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时刻,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正是混迹在人群中逃命的付星寒,他目光不其然与颜嫣对上,二人皆是一愣。
未等颜嫣反应过来,付星寒便已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比起柳月姬与谢砚之,他对颜嫣倒称不上是恨,好歹她也是颜璃留下的唯一骨肉。
故而,他也从未想过要颜嫣死。
更别说,付星寒如今正在争分夺秒地逃命,压根抽不出时间来搭理颜璃。
踏浪而来的那白衣人可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此人名唤容郁,修为深不可测,既是玄天宗现任掌门,亦是当之无愧的六界第一人。
付星寒若落入容郁手中,被其知晓,是他在此兴风作浪谋害一个凡人。
身败名裂是小,只怕要被其挫骨扬灰。
纵是在逃命,付星寒仍未放弃思考。
他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伤不了谢砚之。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竟连谢砚之身边那个影卫都伤不到?
难不成……又是所谓时间的法则在限制他杀人?念及此,付星寒后牙槽咬得咯咯作响。
他若不弄清个中缘由,只怕会疯魔得愈发厉害。
此时,恰好迎面走来一路人,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裹得密不透风的付星寒。
付星寒一个眼刀扫去,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怪笑。
路人被吓得一激灵,骂骂咧咧道:“有病啊你!”
尾音才落,那路人便“砰”地一声炸开,尸块散落一地,死相无比凄惨。
付星寒神色阴鸷地收回手。
原来,他能杀人。
既不是时间的法则在限制他,为何他偏偏就杀不了谢砚之?
莫非,又是所谓的天命?还是说……有个修为高到离谱的大能在暗中保护谢砚之?
倘若真有这样一个人,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付星寒毫无头绪。
与此同时,芦苇荡的另一端。
玄天宗现任掌门兼六界第一大能容郁正眯着眼打量谢砚之。
此人一开口竟是要收谢砚之为徒。
谢砚之当然没答应。
他又怎会不知,自己一旦跟容郁去了修仙界,定然要与颜嫣分离。
除此以外,他与端华长公主之间那些事也该落下帷幕了。
见谢砚之拒绝地这般干脆,容郁也不恼,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也罢,两年后,本座再来寻你。”
.
颜嫣找到谢砚之,已是半盏茶工夫之后的事。
待视线里重新出现那抹浓墨重彩的绛紫,她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纵是如此,颜嫣心中仍憋了口恶气。
她在谢砚之胸口上狠狠砸了一拳,忿忿不平地骂道:“你跑这么快作甚?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完呢!”
“不过是捡个纸鸢罢了,你竟一捡就是半个时辰!方才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洞庭湖的水都快溢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被浪卷走了……”
除此以外,她更担心的是,付星寒会对谢砚之做什么。
颜嫣如今也算彻底摸透了付星寒的性子,此人心眼小,气量更是小到不能再小,是个正儿八经的伪君子。
他若能寻到报仇的契机,自不会放过任何人。
哪怕是用脚指头去猜,都知道,他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谢砚之扼杀于摇篮之中。
而付星寒之所以从一个谨言慎行的伪君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与颜嫣当初哄着他吞食“止痛丸”①脱不了干系。
颜嫣又何曾料想,付星寒竟也被空兽带到了这个时空。
若因她而连累到谢砚之,她这辈子都无法安心。
她骂着骂着,竟还自己委屈上了,红着眼眶又往谢砚之肩上砸了一拳。
“我费这么大劲才把你救出来,容易吗我?你若真被浪给卷走了,我又该上哪儿捞你去?”
她一拳接一拳地往谢砚之身上砸,满腔悲愤无处宣泄。
谢砚之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任她去打,直至颜嫣打累了,方才微微俯身凝视她。
“我是否能理解为……你在担心我?”
他说话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缓,目光却是从未有的认真与专注。
颜嫣一愣,果断把手从他肩上拿开。
“不是,你想多了,我只是担心你死后,无人带我去修仙界。”
颜嫣这谎撒得一点儿也不高明,光是从她那四处闪躲的眼神便能判断出,她这番话的真假。
聪慧如谢砚之却已动摇,开始质疑自己是否真在自作多情。
他贯来平静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种名为悲伤的神情。
都不用刻意盯着谢砚之看,颜嫣便已感受到他此刻的情绪。
喜欢一个人又如何能藏得住?
事已至此,颜嫣已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
她对谢砚之又怎会全然无感觉?
可她不敢放任自己,亦不想像从前那般深陷其中。
如今的谢砚之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少年人的喜欢最是炙热,像一团火,燃得快也熄得快。
她终会离开,而他,亦会遇见与他绞缠百年不离不弃的柳南歌。
两百年何其漫长?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再深的感情都将会被时光磨平。
更遑,两百年前本就无颜嫣。
她不过是他漫长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笔,迟早会被忘记。
既如此,倒不如不要开始。
可颜嫣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她远没有想象中那般洒脱那般绝情。
她深深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望着谢砚之:“你可真是个大聪明呀谢公子。”
不待谢砚之反应过来,颜嫣便已拽住他手腕,不由分说拖着他往回家的方向走。
边走边与他唠家常,语调轻快:“清明除了踏青扫墓,还要荡秋千~”
“咱们回去搭个秋千架,秋千架后面再种一棵紫藤花,等紫藤花长大了,将那秋千架笼在树荫下,届时再烈的日头都晒不到我,我便能日日在院子里荡秋天啦。”
颜嫣叽叽喳喳不停地说。
那日黄昏,她便得到一架谢砚之亲手搭建的秋千,与一株他们二人共同种下的紫藤花树。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颜嫣初来云梦时养得螃蟹都换了好几次壳,从铜钱大小长成拳头那么大一只,原来只需半年。
颜嫣兴奋地拿着螃蟹,来谢砚之面前显摆,岂知那螃蟹半点面子都不愿给她。
粗壮的蟹钳夹在她虎口上,拔都拔不下来。
虽说颜嫣早就感受不到痛了,可这依旧很让人生气好嘛?
她好一番折腾,才将那吃里扒外的白眼螃蟹给拽下来,气势汹汹地丢给谢砚之:“你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
谢砚之:“……”
他还真没那个胆去吃颜嫣养了半年的螃蟹,白眼螃蟹的最后归宿自是又回到了缸子里,继续横行霸道。
一旁围观的捕鱼大爷笑弯了眼,趁机塞给谢砚之一篓鱼,调侃道。
“小媳妇生气了,还不多做些菜去哄哄她?”
谢砚之不善言辞,遇见这种调侃,大多数时候只能无奈地听着。
尔后,他看见了那满满一篓黄骨鱼,简直头皮发麻。
要知道,自那以后,杀鱼一事就成了谢砚之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甚至,此后的两百多年,谢公子食谱中都未出现过鱼字。
这不,捕鱼大爷后脚刚走,谢砚之就来到石驳岸上,偷偷放鱼。
第一尾鱼才把那宽宽扁扁的大脑袋探出竹篓,谢砚之头顶便传来颜嫣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呀?”
谢砚之闻声连忙摁住鱼头,将它塞回竹篓,面不改色地扯着慌。
“换水。”
颜嫣:???
她看了眼表情严肃的谢砚之,又看了眼谢砚之手中那个压根蓄不了水的竹篓。
心想:他可别真是个傻子吧?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个谎撒得有多蹩脚的谢砚之耳根通红。
他提着竹篓,拾阶而上,来到颜嫣身边:“篓子里都是你嫌长得丑的黄骨鱼,养不了,只能烧着吃。”
颜嫣一听,突然来了兴致:“黄骨鱼哎,没刺。那我今晚和你一起吃好啦。嗯……我想让你把鱼煎得焦焦的脆脆的,给它做成干锅鱼。”
谢砚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颜嫣唇畔若隐若现的小梨涡,柔声道:“好。”
被美色冲昏头脑的谢砚之就此迎来一场浩劫。
他与砧板上那尾活蹦乱跳的黄骨鱼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黄骨鱼无鳞,故而比旁的鱼摸上去更滑溜,覆盖在其体表的黏液也比旁的鱼多。
谢砚之手几度触碰到它,又几度缩回,来来回回折腾了不下十次。
十次之后,谢砚之终于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按住那条滑不溜秋的黄骨鱼。
将其固定在砧板上,右手举刀,猛地往下一砍……
而后,历史重演。
体滑皮韧的黄骨鱼“呲溜”一声飞上天,投入洞庭湖的怀抱,消失不见。
谢砚之又受伤了。
这次,伤得更离谱。
血淋淋的伤口自他左手手腕处蜿蜒至手肘,几乎贯穿整条小臂。
猩红的血“滴答滴答”溅落在青石地板上。
闻声而来的颜嫣被吓一跳,那一霎,瞳孔缩到几乎只有针尖大小。
她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拽着谢砚之往医馆跑。
上次那场意外就已在谢砚之手臂上留下疤,这次伤在同一个位置,伤口还愈发深长。
颜嫣都不知该用何种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目光牢牢定在谢砚之被裹成蚕蛹的手臂上:“我早就想问了,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手都伤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喊疼的?”
倒不是谢砚之反应迟钝,感受不到疼,只是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忍。
他不知该如何去与颜嫣解释这些,亦不愿让颜嫣知道他那不堪的过往,索性闭嘴不谈。
颜嫣才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谢砚之,踮起脚尖,在他脑门上敲了敲。
眯着眼睛,凶巴巴道:“快点跟我学!说我疼。”
女孩身上清新的草木香扑面而来,谢砚之呼吸为之一滞,正要别开脸,却被颜嫣捏住下颌,强行掰回来。
她语气强硬,一字一顿道:“快点!跟我学!”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这般近,谢砚之心脏“砰砰”直跳。
目光游移,声音很轻:“我疼。”
颜嫣满意地笑了。
松开手,继续向前走:“再来一遍,表情要可怜点。”
温热的触感仍未散尽,软软地,熨帖在他面颊上。
谢砚之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就要冲出胸腔。
他捂住那颗心脏,想让它跳动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千万不要被她发现。
可颜嫣的脸又一次凑了过来,清新的草木香编织成密网,将他牢牢笼罩,无处可逃。
他终是放弃挣扎,任由自己坠入那张裹满蜜糖的网。
微微俯身,直视颜嫣的眼睛,模仿她的语气:“我疼。”
颜嫣摇头似拨浪鼓,边走边叹气。
“不行!不行!都说了,表情要可怜点,最好能挤出眼泪,眼泪汪汪地才惹人怜嘛~”
她仰起那张小而精致的脸:“来~你好好观察,来跟我学。眉心微颦,眼尾往下耷拉,嘴唇也要嘟起来,再加把劲,挤出一包泪。”
谢砚之盯着颜嫣看了许久,又道:“我疼?”
颜嫣都快被他气死,止不住地摇头叹气。
“你这什么鬼表情?这哪里是装可怜?你这表情都能拓印下来贴门上辟邪了好嘛?”
“哎呀,你站着别动,让我来!”
她两根纤细的食指摁住谢砚之唇角往下拉:“保持好,千万别动!”
再又捏着他眉心往上挑,最后,松开手,盯着自己的“作品”端详许久,笑得都快直不起腰。
“算了,算了,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这话反倒激起了谢砚之的好胜心,他在脑海中回忆着颜嫣的每一个步骤,又道了句:“我疼?”
看得颜嫣直叹气:“不行,不行,你这非但不可怜,反倒还挺欠揍。”
“我疼,我疼,我疼……”
“不行,不行,不行。”
颜嫣扶额长叹。
“哎,你还是放弃罢,没这个天赋。”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暮风呼呼地吹,声音在风中飘呀飘,散去很远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①止痛丸:22章有提及,是颜嫣与周大幅共同研制出的一种慢性毒药,不致命,却能让人对其成瘾,长期磕下去会被影响心智
第36章 【重写】
◎离别前夕最后的糖(保甜!)◎
清明之后, 便是端午。
颜嫣与谢砚之约好一同去看划龙舟,谢砚之却在房中磨磨蹭蹭,半天没出门。
等了近半炷香时间的颜嫣早就不耐烦了, 一脚踹在门上。
哪知,谢砚之竟没将房门栓紧,那单薄的木门“吱”地一声敞开了。
颜嫣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张望半天,还是决定要进去瞧上一瞧。
她绕过用以做隔断的藤编屏风,首先映入眼的, 是一帘在风中飘摇的轻纱。
视线再往前挪半米……
颜嫣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 如发现新大陆般激动:“想不到你平日里看上去病恹恹的, 竟还有胸肌和腹肌哎!”
她边说边逼近, 谢砚之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 连忙穿好衣服, 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颜嫣看了, 可不乐意了:“你这么防着我做甚?我还会对你做什么不成?”
谢砚之系好腰带, 抬眸瞥颜嫣一眼。
虽能看出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可她那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且还有越笑越把持不住的趋势……
谢砚之又默不作声地往身上套了件外衫, 这下好了,连脖子都给包严实了。
颜嫣叹为观止, 噘着嘴,小声嘟囔着:“不是吧……”
可她仍不愿放弃, 仰头, 眼巴巴地瞅着他:“都快入夏了,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谢砚之直接忽视了热不热这一问题, 反倒认认真真解释起了颜嫣进门后说得第一句话。
“我七岁那年便拜了师学拳脚功夫。”
言下之意, 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习武之人有胸腹肌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