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生只过过六个中秋,唯一有记忆的,是在六岁那年尚未被端华长公主接回公主府的时候。
直至今日,他仍还记得那晚的月。
那是个寒风料峭的夜晚,年幼的他抱着乳娘从田坎上捡回来的大尾巴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等着她归家。
更声响了两回,夜雾弥散开,如翻滚的沸水,仿佛要泼灭屋檐下那盏摇摇晃晃的灯。
望不到尽头的迷雾中,有光破雾。
那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妪,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疾步而来。
她嘴上说着自个最贪钱财,却无怨无悔地养了个与她无半分血缘关系的弃婴。那弃婴说是端华长公主与已故的卑罗王之子,实则,长公主恨不得掐死他,她这般精细地替人养着,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她嘴上向来不饶人,一惯是刀子嘴豆腐心,整日嫌这孩子麻烦,却心不对口地把长公主赏下的所有好东西都要留给他,昨日是布料,今日又是好不容易分来一块的月饼。
端华长公主赏下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那月饼乃宫中御厨所制。
是以风干两年以上的火腿辅以松仁、核桃、杏仁、芝麻、南瓜仁、冬瓜糖、玫瑰露酒等搅成馅,裹入饼皮中烘烤而成。
寻常人莫说吃,怕是听都没听过。
且不说旁的食材的来历,就说那制火腿的猪,饮得是山泉水,食得是最上等的榛果,每日需派人跟在它们屁股后面赶着跑上两个时辰,方才能让那猪腿肉变得这般紧致。
除却当今圣上,也就只有四大世家与端华长公主有这等福气享用。
她一介乳娘能得到这块饼,已是天大的造化,她却将这造化让给了那孩子。
若说全无不舍之心,自是假的,她从怀里掏出那块饼,掀去裹在最外层的手绢,耐着性子,一层一层剥去饼外的油纸,直至露出那枚寸许大的火腿五仁月饼,送入孩童小小的手掌心。
用与平日里无甚区别的语调道。
“这饼啊,我在长公主那儿是日也吃夜也吃,早就吃腻了。”
六岁的稚童懂不了多少道理,却从她眼中看出了这个年纪不该看懂的复杂情绪。若真吃腻了,还会这般郑重地用油纸裹上整整十二层吗?
他轻轻推开大尾巴猫使劲凑过来的脑瓜,掰开那块小小的月饼。
“婆婆你忘了吗?我不喜食甜。况且,我想和你一同在这月下吃饼。”
他嗓音糯糯的,目光殷切,很难让人说出拒绝的话。更何况乳娘心中也是馋这块饼的,又知这孩子惯来挑食。
她已然接过孩童递来的半块月饼,嘴上却仍在念叨:“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这小祖宗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难伺候。”
孩童年岁虽小,却是难得的聪慧,早已摸清乳娘脾性的他只是笑笑。
火腿的咸香混合着果仁所特有的清香一同溢出,和着老妪的碎碎念,填满整个清冷的中秋夜。
清晖如水般洒落,月桂香随着晚风飘荡,更声又响了一回。
他与乳娘并排坐在高高的门槛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月饼,最后再偷偷喂一小口给在他怀里急得喵喵直叫的大尾巴猫。
那是他童年为数不多的一点甜。
亦是他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最不愿提及的回忆。
与颜嫣朝夕相处的那八年间,他们一同过过许多节,唯独中秋,两个人像是约定好了般,谁都不曾提起。
六岁以后再未过过中秋的谢砚之,从不知寻常百姓家吃得五仁月饼竟是这般滋味。
说来说去,还得怪他这养尊处优的魔尊大人不曾过过一天普通百姓的日子,理所当然地以为,生意最兴隆的那家月饼铺子定然最好吃,却不知,之所以买它的人多,皆因便宜。
五仁月饼在造价上本就比旁得月饼高,为降低造价,让寻常人家也能吃得起,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用染色后的糖渍冬瓜丝亦或者是萝卜丝顶替原本造价高昂的青红丝。
如此一来,口感自是天差地别,便也就造成了今日这副尴尬的局面。
颜嫣见谢砚之仍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模样,终是忍不住问:“你都说难吃了,怎还吃得这般欢?”
谢砚之弯了弯唇角:“既是我犯下的错,自该由我来承担。”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口。将它吃完,是为了提醒自己,将来定不可再犯同样的错。
有了谢砚之这句话,颜嫣突然觉得有些内疚,白吃人家的就算了,还要嫌难吃,细细想来,着实有些过分。
可她也难受呀,这饼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委实今人头疼。
好在那谢公子是个善解人意的。
主动说道,她若吃不下去,丢掉也无妨。
颜嫣不禁莞尔,自是将那块可怕的五仁月饼丢得远远的。
尚未高兴多久,忽又闻谢砚之道:“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月饼?我来做。”
这牛吹得颜嫣可不敢信。
她下意识盯着谢砚之一番打量。
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张脸清冷、矜贵,是用数代人的富贵与锦衣玉食堆积出的雍容华贵。
这样一张脸的主人可以是运筹帷幄的君王,也可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贵公子,绝不会出现在油腻腻的厨屋,洗手作羹汤。
而现在,他偏生就出现在了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谢砚之连月饼都只吃过两回,此番自也是现学的,揉面调陷一气呵成,竟让颜嫣瞧出了一股子煮酒烹茶的雅致。
话本子里都说大权在握的男人最是迷人,颜嫣却觉,努力钻研该如何做月饼的男人亦不逞多让。
她喜欢生得好看的人,就像喜欢路边开得漂亮的花儿那般,总会忍不住盯着去看。无关风月与情爱,是以纯欣赏的角度去看待。
明月高悬于天际,颜嫣托腮趴在厨屋外的窗子上,看得目不转睛。
再一次在心中感叹:这般完美的男子怎就沦落到去抢婚呢?这脸蛋,这身段,这气度,通通都是她喜欢的,他前世得做多过分的事,才会让她避如蛇蝎?
这三个月来,谢砚之倒是断断续续与颜嫣说了不少他们从前的事,只可惜她不爱听,谢砚之便没再说,现如今她倒有些好奇了,看来,得找个机会继续了解了解。
月饼很快就出炉了,大多数糕点都是刚出炉时最好吃,月饼则不然,需回油叁伍日,口感才会攀至巅峰。
谢砚之知颜嫣嘴馋,取出两枚,放置在小碟中给颜嫣尝鲜。
先是她心心念念的莲蓉蛋黄馅,皮薄馅足,鲜香松软,也就寸许大,颜嫣三两口吞入腹,丝毫不觉腻,意犹未尽地看向另一枚。
那枚月饼用饼模压成了梅花的形状,显然是另一种口味。
颜嫣端起小碟,凑近嗅了嗅:“这又是什么馅的?”
谢砚之望着她笑:“你尝了便知道。”
颜嫣半信半疑地将那块月饼送入嘴中,咬了一小口,甜蜜的花果香与果仁的清香霎时充盈口腔。
颜嫣盯着手中漏了馅的月饼,呆呆说道:“竟是五仁月饼!”
皎皎月色下,藏匿于果仁馅间的青红丝清晰可见,红为玫瑰,青为青梅,滋味非但不比莲蓉蛋黄差,反倒更胜一筹。
颜嫣既惊又喜,眼睛都快弯成了月牙儿:“五仁月饼竟也能这般好吃。”
谢砚之漾在唇畔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连带说话时的语气都温柔地像拂过面颊的晚风:“可还要再来几块?”
颜嫣点头似捣蒜:“要要要,都要五仁的!”
今晚这轮月瞧着似乎要比往日里更暖一些,谢砚之与颜嫣一同坐在树下吃饼赏月。甜滋滋的香味诱得缩在颜嫣怀里小憩的奶猫一坨都醒了过来。
“喵呜喵呜”叫唤着,趁颜嫣不备,叼走盘中最后一块饼。
换做平日里,颜嫣定会将月饼从一坨口中抢回,这个夜晚,不论颜嫣还是谢砚之都有些许反常。
向来惜字如金的谢砚之主动与颜嫣提及他与乳娘的故事,颜嫣亦与谢砚之说起了岚翎教她读书写字时的点点滴滴。
他们的第一个中秋在未有停歇的交谈中,悄无声息地流逝。
至于锦羿,早早便被青冥缠上了,拖得远远的。今天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想打搅君上和夫人共度中秋佳节!
二人聊着聊着都快忘了时间,待缓过神来,天色都已经擦亮了。
颜嫣“呀”地一声站起来,拽住谢砚之胳膊,往自己洞府中拖,颇有几分焦急地道“我们买的烟花还没放呢,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颜嫣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什么都觉稀奇,瞧见路边上有小孩拿着烟花在手上玩,非缠着人家去问在哪儿买的,愣是搬了好几箱回哀牢山。
为得就是能在中秋夜放上一整晚。
试问哪个姑娘不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颜嫣手中攥着一把烟花,笑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她不一定是这世间笑得最好看的姑娘,却一定是这世间笑得最甜蜜、最有感染力的姑娘。
唯有她在,谢砚之才是个喜、怒、哀、乐、贪、嗔、痴俱全的普通男子。
他的喜,他的怒,他的贪和痴皆因她而起。
他曾买空整个幽洲的烟花,放了一整夜,都未能博来她一笑。
那些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呈现在眼前。
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失忆的基础上。倘若有朝一日,她全都想起来了……那么,这般平静且温馨的日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这念头才打谢砚之脑海中冒出,忽闻苍穹之上传来阵阵巨响。
“啾――”
“砰砰砰……”
千万朵烟花同时升空,天幕被那些绚丽的色彩染得五彩缤纷。
颜嫣手中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望天,那双猫儿似的大眼霎时写满疑惑。
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跑来哀牢山这等深山老林放烟火?
放烟火之人正倚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是暌违三月之久的池川白。
自他现身的那刻起,四周空气皆已凝滞。
无形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散开。
迟钝如颜嫣都已察觉到这氛围不对劲,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与池川白隔着空气遥遥对望的谢砚之。
经过一整个夏天的相处,谢砚之在颜嫣心中的形象俨然成了个看似高冷傲慢,实则好脾气的大哥哥。
哪怕他们山头上最胆小的犰狳,见了谢砚之都得说声“是个好人呐”。
如他这般温柔的男子,竟会在见到池川白时像变了个人似的,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实属罕见。
颜嫣知谢砚之修为颇高,可那池川白是能直接破掉岚翎结界的人,颜嫣不想谢砚之出事,连忙拽住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冲动,待摸清对方底细再出手。
池川白则死死盯住那截被颜嫣拽住的袖角,才三个月而已,竟又让他捷足先登了。
谢砚之自是感受到了池川白那几欲喷火的目光,不由在心中冷笑: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碍于颜嫣在场,还能容他在此放肆?
谢砚之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意,收回落在池川白身上的目光,轻扣颜嫣手腕,轻声安抚之:“阿颜莫怕,有我在。”
此话一出,扎在谢砚之身上的那道目光明显又冷了几分。
谢砚之从头至尾都含笑凝视着颜嫣,并无要给池川白多余眼神的打算。
气氛在一片缄默中越来越凝重。
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发酵,静待那颗能将它引燃的火星子。
“轰――”
打破这紧张氛围的是一声震耳发聩的惊雷声。秋雨潇潇落下,颜嫣扭头看向堆在地上的烟花,连忙张开手臂去挡雨。
天幕上,烟火与闪电仍在渐次绽放,轰鸣声不绝于耳,颜嫣却感受不到雨水滴落在自己身上。
抬眸一看,原是谢砚之撑开大氅,将她与那堆烟花一同护在了身下。
颜嫣仰头朝他笑:“下雨了,我们把烟花带回去放罢?”
那些不断在夜幕中绽放的烟花再美又能如何?颜嫣从头至尾都未抬头去看,连带倚在梧桐树下的池川白也一并被她忽视了。
池川白今日是带着目的而来,又岂会这般轻易被甩开?
颜嫣与谢砚之回到洞府时,他仍撑着油纸伞,不紧不慢在二人身后跟着。
被雨水浸湿的烟花棒“哗哗”落在屋檐下,谢砚之将它们堆在门前细细挑拣着,瞧着似有些许难过。
“我们的烟花点不燃了。”
他知颜嫣最吃这套,说这话时,目光越过颜嫣的肩,落在池川白身上。
夜幕中的烟火依旧璀璨。
可那又能怎样?它并不是颜嫣想要的,就像十六年前,他为颜嫣放得那一场又一场烟花。不是她想要的,她从来都不屑一顾。
果不其然,颜嫣看着“心情明显有些低落”的谢砚之,连忙指着水洼中被秋雨溅出的倒影,笑意盈盈地安抚着他
“没关系,我们的烟花没有熄灭,不信你看,它在这里。”
灯影与天幕上纠缠着的光影一同落在水洼里。雨水滴答,溅起的光晕像谢砚之手中早已熄灭的烟花。
而颜嫣,仍在朝他笑:“比起那些又大又绚烂的烟火,我还是更喜欢能拿在手上把玩的,因为,这才是平凡的我所能够把握住的东西呀。”
谢砚之眸子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想伸手去摸颜嫣的脑袋,伸至一半,终还是放了下来。
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可你知道吗?你从来都不平凡。”
池川白的执着倒是超乎颜嫣的想象。他掐准时机,收伞走了过来,态度诚恳地与颜嫣道歉,解释那日他因何而失约,没来哀牢山。
颜嫣办事向来只看结果,过程是什么,于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不论池川白究竟有何苦衷,所造成的结果都是哀牢山上下三百条妖命险些断送在她手中。
不愿与池川白继续纠缠下去的她深吸一口气,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你无需自责,更无需与我道歉。因为,我本就是想着利用你来对付须萸山山主,故而,我们谁也不欠谁。”
她太过直率,反倒让池川白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
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又道:“阿颜……”
尔后,欲言又止地望着颜嫣:“离他远一点,他不是好人,否则……”
话是对颜嫣说的,目光却突然掠至谢砚之脸上,笑容古怪:“否则,待你想起一切,定然会后悔的。”
几乎就在池川白尾音落下的那个瞬间,谢砚之脑海中骤然响起他的声音:“你最好祈祷她永远也不会想起来。”
谢砚之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非但没接话,反倒趁机将颜嫣支开:“怎不见锦羿?你没叫他一同来玩烟花?”
颜嫣这才想起,锦羿那儿也有好几箱烟花棒,本就不想参和到他们恩怨里的她连忙去找锦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