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鱼生得有些怪,味道却极好。
听闻,叫什么黄骨鱼,是这八百里洞庭产量最高的鱼种之一。
柳南歌与谢砚之此番来云梦,是代表玄天宗的门面来招收新弟子。
吃惯了好东西的柳大小姐竟也觉得这鱼滋味不错,肉质细嫩,还没刺,与嫩豆腐一同煎制炖煮,十分酸爽开胃。
谢砚之垂眸瞥向他碗中的鱼,缓缓摇头:“我不吃鱼。”
他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怎就突然不吃鱼了,明明鱼是他那贫瘠到令人叹为观止的食谱中出现得最为频繁的一道菜。
他不吃的东西可太多了,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连鱼都被他踢出了食谱?
他越想神色越迷茫,太阳穴突突直跳,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为什么……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柳南歌放下筷子,静静凝视着谢砚之。
她不知谢砚之变成这副模样,究竟是情蛊所致,还是因为其他。
他好像忘掉了从前的很多事。
虽不知原由,可情蛊蛊母真真切切地告诉她,他之所以不吃鱼,皆因他心中所喜欢的那个姑娘。
这便是放蛊之人所要付出的代价。
明明她对谢砚之的过往一无所知,他的每一次心悸,每一丝痛楚,都会一一回馈给她。
乍一看,像是她在窥视操控他。
事实却是,她时时刻刻都会被他的情绪所牵引。
若真爱,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置身事外?
偷来的便是偷来的,永远都不会真正属于她,作茧自缚不外如是,当真可怜又可笑……
柳南歌攥紧拳头,仰头憋回因自尊心受挫而要坠出眼眶的泪。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论那人是谁,他总会将她忘个干净,只是时间问题。
柳南歌自欺欺人的空当,谢砚之已然放下碗筷,迈步离开。
他离开云梦已有十个年头,这里的每块砖每片瓦他都觉熟悉,却始终想不起,究竟熟悉在哪里。
穿过繁花似锦的油茶树林,途径一片碧油油的稻田,翻过那个开满雏菊的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
最后,看见一条生满青苔的石阶。
青石砌成的的阶梯早已被岁月磨平棱角,他一路拾阶而上,走进古寺,来到那棵许愿树下。
长风拂过,满树红绸哗哗作响。
他怔怔望着头顶茂密的枝叶,为何还是会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是否也曾来过这棵树下?
他看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红绸,究竟是何时来过?
为什么……
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再往后,他又去了很多地方。
云梦太小了,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他与颜嫣当年住过的小院。
一条老得快要走不动路的大黄狗冲他汪汪叫个不停。
他放慢步伐,望向那狗:“你认识我?”
大黄狗摇着尾巴,又汪汪嚎了两嗓子,拖着沉重的身躯带他走进那间杂草丛生的小院。
很奇怪,他分明就不知道自己何时来过此处,却无比清晰地记得。
从左边这间房走到右边这间,一共是三十二步。
它们只隔了三十二步的距离,记忆清晰到像是做过无数遍。
他循着记忆,一步一步,用脚来丈量。
他一步一步地数,不多不少,刚好三十二步。
越来越多回忆涌向心间。
他扭头望向院中一角,遮天蔽日的紫藤花海在微风中摇曳。
不知为何,他总觉紫藤花下该有一架秋千。
是谁在他回忆里说:“秋千架后面再种一棵紫藤花树,等紫藤花长大了,将那秋千笼在树荫下,届时,再烈的日头都晒不到我,我便能日日在院子里荡秋千啦。”
如今紫藤花已长大,连那秋千架都快与花藤长为一体。
为何无人在树下荡秋千?
大黄狗慢吞吞地跟了过来,仰头看着那树繁花,双目放空,好似在回忆那段往事。
可除了一去不复返的时光,谁还会记得呢?
湖面掠来的风拂过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紫藤花穗。
花海翻涌,埋藏在时光洪流中的那两行字若隐若现。
历经十年,那浅浅的字迹已然要被时光磨平痕迹。
只隐隐约约能辩出“颜嫣”“谢砚之”“新娘子”八个字。
谢砚之瞳孔骤然放大。
“砚之”是他二十岁及冠时师尊付星寒所赐的字,他来自凡间,便也将这套凡间的传统带了过去,自此以后,所有人都唤他谢砚之。
可颜嫣又是谁?
第40章 【重写】
◎情蛊(下)◎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颜嫣抱膝坐在篝火旁发呆。
火光映着她的脸,半是明媚,半是阴霾, 很矛盾,却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谢诀不动声色望着她。
他对颜嫣何止是心动?可人活着,总不该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火焰在他眼瞳中跳跃,他弯起唇角,十分突兀地道了句。
“阿颜可要考虑, 把假成亲对象换成我?”
颜嫣掀起眼皮撩他一眼:“滚。”
谢诀捂着胸口佯装受伤:“可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小时候缠着我, 一口一个阿诀哥哥的究竟是谁?”
颜嫣:“……”
往事莫提, 谁还没个天真烂漫的萝莉期了?
况且, 那时的她兢兢业业在谢诀手底下讨生活, 就指望着靠他吃饭呢, 缠着他怎么啦?
更别说, 她打小就个粘人精, 逮谁粘谁的那种, 一种缺乏安全感的体现罢了, 有什么好显摆的?
颜嫣收回目光,不咸不淡道:“反正我早就死了, 你就当那是我前世吧,或者, 当在做梦也不错。”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谢诀神色明显有了变化。
颜嫣托腮瞅他:“你这什么鬼表情?该不会是被我说得开始难受了吧?”
她瞪大双眼, 表情浮夸。
“天呐!天呐!少主您还真暗恋我不成?”
谢诀:“……”
他很是认真地开始思考, 该不该把颜嫣嘴给堵上。
颜嫣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损谢诀, 才不会轻言放弃,轻轻拍打着他的肩。
“成大事者理应抛情弃爱,当初是你把我送走的,这是既定的事实,所以,送了就别后悔,也别假惺惺的装深情,我看见你这副鬼样子,只想打人。”
“还有啊,我这个人呢,心眼很小的,栽一次跟头能记一辈子。”
她神色凛然地在谢诀眼前一顿比划:“你早被我划进黑名单里了,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见颜嫣说得这般认真,谢诀反倒笑了起来:“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颜嫣闻言,满脸嫌弃:“这话说得我好像跟你很熟似的。”
有些人呢,生来变态,别人越是不搭理他,他越是来劲,很明显,谢诀就是这种变态。
他不露声色靠近颜嫣:“那你可知我为何这般针对谢砚……”
多年的生存本能告诉颜嫣,要珍爱生命远离变态。
她蹭蹭蹭往后退了两三步,指着火堆上“咕叽咕叽”冒泡的鱼汤,正言厉色:“关我屁事,闭嘴吧你,赶紧吃鱼。”
谢诀扯了扯嘴角,果真没再继续骚扰颜嫣,有些事,说与不说都是一个结果,倒不如不说。
谢诀如颜嫣所愿闭嘴了,安静来得太过突然,身为话痨的她莫名有些不习惯。
干柴在烈焰的舔舐下发出响脆的“噼啪”声,颜嫣双手交叠护颈,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漆黑的夜幕上已然升起第一颗星子,闲得快要发霉的颜嫣用脚尖踢了踢谢诀。
“看你挺聪明的,问你个问题,天黑后升起的第一颗星子叫什么名字?”
正在吃鱼的谢诀险些被鱼刺卡到,谁会闲到去关心这种事?
他皮笑肉不笑:“聪明如我,从不关注这种无聊的事。”
行吧,本就没对他报多少希望。
颜嫣收回目光,继续自言自语道:“辰时升起的第一颗星叫启明星,那入夜后升起的第一颗星子呢?它又叫什么?启暗星?乌漆嘛黑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那是长庚星。”
时光的另一端,谢砚之坐在屋顶上,指着入夜后的第一颗星子,如是说。
柳南歌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
莫名其妙被谢砚之带到屋顶上看星星的她一时无法适应这个环境,坐在这里硌得慌不说,时不时掠来的湖风也吹得她怪冷的。
而今正值秋夏交接之际,璀璨银河横跨天际,漫天星光倒映在谢砚之眼眸中,他却再也找不回从前那份心悸。
在屋顶上吹了一整夜冷风的柳南歌忍不住嘀咕:“为什么要躺在这里吹冷风?好无聊啊……”
谢砚之如醍醐灌顶,眸光瞬间变冷,面无表情。
“你提醒我了,是挺无聊的。”
时至今日,他终于找到了答案,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绝非柳南歌。
谢砚之不发一言地走了,徒留柳南歌一人杵在原地咬牙切齿:“谢砚之!你什么意思!给我回来!”
他越走越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间。
径直回到自己房中,解开那根缠绕在腕间的红绸。
「希望谢砚之永远是那个傻傻的少年,不要堕魔,好好做人」
二十三个字,仍嚣张肆意地在红绸上耍着威风。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记忆越来越模糊。
最初的时候,他还记得她的身形,她的眼睛,而现在,他却什么都已记不清。
.
柳南歌快被谢砚之这忽冷忽热的态度给逼疯了。
她执念太深,已侵入骨髓,昼夜不停歇地折磨着她。
柳南歌尚且如此,谢砚之自也没好到哪里去。
母蛊对子蛊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一面抗拒,又一面忍不住想要靠近,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不断拉扯,逼得他濒临崩溃。
是夜。柳南歌在对镜梳妆。
她从衣柜里翻出最好看的衣裙,戴上了最精美的发饰。
她要去见谢砚之。
溶溶月色下。
紫衣青年衣袂翩飞,美得像幅会动的画。
盛装妆扮后的柳南歌拎着裙角,一点一点靠近。
她想从背后搂住他,给他一个惊喜,他却陡然转身,用一种平静到趋近冷漠的眼神注视着她。
那一霎,她心中涌现出无数种情绪。
有不论看多少回仍次次折服于他容貌的惊艳,有被他漠视的不甘,亦有无处可藏的自卑感。
是了,眼高于顶的柳南歌柳大小姐在谢砚之面前,时常会感到自卑。
无关家世,无关出身,他年少成名,是修仙界十万年都难出一个的天纵奇才,天赋高到让众生只能对其仰望,神与凡人之间的距离莫过于此。
若无情蛊,她又凭什么将这轮高高在上的月拽入怀中?
哪怕是被扎得遍体鳞伤,她也绝不松手,她要将这轮月私藏,只为她一人发光发亮。
她努力扬起笑脸,在谢砚之淡漠的目光下步步靠近。
“你才闭关多久呀,竟又进阶了。”
谢砚之不曾接话,就这么看着她。
他面无表情,一派从容,藏在宽衣广袖中的手已然紧攥成拳,手背上淡蓝色经脉根根鼓起,好似一条条在烈日暴晒下翻滚的蚯蚓。
他心跳很快,柳南歌靠得越近,他心脏跳动得越快。
血液燃烧成烈焰,在薄薄的血管中肆意焚烧,一股不属于他的污浊欲.念蒸腾而起,叫嚣着,咆哮着,想要挣脱理智的桎梏。
柳南歌的脸开始扭曲变形,逐渐在他眼中褪去颜色,变作空白。
画面十分诡异,他却忍不住想要靠近,指腹顺着她的轮廓轻轻碾过,试图勾勒出那张彻彻底底消失在他脑海中的脸。
他们靠得那样近,柳南歌嗅到了他身上清雅的菡萏香。
明明期盼了这么久,柳南歌却因他的逼近而颤栗,有兴奋,亦有恐惧。
他眼中的偏执与占有欲让人不寒而栗,偏偏又生了张不染纤尘的脸。
很割裂,很矛盾,柳南歌那颗心像是悬在了半空中,又隐隐在期盼着什么。
不够,完全不够。
她潜意识里想要得到更多,主动勾住他脖颈,踮起脚尖,想要索吻。
他们相识数十载,从未如此亲密。
纵有情蛊从中作梗,他仍是清冷克制的翩翩君子,她偏偏要让他沉沦情.欲之中。
月色凉薄,洒落一地清晖。
谢砚之琥珀色的眼瞳在某一瞬恢复清明,此刻,柳南歌的唇与他仅有一指之隔。
谢砚之毫不留情面地推开她,面沉似水:“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没有人是傻子,如斯极端反常的举动,谢砚之焉能不察觉?
柳南歌当然不会承认。
那股子难以言喻的失控感卷土重来,谢砚之走得很匆忙,几乎是用逃,却不想,竟与刚出关的玄天宗掌门容郁撞个正着。
容郁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闭关期间竟被付星寒给撬了墙角,万分痛心疾首。
心事重重的谢砚之并未搭理他,一言不发地在月色下疾走。
如今,理智已回笼,谢砚之大脑飞速运转。
他知道,柳南歌定是对他做了什么,柳南歌身后是柳月姬,背靠柳家这个庞然大物,尚未成长起来的他又当如何去抵抗?
还有付星寒,他那虚情假意的师尊。
纵使隐藏得再深,谢砚之仍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厮包藏祸心,收他为徒,分明就是另有所图。
他被捧得太高,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偏生修炼天赋这种东西无法隐藏,若无天材地宝来为他遮掩,他自以为藏得再好,高阶修士仍能一眼看穿他的骨龄与修为,无所遁形。
更令谢砚之感到无力的是。
哪怕他放纵自己不去修炼,修为仍在疯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前无古人、后也不知可有来者能超越的惊世天赋早已成为各方势力争相抢夺的资源。
他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宝矿,所有人都欲夺之而后快。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离开,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飞速成长,直至有能力与他们抗衡的那一天。
谢砚之早就做好了要舍弃一切,离开玄天宗的准备。
除却一柄剑,什么都没带。
他如往常那般,神色自若地走向玄天宗正门,尚未走出去,便被两个面生的弟子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