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尊荣这些崇拜,原本都是属于他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便被旁人夺走!
“不、不!本尊绝不允许!”魔王挣扎着要朝着那二人扑去,他要杀死那个女人的儿子!居然还胆大包天到碰他的女人,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扔去鬼界喂那些饿死鬼!
但魔王的身躯却像一只胀鼓鼓的气球,越是扑腾,便越是轻盈,便要朝着更加遥远的深空飘摇而去。
“如何?”息仪冷冽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是按照我的要求收敛收敛,还是要将这项预演付诸实践呢?”
“我、我同意!我不杀凡人!”这是魔王长这么大,第一次在遭受威胁时,毫无还手之力。
他已经与他的身体失去感应,实则已经切切实实地死了。
“好的。我相信你能遵守约定。”
冷冽的声音又像一阵清风般吹拂而去,魔王眼前一顿,又感受到了满身的沉甸——是他一身华服的重量。
他复活了。
能轻松令人在生与死之间轮转么?
魔王的视线扫过洁净得能当镜子使的地面,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满地狼藉。
一丝不差地,将他全部的血肉复原回来了么?
——就像是,令时间倒流了一般。
后知后觉的恐惧感似千万只蚂蚁从他心口爬过,将无休无止的后怕涂抹至周身每一个角落。魔王枯坐在王位上,战栗不止。
能做到无视生死,倒转时空的,便只有前人们口中时不时提到的上古际神——创世造物,圈/养生灵的际神。
“来人!快来人!”僵滞了许久,魔王才惊呼道:“传令下去,即日起,驻守凡界的魔军不许再夺取凡人灵力,直至——直至,际神离世为止!”
*
魔王的指令自然也传入了珩渠耳中。
声音听起来急促而尖锐,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得已为之。这不由使珩渠对息仪又添了几分好奇。
“际神?”珩渠快步跟上继续悠悠然朝城内走去的息仪:“际神与神族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息仪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前方,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神族既有实权又有神权,际神只有神权没有实权。”
“什么意思?”珩渠皱了皱眉头,显然没听懂,
“简单来说,便是世界为造物主所圈/养,那造物主便相当于一个农场主了。那便可将一个世界类比为一个农场,际神,便是替农场主管理农场的,呃,搬运工?对,搬运工比较贴切。际神按照农场主的要求,在规定的时间段内,来到农场开展翻新、播种、施肥、除草、收割等一系列工作。辅助际神完成这些工作的工具便是神权了。但糟糕的是,际神其实就是造物主的一缕意念,只不过被造物主用一个与人的外观和性能相同的容器所承载着,传送下来干活。换句话来说,际神等同于造物主,但造物主不等同于际神。而自己给自己干活,哪有报酬可拿呢?因此,从某种程度来说,际神是造物主的奴隶,被造物主管控,为造物主干活,但无法共享造物主的农场,谈何实权。”
也不管珩渠听没听懂,长篇大论地一股脑说话,息仪四处张望的目光终于定格在某处,随即便瞬行了过去。
“喂!”瞬行的距离并不远,珩渠也迅速跟了上来,正要让她不要每次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垂头便瞧见息仪已经躺在一床不知道什么人扔在地上的凉席上,用手枕着头,翘着二郎腿,看着从河面映射到墙面上的浮荡水光,惬意地哼着小曲了。
“你……”
“好的桥洞可遇不可求,更何况还白捡张凉席。我要是不抓紧点,便要被别人抢走了。”息仪悠然地解释,语气间还隐隐透着些得意。
“什么意思……”珩渠愣了愣:“难道你从前都是住桥洞吗?”
“也不是每次都住桥洞。”息仪摇头:“有些时候也会睡树上,在无神界,还会睡公园长椅,非营业时间的游乐园。”
珩渠墨色的眸子沉了又沉,半晌才问:“你不是际神吗?你不是很厉害吗?难道凭空变点金子银子这种小法术都不会?”
“际神的神权不具备利己性。也便是说,我不可以用我的法术满足我的任何需求。”
除了瞬行术和夺取灵力。
毕竟际神本就是为了收取灵力而存在,无视时空距离,不受限制地取用灵力是际神的两大基础设定。否则,便不能称之为际神了。
珩渠却僵在那,铁青着一张脸,阴沉沉地垂眼看着息仪,目光丝毫不逊于他看押那些凡人时的凌厉,仿佛又变回了那堵厚实的黑墙。
“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蹲下身来,强压着悻然,低声吼道:“既然是委派你办事,还要你以人的形态行走人世,那得给你最起码的人/权吧?住酒楼客栈甚至是驿站又花不了什么钱,你休息好了,才能把事情办好,这算什么利己性?倘若你连躺在床上睡个觉这一点好处都没有,那为造物主办事有什么意义?嗯?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奴隶?”
“为什么可以,凭什么可以?”息仪惘然——她无法理解他的怒意从何而来。明明是与他无关的事,但解读他的反应看来,应该是在心疼息仪?
心疼?
为什么?
她阐述的这些事实,是需要心疼的吗?
“我不是人,我是造物主的一缕意念,不需要人/权。”息仪一条一条解释:“哦,按你的逻辑来说,休息得好或许是完成任务的前提条件之一,如此推论,我为自己提供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确实不能笼统地归结于‘利己性’。但是,我是际神,我精力旺盛,能力超群,理论上来说,我其实并不需要休息。我躺在这,只是为了打发我漫长的等待时间。这算是一种待机模式,你若是理解为我要睡觉休息,也不是不可以。为造物主办事的意义?——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奴隶?”
最后这两个问题,息仪倒是没什么头绪了。
但珩渠显然是陷在这种无厘头的为别人难过的神奇情绪里去了,要是不好好回答,估计这种情绪很难消除。
这可不好。
“为造物主办事的意义——”息仪重复了一遍,她知识储备极其丰富的大脑随即开启了一场头脑风暴,却几乎是在构想这个问题的答复的同时,她的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昏暗,又迅速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捕捉到的一丝光亮,她立马瞬行过去——
她看到了她的全身。
她的身下旋转起一个万花筒一样绚丽诱人的彩色阵法,她笔直地平躺在阵法上面,双手交叠在胸前,平和地闭着眼,像是被安置在殡仪馆的棺材里,一等走完葬礼流程就会被推进焚烧炉里火化的死尸。
这是……视野脱离了躯体。
没记错的话,这是被主体强行收回了实体所致,是一种刑罚。
为什么?
这个问题为什么会触动刑罚?
“Z64378891号,检测到你正在进行一项与任务无关的危险行为,这将严重影响到你的任务进度。现对你发出一次警告:禁止思考并回答沙子提出的‘为造物主办事有什么意义?’和‘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奴隶?’这两个问题。”主体喜怒莫辨的童音自耳侧响起,和从前并无半分区别。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息仪心底竟然第一次生出,不想遵从这个指令的想法。
为什么?
她心里不停地重复这三个字。
为什么不可以思考、回答这两个问题?
为什么这两个问题会触发刑罚?
她明明极其敬业,是个非常优秀的搬运工,和其他际神的合作任务中也是最为优异的,为什么只是想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就要让造物主处罚她这个优秀的分/身?
为什么,会有一点点的……不爽?
对,大脑告诉她这种情绪,叫不爽。
但她明明已经剥离了这种归属于负面类别的情绪了啊,为什么在她没有主动收复这种情绪的时候,它会自行出现在她的情绪内?
面对这种警告,她需要用到‘不爽’这种情绪吗?
为什么?
思考未果,息仪便一如以往,将心头的困惑向主体表达出来,以求从它那里得到答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有遵从。”随着童音响起,一道与身下的阵法等大的光柱便从看不到头的漆黑上空猛地射下,‘轰’一声打在息仪身上。
息仪看到,她的实体被光柱砸了个粉碎,化为与光柱一样的金色,消散不见。
但应验到身上,就不是这么干脆利落地处罚了。
摧心剖肝的剧痛被植入到她思绪的每一寸角落,并在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痛感,在瞬间便将息仪淹没。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暇供应任何思考,只能接受这灭顶的痛。
她想翻滚——从她多年积累到的经验来说,发泄痛感会好受很多。
但她没法儿这么做。她的身体被收回了,并在她面前被化为乌有。她翻滚不了。
和没有权利享受一样,她是没有权利发泄的,只能承受。
就像主体说的,没有为什么,只有遵从。
遵从指令,遵从刑罚。
遵从就好,不要产生任何的想法,便不需要遵从正在摧残她的剧痛了。
“好,好。”过了好久好久,息仪才算适应了这挫骨扬灰的痛,平静地说:“我知道了,我遵从,不思考,不回答。”
第28章 古怪
黑暗在瞬间退却,光明刺眼。
息仪撑开眼皮,空洞的蜜色眸子与氳着水汽的一双心急如焚的桃花眼对视着,神色薄冷。
“息仪?息仪!息仪——”身体在被剧烈的摇晃。
“哦,我没事。”息仪推开紧紧攥在手臂上的那只温热手掌,支起身,往后一靠。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晕过去了?”珩渠惊魂未定,急忙追问。
“刚刚你问的那两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思索了一下,被我的主判定为拖慢任务进度,便警告我,不准我思考和回答,并对我实施了一次处罚。”息仪平静地说,“我的身体被轰为齑粉,我感受到了彻骨的疼痛,我接受了指令,不再思考和回答那两个问题。我得到了新的身体,编号也随之后移了一位。”
珩渠怔住。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听到这些话后的感觉。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古怪。
她的这些话里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明明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来说,因公事遭受处罚是一件很私密的不光彩的事,但兴许是因为摒弃了负面情绪,除了感受到疼痛,她并不觉得被处罚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所以,珩渠一问,她便和盘托出了。
但如果只是如此,还不算古怪。
她说的‘回答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是从未听过的难题吗?
还是说……她从未思考过,驱动自己做的这些事的本源?
人区别于世间万物的最大不同,不就是人有‘思维’吗?
小到思考今天吃什么,大到思考人生的意义,只要思维存在,便会一刻不停地运转,将围绕着本我的一切事物全部过一遍,找到每一件事物进展下去的支撑点,以确保人富有生机,是活着的。
但息仪的思维仿佛并不是时刻运转的。
就比如她说的这些话,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能平静地阐述全部过程,但答应了她的主说不去思考,便不思考了。
不去思考她所遭受的不公,不去思考为什么不让她思考和回答那两个问题,不去思考珩渠为什么会如此发问。
思维,怎能可控呢?
这倒是确实应验了息仪说的‘我不是人’这句话了。
可,为什么?
父亲曾说过,人无法想象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物。
既然世界为造物主所创造圈/养,那是否也意味着造物主也是类似于此世最强的生物,人那样的存在?
那么,造物主为什么不准许作为构成它的息仪去思考那两个从本我出发的问题?
是因为,造物主不允许息仪以‘我’为本,以免她滥用她的神权利己吗?
不对——息仪没有本我意识!
此念一出,万里无云的晴空倏地便被乌云遮蔽。
那些乌云黑压压地拢在极近的地方,像一片随时都会滴落的黑色水珠。
云雾在轮廓之内剧烈地翻涌着,还未等珩渠反应过来,云层便愤然挤出一道亮得叫人骤然失明好一阵才能缓过来的天雷,“轰隆隆”一声,击穿石桥,尽数砸到珩渠身上。
这道天雷极具暴戾,除了把他劈得不住冒烟,肚子上通了个大洞外,还以他为原点,将他方圆一里范围内的地面凿出了一个接近百米的深坑。
珩渠躺在坑底,被汇聚在身下的自己的血浸泡,感受着骨骼经脉像被引燃的鞭炮一样炸裂般寸断。
切肤之痛宛若功力深厚的千年鬼魅,死死遏制住他,叫他动弹不得,只能深陷其中,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挣不脱。
这是,天怒。
原来除了修行渡劫,还有别的事情会触怒天道。
这便是息仪所说的‘破圈风险’么?
也便是说,有关息仪没有本我意识的猜想,是对的。
“轰隆隆——”乌云又在剧烈翻滚,疯狂地筹备着第二道天雷,以求将这个危险且抗揍的狂悖之徒一击毙命。
“你看起来快死了。”一片朦胧的血雾中,响起息仪空灵清脆的嗓音,即便看不到脸,珩渠也能想象出她当下的表情,微微蹙眉,露出一点点疑惑,尽显纯稚。
“需要我帮你挡下第二次天刑吗?”
珩渠抬起被皮肉包裹着的断成几截的手,掐了个修复伤口的诀:“帮我你会被处罚吗?”
“不会。”息仪摇头,“处罚你的是天道,而我的级别高于天道,它无法反抗我的干涉。”
“好。”珩渠点了个头,便昏了过去。
*
再醒来,已是黑夜。
珩渠被一个金色的球阵笼罩着,悬在一个洞穴内的湖中央。
圆月正对着洞穴顶端的那个小缺口,洒下淡淡的月色,将身下的湖映出幽幽的蓝光。
“醒了便出来吧。”息仪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响起,更显空灵,还莫名起到几分抚慰的作用。
珩渠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正要让息仪收了她的球阵,便被球阵带着出了洞穴。
刚出洞,珩渠便被洞外大大小小的湖水反射的落日余晖刺得睁不开眼。
此处是,罗鹤城——妖界众多古战场中的一处,地处妖界腹地平原。
战后留下的上百个巨坑在数千年后的今天成了天然蓄水湖泊。
因战争遗留的妖术尚未散尽,湖水呈碧色,入夜后还会发出荧光,水中也未生出任何植物或鱼虾,远远看去,便像是一堆平铺在绿盘里工人挑选的高种水翡翠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