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嫣才不管这些呢。
谢砚之既不给看,她就去看旁人的膀子。
试问一年到头,还有那个日子能像端午这般光明正大地盯着年轻男子的腱子肉看?
锣鼓声震天的河道中,云梦好男儿正在奋力划桨。
每一个动作都极具力量感,飞扬的河水溅落在愤起的肱二头肌上,与汗水交.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迸发出难以言喻的张力。
颜嫣站在人满为患的拱桥上,看得目不转睛。
谢砚之心里很不是滋味,酸溜溜地问着:“好看吗?”
“好看,好看,当然好看了!”颜嫣点头似捣蒜。
如她这般特意跑来看龙舟赛的姑娘家不在少数,就像男孩喜欢看女孩白花花的大腿,女孩当然也喜欢看荷尔蒙爆棚的腱子肉。
末了,颜嫣还不忘补充道:“不过,也不是每个人的腱子肉都好看,你看红队坐船头的那位小哥,他肌肉块头忒大,青筋暴起的样子瞧着怪吓人的。”
“可他身后那个就不一样了,每一块肌肉走向都生得极好,线条流畅,修长的骨架上覆着一层薄肌,骨肉停匀,增一分显腻,减一分则柴。”
“只可惜啊,脸生得略有些磕碜,浪费了这身好筋骨。”
“不过,没关系,我又不是来看脸的。”
颜嫣越说越兴奋,又指向另一人:“还有,你看他……”
尚未来得及说完,便被谢砚之截住话头,他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了句:“听闻云梦的碱水粽很好吃。”
颜嫣敷衍地点点头,视线仍未离开那些个活色生香的腱子肉。
“行,看完龙舟赛咱们就去买。”
谢砚之又道:“听闻酱板鸭也不错。”
他边说边前挪,不动声色挡住颜嫣的视线。
拱桥上人忒多,颜嫣只当他是被人潮挤过来的,压根没想到,这厮分明就是故意的。
看不见龙舟,颜嫣只得扭头去与谢砚之说话。
“酱板鸭可是很辣的,你能吃吗?”
且不提辣不辣,首先,只要是鸭肉,谢砚之统统都不沾。
他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在转移颜嫣的注意力罢了。
谢砚之随口搪塞了几句,便如来时那般轻轻扣住颜嫣手腕。
“一群糙汉子有什么好看的?走吧,我们回去包粽子。”
此处人满为患,颜嫣个子小,一旦丢入人群,立马消失不见,若不牵着,怕是都不知该去何处找。
谢砚之这话说得颜嫣可不同意,下意识反驳道:“谁说的?明明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话一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砚之今日似乎格外反常。
有什么东西自颜嫣脑海中一闪而逝,她仰头,笑盈盈地望着谢砚之。
“你今日话格外多哎。”
谢砚之表情十分不自然地别开了脸,扣住颜嫣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几分。
“你不就是想要看肌肉?我给你看便是。”
他声音很轻,偏生此处又格外吵,颜嫣未能听清,皱着眉头问:“你方才说什么?这里好吵,我没听见。”
谢砚之缓缓摇头:“没什么,回去吧,给你做好吃的。”
于是乎,颜嫣就这般被谢砚之半哄半拖地弄回了家。
这厢,她正坐小马扎上,托腮看谢砚之包粽子。
平日里格外保守,生怕会被人多看了几两肉的谢砚之包粽子时用襻膊把袖子绑了上去,露出肌肉线条好看的胳膊,正是颜嫣方才所说的那种骨肉停匀的好腱子肉。
颜嫣看了会儿被碱水泡成金黄色的糯米,又看了会儿谢砚之故意露出的胳膊。
心想:奇了,怪了,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思考间,她又凑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砚之看。
谢砚之被她盯得面颊发烫,连包粽子的节奏都被打乱。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再让颜嫣看下去,怕是什么都做不了,正欲开口阻止她。
颜嫣已然上手,戳了戳他胳膊,还不忘点评道:“不错,硬邦邦的。”
谢砚之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带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日里严肃:“别乱动。”
颜嫣才不会被一个小屁孩吓住呢,她眯着眼,笑得像只坏心眼的狐狸,手也格外不老实,一下又一下地往他胳膊上戳。
“就要动,就要动,你不是故意给我看的吗?怎么?给看还不给摸啦?”
心事被戳破的谢砚之头都快埋进了装糯米的脸盆里,偏生颜嫣还在继续捉弄他。
“胳膊肘子有什么好看的?我要看就看你小腹上那几块……”
她尾音拖得老长,表情焉坏。
“看一样也是看,看两样还是看,好东西当然要分享出来,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谢砚之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颜嫣越玩越上头,指腹在他胳膊上来回戳。
“为何你的脸这么红?难不成是害臊了?你既这般羞涩,把我拖回来做什么?”
“莫非你还不知道,我究竟想对你做什么?”
这话没法接,这地方也着实待不下去了。
谢砚之豁然起身,却不想,竟会因此牵连到颜嫣。
重心全往他那边倒的颜嫣直扑扑地摔了下来。
即将跌倒的她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摆在桌上的脸盆“砰”地一声被掀翻。
谢砚之眼疾手快地将颜嫣捞进怀里。
金黄色糯米漫天飞舞,一粒接一粒地砸在他们身上。
“哒哒哒……”
无限拉长的时间里,连风声都已止住,只余糯米弹跳落地时发出的轻响。
颜嫣呆愣愣地趴在谢砚之胸口上,比糯米弹跳落地时更吵的,是他的心跳。
她微微抬首,想去看谢砚之的脸,却只能看见一截修长的脖颈,与少年人光洁白皙的下颌。
他似乎在刻意躲避颜嫣的目光,搂住她腰肢的手臂却在寸寸收紧。
紧到连颜嫣都稍稍有些不适,却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未曾出声提醒谢砚之。
这个意外的拥抱是被闻香而来旺财打断的。
它屁颠儿屁颠儿跑进院子,以为能吃到热乎乎的肉粽。
岂知,一来就看见颜嫣与谢砚之抱作一团,单身狗怒了,忿忿不平地嚎了两嗓子。
翻译成人话,约莫是在说:抱什么抱???吃粽子!
颜嫣这才神色慌张地推开谢砚之,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端午要佩香囊,明明都做好了,怎就忘了送给你?你在这儿等着,我回房间去取。”
不待谢砚之作答,颜嫣便跑得没了人影。
她紧紧攥住放在枕下的香囊,捂着胸口自言自语:“奇了怪了,明明早就没心跳了,为何我却有种心脏都要跳出胸腔的错觉?”
屋外,谢砚之站在满地狼藉中,紧紧捂着自己心口。
它跳得太快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叫嚣,都在试图冲出胸腔,若不将它捂紧,他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们二人同时抬眸,同时转身,隔着一扇窗遥遥对望。
阳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盛,四目相对的那霎,二人先是一愣,旋即,都被粘在对方脸上的糯米给逗笑。
古怪的氛围就此被打破。
颜嫣拿着香囊走来,往谢砚之衣襟里一塞:“你可别嫌它长得丑,香味很别致的,你定然会喜欢。”
颜璃是制香高手,又擅莳花弄草,自幼受此熏陶的颜嫣也算是深谙此道。
从前她便经常做香囊送给谢砚之,如今纵是失去了嗅觉,仍能按比例调制出一模一样的香。
吃完粽子,天彻底暗了下来。
颜嫣在院子里荡秋天,谢砚之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推。
晚风一遍又一遍地拂过面颊,他们鬓角的发在风中交缠再又分离。
两岸蛙声渐大,盖过了自远方传来的渔歌。
烟火尘嚣中又过一日。
.
流光容易把人抛,眨眼便是夏至。
一夜间,整个洞庭湖的荷花都开了。
颜嫣蹲在后院小码头上,想摘几枝新鲜荷花回去插瓶。
忽闻几声犬吠,听这音色就知道是旺财在嚎,也不知它叫得这般急促,是发生了何事?
颜嫣抱着刚摘下的粉荷,匆匆回到前庭。
果不其然,狗霸旺财正蹲在谢砚之房门前狂吠不止。
颜嫣被它吵得可烦了,掏了掏耳朵,不甚耐烦地与它道。
“大上午的,你吵什么吵呀?”
旺财又不会说话,只一个劲地对着谢砚之房间叫。
往日里它虽也聒噪,却从未叫得像今日这般撕心裂肺。
颜嫣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心中暗道:难不成是谢砚之出事了?
她疾步向前,手中荷花没抱稳,“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只能蹲身去捡。
初夏的阳光已稍稍有些灼人,明晃晃地打在人身上,落下一地暗影。
起先,颜嫣尚未发觉她的影子有何不对劲,直至她捡起那枝粉荷……
有了对比,方才发觉,她的影子竟比手中荷花,乃至周遭树荫淡了不止一点两点。
且有正在缓慢褪色的趋势。
颜嫣瞬间僵住,连旺财都转过头来,满脸惊恐地盯着她。
它能看到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彼时的颜嫣在它眼中显得格外诡异,整个人都蒙着一层水汽,仿佛随时都会蒸发在太阳底下。
第37章 【重写】
◎“算了,还是忘了我吧……”◎
颜嫣盯着地上的影子发了很久的呆, 轻声喃喃:“就要回去了么?”
她当然知道,影子变淡,意味着什么。
――她即将从这个时空消失。
然而, 颜嫣所不知的是,一切的一切,皆因她的执念消失所致。
她因要杀谢砚之的执念而来,如今既已放下执念,便也意味着要离开。
甚至, 连她当初能离开谢砚之超过百米距离, 也因要杀谢砚之的执念在动摇所致。
她与少年谢砚之注定是场没有结果的悲剧。
一旦开始, 就意味着结束。
颜嫣抱紧怀中粉荷, 魂不守舍地来到谢砚之房门前。
与她一门之隔的谢砚之听到屋外脚步声, 连忙捂着嘴从床上爬起, 可仍有血顺着他指缝流出, “滴哒滴哒”溅落在地上。
旺财之所以狂吠不止, 皆因嗅到了屋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三个月期限已到, 谢砚之若再拖着不肯回京, 恐有性命之忧。
该部署的一切, 俱已让影部署好。
如今只差与颜嫣说出那句话,让她在云梦等他。
谢砚之紧紧握住那枚藏在衣襟中的相思子, 与颜嫣隔门相望。
云梦地方小,寻不到象牙, 他也曾买回几块兽骨, 刻了不下十枚骨骰,各个都不满意。
如今, 他心中后悔万分。
眼看就要离开, 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东西送给颜嫣。
“笃笃笃……”
叩门声拉回了谢砚之胡乱飘飞的思绪。
他不再犹豫, 即刻擦去渗出嘴角的血迹,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处理好滴落在地上的血渍,方才去给颜嫣开门。
颜嫣在门外等了许久,一反常态地什么都没说。
她心中很乱,明知什么该放下,却怎么也放不下。
谢砚之抱着同样沉重的心情,静静注视着颜嫣的脸。
许久,才道:“我有话对你说。”
刺目的阳光落在颜嫣脸上,如梦似幻,她眼睫微颤,如大梦初醒般恍惚。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颜嫣在少年谢砚之面前霸道惯了,完全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弯起唇角,仰头凝视谢砚之,目光是从所未有的坚毅与决绝。
“从现在开始,牵着我,一刻都不许松手。”
本该缱绻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凭空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凛然。
谢砚之瞳孔剧烈震荡,全然忘了,他此番是要来与颜嫣告别。
他信念早已动摇,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就只放纵这一回。
而后,毫不犹豫地握紧了颜嫣的手。
她个子小,手也小,柔若无骨,握在手中微凉,谢砚之不敢捏太紧,怕会弄疼她。
反倒是颜嫣,几乎是使出全身力气来与谢砚之牵手。如若可以,她想将他一并带回去。
在此之前,他们也曾牵过很多次手,或是策马私奔;或是古寺避雨;又或是像端午那般防止对方走散而牵在一起。
从未像如今这般十指交扣。
夏日里的蝉鸣声最是聒噪,没完没了地趴在树上叫。
小船摇啊摇,穿过满池清荷,不知将要飘去何方。
颜嫣折下湖中心生得最饱满的那枝莲蓬,递给谢砚之,轻声道:“现在开始煲银耳莲子羹,晚上能喝到吗?”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道了句。
“算了,还是别白费工夫了,反正我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转而笑盈盈地望着谢砚之:“你且忍一忍哦,饿了就去吃桌上的小食,我买得可多了,既有你爱吃的,也有我从前爱吃的。”
她平日就不算话少之人,今日的话更是尤其得多。
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可喜欢吃东西了,就是因为小时候被饿得太多了,看见什么都想啃上两口,唯有肚子被填饱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一会儿又道:“所有菜中,我最爱的是红烧肘子,因为那是我娘唯一会做的菜,或许是因为习惯,又或许是因为一吃到红烧肘子就会想起我娘。”
“所以,红烧肘子成了我最爱吃的菜。”
她牵着谢砚之的手,坐在船头絮絮叨叨不停地说。
谢砚之在一旁静静倾听。
他喜欢听颜嫣说她儿时那些事,喜欢看她说那些话时神采飞扬的表情,同时也在遗憾,未能遇见那时的她。
时光在指缝间缓缓流淌,颜嫣边与谢砚之说自己儿时的事,边观察湖中他们二人的倒影。
果然,时间不多了,就连她的倒影都在一点一点变淡。
向来心细的谢砚之却不曾察觉,消失不到两个时辰的痛意卷土重来。
仿佛有一团火在他筋脉中游蹿,似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紧紧咬着下唇不肯松口。
满怀心事的颜嫣又怎会发现谢砚之的异常呢?就像谢砚之也不会发现颜嫣即将消失不见。
二人各怀心事,依偎在船头。
长风吹皱满湖清水,十里碧荷无人来赏。
小船晃晃悠悠,随波逐流。
正午的日头高悬在头顶,已然有些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