去,安全之后,却要丢下他离开?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的!
于是他大怒,用尽全力抵抗混沌的意志,醒了过来。
他强撑着站了起来,叫下她的时候,他的眼里含着浓重的讥笑,因为他觉得,很快他就会看见她惊慌失措、伪善遮掩的面孔。
可没想到,她转头看见他,眼中,竟都是满满的惊喜。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她是要去为他找水和草药。
他愣怔过后,心里忽然涌起无法名状的感觉。
长这么大,从没有人为他这么做过,以前即便有,那些帮助他的人也都带着目的,要从他身上获取什么。假情假意至极。
他这一生所获得的东西,都需要等价交换。所以他将利益看得很重,轻易不对人付出,即便对方先对他好,他也认为对方有所图谋。
因为他知道,付出,可能只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却不一定能得到对方的回报。
如果那个人付出,却不想要得到什么,那是愚蠢。
他一开始,觉得秦双翎看出他身份不同寻常,是带着攀附之心救下他,可慢慢的,他发现她对他并不感兴趣,只是单纯想救他而已。
这时候,他改观了――他觉得她真的很愚蠢,白白付出力气,受他的气,却依旧执拗地要救他,简直太可笑了。
可是,相处几天,他一边觉得她愚蠢,一边却又感受到了她的不同。
她看似柔弱单薄,弱不禁风迎风就倒,可极为坚韧。他看出她一直在忍耐,她在等待,等待着能有一天,能够带着她妹妹逃离这个家。
他不希望她的愿望落空。
所以,他不希望她死。
不过,也只是不希望而已,他并不打算真的为她付出什么,回报她恩情的金银钱财,他会给她,但也仅此而已。
可是,当看见她掉下去的那一刹那,他竟然想都没想就追过去,不顾自己的性命,随她一起跳下山崖,并且把她用力护在怀里。
那一刻,他脑中空白一片,竟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会让她死。
他……怎么变了?
他竟然变成了那一个先付出的人。
简直荒谬至极。
荒谬至极。
这一生,自从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后,他就再也不轻易对人敞开心扉,他表面待人温和,却睚眦必报,他的付出永远带有目的。
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但随着她跳下山崖的那一刻,一切,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
耳边传来微不可察的、极轻微的呢喃,依稀像是痛苦的低吟,沈昼侧过脸,几乎是立刻,背上姑娘柔软的额发,拂过他的脸颊,有些痒。
他身上很痛,五脏六腑的伤,让他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
但他不会倒下。
因为他背上还有一个人。
单薄的身体,几乎感受不到的呼吸……却让他觉得,如果就这样背着她,他好像就重新有了力气,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
深秋,山谷夜里寒冷,风吹过来冷得叫人发抖,身上痛的厉害,这样恶劣的情况,这样寒冷的天,他的心居然是暖的。
沈昼低声叫道:“秦双翎。”
没有回应,背上的姑娘歪着头,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沈昼皱眉,把她向上提了提,很不客气地道:“醒醒,秦双翎,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妹妹卖掉。”
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一巴掌。
居然是秦双翎昏迷中听见了他的声音,挣扎着朝他脸上招呼了一下,她伤得重,打的力道不大,却带着浓浓的怒气和悲愤。
轻弱得像一阵风的声音,努力道,“沈昼,你……你敢……”
他被打了,不仅不生气,唇边还翘起了弧度,是个浅淡的笑,却继续不带感情地道:“我怎么不敢?你若死了,我不是白救你了?那我就回去把你妹妹带走,然后发卖了,反正她觉得我是神仙,对我没有防备之心。”
秦双翎睁大了眼睛,靠在沈昼背上,怔怔地看着远处天幕下漆黑的山影。
她知道沈昼说的是真的。
槐米确实很喜欢沈昼,如果沈昼要带槐米走,槐米根本不会抗拒,反而很开心。
而且,带走槐米,对于沈昼来说轻而易举。
他有尊贵的身份,大把的金银,如果他提出要带槐米走,秦父和潘娘只会喜笑颜开,甚至亲自把槐米送到他面前,让他带走。
“不行……不、能带走……槐米……不行……”
她心中愈发难过,眼眶红了,声音带了哭腔,茫然地说。
“那就活下去,秦双翎。”他一字一顿道。
那就活下去。
活下去!
她悲伤地沉默着,没有说话。许久,望着夜空,喃喃道:“我好痛。”
娘……她好痛啊。
这段时间,槐米一直哭着说想娘,其实她也想娘了。
明明以前,她也是有娘疼,有娘爱的孩子啊。
沈昼感受到背上的衣裳传来温热的湿意,她在哭,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哭声,甚至连呼吸都轻轻的,只是在无声地掉眼泪。
他心中再次揪痛起来。
不由得粗重了呼吸,咬牙道:“不是跟你说了,痛就咬我吗?再忍一下,我们就走出这片山谷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大夫。”
秦双翎在他背上歪了歪头,注视着他的侧脸。
剧痛让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她望着他,喃喃了一句,“我舍不得咬你。”
沈昼脚步骤然一僵,震惊之下,竟停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
他压抑着内心的撼然,和那一抹莫名其妙的狂喜,努力平静地问她。
“我舍不得咬你……”她神思迷糊地呢喃。
沈昼定定看了面前嶙峋的山路片刻,僵硬地扭过头,对上她迷蒙如水雾的眼睛。
“秦双翎,你痛糊涂了。”他猛地转回去,加快了脚步,像是在逃避什么。
秦双翎确实有些糊涂了。
她注视着沈昼的侧脸,竟看出了三个人影。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混沌中,心中却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想要告诉沈昼――
其实她不叫秦双翎,她叫秦如眉。
秦双翎这个名字,是一开始娘给她取的名字,娘擅长刺绣织工,尤喜爱翎羽,她希望女儿能够如同翎羽一般,被人看见光华,悉心呵护疼爱。
可是后来,爹去问了一个算命的方士,方士说她这个名字不好,克子,爹很生气,就把她的名字给改了,如眉,如眉,希望她嫁进高门,和夫君举案齐眉,便可以为家中增添助益。
她不喜欢秦如眉这个名字。
她更喜欢别人叫她秦双翎,因为如眉,听起来就好像必须要温柔似水,不能有自己的想法,须得事事依从他人。
她轻声说:“沈昼,其实……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如眉……”
他嗤笑,“你都糊涂成这样了?什么如眉,你不是叫秦双翎吗?”
她痴痴地望着他的侧脸,扬起一个满足的笑,点头,“嗯,我叫,秦双翎。”
沈昼感觉到她柔软的脸颊蹭着他的背,心中不由得也软了。
“你累了吗?”
“有一点……”
“别睡着,我给你讲故事,你听不听?”
“听……”
“从前,有一只小狗……”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你讲的故事,开头真老套。”
他冷了声音,“我还没讲完,你听不听,不听算了。”
“我听。”软糯柔软的声音。
意识昏沉的秦双翎,此刻居然显出别样的乖巧,往上探了探身体,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看着他。
“从前有一只小狗,它娘生它的时候难产,死掉了……”
“啊!”她立即出声道,“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