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般的咆哮自深渊底部传来。
大地开始震荡,霎时间地动山摇,无形的威压笼罩在天地间,茫茫六界无一处能幸免,皆能感受到这股足矣毁天灭地的威能。
青冥便是循着这动静,一路寻过来的。他来时,谢砚之恰好又被结界弹回崖上,弯腰呕出大滩鲜红刺目的血。
见谢砚之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青冥简直心如刀绞。
他已任性地毁去三块魔神残躯,这副肉身若又被他折腾坏了,上哪儿去寻能承受魔神之力的躯壳?
眼见谢砚之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惨样,还要往下跳,青冥当即上前阻拦,声嘶力竭:“君上……”
某个瞬间,从深渊底部传来的动静愈发大了,远远地,似有“晃啷晃啷”的铁链声自黑暗中传来,清晰地仿佛就响在耳畔。
青冥手中动作为之一顿,怔了许久,才道:“莫非它真要醒了?”
来时青冥便感受到了,有股熟悉的力量在召唤自己,可魔骨又岂是这般轻易就能被唤醒的。
故而青冥也是半信半疑。
而今,亲眼目睹了方才确信。
见此状,本搜肠刮肚要劝谢砚之回魔域的青冥动摇了,君上的肉身固然重要,倘若魔骨真与君上融合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青冥此刻很是纠结,但也不能让君上就这么一直疯下去哇。
以他现在的修为定然无法解开封印,再这般折腾下去,并无半点裨益,搞不好,命都要被他玩完儿。
青冥心中思绪万千,谢砚之却始终缄默不语,狂风撩起他泼墨般的发,他迎风立于悬崖边上,一动不动。
他知道,定然是自己的血唤醒了魔神之骨,然,他从未想过要复活魔神。
当年,他之所以会继承部分属于魔神的记忆,皆因百里烬为他植入了魔神之心,他也因此而堕魔,险些被魔神所留的残识所吞噬。
一百零三世轮回都洗不净的“怨”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彼时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毫无差别、不分轩轾地杀。
他都快记不清,他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方才从那片黑暗中脱身。
那一幕幕,遥远地仿佛是上辈子所发生之事,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意识被剥夺、变作提线木偶时的无力感。
至于那些被强行灌入他脑海中的记忆,他始终无法感同身受,陌生得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人与人之所以有不同的性格,皆因那些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经历造就不同的人生与阅历,不同的人生与阅历区分开不同的人。
纵使他与魔神共用同一个灵魂,他与他之间终究是不同的。
他不曾经历他所经历之事,仅仅是用一双眼睛去看,又如何能做到感同身受?
故而,他从未承认自己便是魔神。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独孤一掷地毁掉魔神残躯来为颜嫣塑造新肉身。
才会明知魔骨被封于蚀骨深渊之下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问鼎六界。
而是以谢砚之之名,挣脱这所谓的宿命。
谢砚之从来都只是谢砚之。
不会被任何人取代,亦不想成为任何人。
青冥思来想去,死活想不到该如何来劝说谢砚之。
却不想,谢砚之竟突然“清醒”,冷不防出声:“该回去了。”
青冥愣了好半会儿,还以为风太大,自己听岔了。
犹豫半晌,才道:“可下次,咱们都不一定能够找到蚀骨深渊入口处。”
这是一句全然未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话,倒也从侧面佐证了,青冥打心底里更倾向于让谢砚之继续折腾下去,早日与魔骨融合,重返神界。
他哪儿知,人家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是魔神,也从未动过问鼎六界的心思,便一厢情愿地跑来表忠心。
谢砚之没接话,不发一言地走了。青冥还能怎么办?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
所幸,回魔宫以后谢砚之没再继续折腾,准备好好吃饭。青冥甚感欣慰,特意叮嘱膳房做些好克化的膳食。
这顿饭只有一锅谢砚之从前最爱的虾粥,并几道口味清淡的佐粥小菜。
青冥也是万万没想到,好了不到半个钟的谢砚之看到虾粥,又开始发疯。
只见他直勾勾地盯着那碗虾粥,再次陷入沉默。
那是一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虾粥,香菜与葱切得细碎,洒于熬得软烂绵滑的粥底中,间或缀着数只橙红的鲜虾,红、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青冥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过了整整三息,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问题出在哪儿。
他家君上这一世挑食到令人发指,偏生厨娘是近些日子新换的,无人告知她,君上不食葱蒜和香菜。
可事实真如青冥所猜想的这般简单吗?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把葱和香菜这两种东西放入谢砚之碗中了。
上一次,还是在五十七年前。
他缓缓转动脖颈,目光定在左侧的椅子上――那是专属于颜嫣的位置。
那些年的每一顿饭,他身边皆有她。
谢砚之思绪不受控制地拉回从前,倏忽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颜嫣。
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正鼓着腮帮子,坐于他左侧,很是不解地道。
“怎么会有你这般挑食的大人?葱也不吃,香菜也不吃,只放姜的虾粥能好喝吗?”
“你且等着,看我的。”
说话间,她将整锅粥都端走了,不消片刻,又端了回来。
虾粥仍是那锅虾粥,她却笑弯了眼:“你快尝尝它有什么不一样。”
谢砚之将信将疑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须臾,启唇问道:“你加了什么东西?”
小姑娘朝他眨眨眼睛:“加了你不喜欢的东西。”
“可我只让它们在粥里滚了一遭,便捞了出来,所以,没留下什么味道,只是你味觉灵敏,定然能尝出有何不一样。”
“不同的东西,浓淡不同,滋味自也就截然不同,我猜把度控制在这个范围内,你一然不会讨厌。”
……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琐碎的日常片段,却已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她。
那个在他记忆中永远鲜活明媚的姑娘,如雾般散去了。
“君上,您这是在做什么?”
青冥聒噪的嗓音倏地拉回谢砚之胡乱飘飞的思绪
他摁住太阳穴上那根突突直跳的青筋,缓缓闭上眼睛。
青冥又试探性地问了句:“君上?”
回应青冥的,是一声冰冷彻骨的“滚。”
谢砚之此刻头疼得厉害,多年未犯的头疾再度发作了,他眼底有红光隐现,周遭气温低得吓人,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冻结。
有眼力劲的宫人早已选择撤离,青冥几番纠结,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滚了。
偌大一间房只余谢砚之一人。
他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他想,他大抵是要疯了。
否则,为何他每望向一个地方,便会多出一个颜嫣?
或是哭,或是笑,或是在与他闹。
可不论他走向哪个颜嫣,她都会像雾一般被风吹散,不论他如何努力,总是抓不到。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时刻都会裂开。
他终于放弃去与那些幻觉周旋,摁紧太阳穴上那根突起的青筋,跌跌撞撞回到寝殿。
可“颜嫣”还是不断出现在他眼前。
那些他以为早就被自己所遗忘的日常点滴,竟这般挥之不去地藏在他脑海中,又以这种形式重新呈现在他眼前。
他一路走,一路看,从膳房到寝宫的三百米之遥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不觉间,天色也已暗,长廊外下起了雨,嚣嚣灌涌,一如那日。
回忆与现实交叠,他隔着重重雨幕,又看见了“颜嫣”。
那仍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年。
小姑娘推开栖梧宫厚重的殿门,举着油纸伞,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小姑娘眼中盛满笑,目光柔软得像片云,刹那间,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却也无比清楚地知道,她看得定然不是他。
她恨他,恨到宁愿再次坠入蚀骨深渊,也绝不愿继续留在他身边。
小姑娘看得当然不是他。
她看得是自己的心上人。
可她的心上人不曾多看她一眼。
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一步并两步走,明明跟得这般吃力,却不曾落后半点,仍固执地踮起脚尖,举着伞为他挡雨,而她自己,浑身上下皆被雨淋湿亦不管不顾。
终于,她的心上人停下了脚步。
小姑娘亦随之停下,小心翼翼靠近:“砚之哥哥,你……是不是头疾又发作了?”
“你不要淋雨了,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我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怕你,真的,我一点也不怕你。”
“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如今只是生病了,待你病好了,又会变回原来的模样。”
“从前那么多次,都是我陪你熬过去的,这次,也一样可以。”
“你不要丢下我,不要独自一人来承担这些,我唱歌给你听呀,你不是一听到我唱歌就不疼了吗?”
苍穹之上电闪雷鸣,“轰”地一声撕裂夜幕,雨越落越大,大到她都要握不稳伞,她索性将伞抛开,紧紧搂住早已失控的心上人,轻声哼唱那首歌谣。
“亲亲我的宝贝……”
歌声与雨声交织成一片,她与他紧紧相拥,一同跌落在这场大雨中。
她一直唱,一直唱,直至雨停,直至破晓天明,她终于也病倒,苍白的小脸埋在厚厚的被褥里,眼睛却在笑,满是期冀。
“砚之哥哥,我生病了,头晕眼花,手脚无力,连勺子都握不稳了,你喂我吃好不好?不然,我就要被饿死了。”
她说着,还不忘抽抽噎噎地去抹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好不容易战胜病魔,却要活生生被饿死,我真的好可怜哦~”
她那高傲冷淡的心上人一反常态地没拒绝,她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开始挑挑拣拣。
“已经连着吃了两口青菜了,你都不知道我喜欢吃肉的嘛?我要吃肉,我就要吃肉嘛,不要青菜~”
可当她的心上人真依她所说去做时,她却抑制不住地掉起了金豆豆,抱着他胳膊不肯撒手,鼻音很重。
“我不吃了,你别动,我生病啦,我现在就想抱抱你,这次让我抱久一点,不要急着推开我,好不好嘛?”
她一贯是个话痨,纵是无人回应,亦能自顾自地说上许久。
“砚之哥哥,你知道吗?除了我娘,从未有人给我喂过饭。你真的,真的,很好。”
夜里,她又整晚没睡,一瞬不瞬盯着他的脸,时而悄悄用手勾勒他的轮廓,时而偷偷给他盖被子,盖厚了又怕会闷着他,盖少了又觉得会冻着他。
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宿,怎么都不满意。
他其实早就被吵醒了,甚是无奈地看着她:“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小姑娘眼圈红红的,似有几分窘迫:“我,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温柔的模样。”
“所以,我很害怕,怕它只是一场梦,怕我醒来就再也见不着了。”
……
现实与回忆不断交叠闪回,那八年相处的点滴早已烙进他脑子里,渗入骨髓,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云梦的故事反倒像是隔着一层膜,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谢砚之头痛得越来越厉害。
不断涌现在眼前的一幕幕使他愈发迷茫,他真正在意的究竟是哪个颜嫣?
无数个“颜嫣”同时在他眼前哭,同时在他眼前笑。
“你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点?因为,我最最最喜欢砚之哥哥了呀~”
“我想做你的新娘子,我想陪伴在你身边,我想让你永永远远都不会孤单。”
……
他眼前的场景一变再变,到最后,只余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她在那片黑暗中不断往下坠,眼中蓄满泪水。
他明明想伸手去抓她,却不知为何,眼看就要触碰到,反推了她一把。
蛰伏在脚底的深渊张开血盆巨口,瞬间将她吞噬,而她,正在对他笑。
――“我恨你。”
――“你永远也别想抓到我。”
剧烈的恐慌与心口处传来的撕裂感迫使谢砚之从这场噩梦中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死死盯住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十息过后,他那双盛满痛苦与悔恨的琥珀色眼眸方才恢复以往的镇定。
与此同时,极阴之地哀牢山。
周笙生已在此处守了整整十日,终于等到颜嫣魂魄归位,成功与接骨木上的残魂融合在一起。
她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再过个百来年,颜嫣便能重新化形,届时,他们几人又将重逢。
以防引起谢砚之的注意,让他发现转世后的颜嫣,近百年内周笙生几人都不会再来哀牢山。
周笙生满心欢喜地离开此处,却不想,变故竟出现得这般突然。
天黑不到半个时辰,哀牢山便被一片银光所笼罩。
黑夜中划过万道银丝,形如橄榄的帝流浆①与月光一同洒向人间。
那株毫不起眼的接骨木在帝流浆的灌溉下顿时拔高数丈,不过须臾,那树便已化作妙龄少女,正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这个有着百年修为的妙龄少女,正是颜嫣的转世。
倘若周笙生尚未离开,定会露出惊恐的表情,她的相貌与体型竟与从前一般无二。
更为古怪的是,她并无前世的记忆,天真懵懂得像张白纸。
这一切的一切,还得从谢诀活着的时候说起,如他这般狡诈之人,又怎会任凭颜嫣趋势,而不留半点后手?
他并未料到自己会死在颜嫣手中,却早已知悉,凭他之力定然无法斩杀谢砚之。
既如此,他便只有一条路可走,掳走颜嫣隐居在血渊禁地。
可颜嫣何其狡猾?倘若真顺了她的意,为她改变容貌,她定然不会乖乖待在血渊禁地,届时莫说被蒙在鼓里的谢砚之,连他都别想再抓住颜嫣。
至于颜嫣的失忆,自也与谢诀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这是暂时的,百年后,她自会想起从前的一切。
他怎舍得让颜嫣忘记谢砚之,忘记他们三人的过去?
谢砚之必须得死,而颜嫣也注定只能是他的。
却不想,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实施。
他便死在了颜嫣手中,留下这副烂摊子,与不知将会通往何方的路途。
而此刻,如颜嫣这般一夜化形的小妖可不在少数。
正漫山遍野地撒着欢儿,霎时间,整个哀牢山热闹如菜市场,吵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