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耀眼,那么明亮。
也就是这个时刻,谢砚之如遭棒喝,骤然清醒。
――他一定会爱上她,只是时间问题。
……
繁乱的回忆逐渐远去,思绪回笼,那一刹那,他终于大彻大悟。
是了,就是这个时候。
他早早便知晓,自己终有一日会控制不住地爱上自己一手养大的孤女。
说到底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一面被她吸引,一面又不断在厌弃这样的自己。
他突然又想起,数日前,颜嫣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
“倘若我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姑娘,只是你亲手养大的孤女,你是否还会说喜欢我?”
彼时的他答不上来,心中亦十分迷惘,直至今日,他心中方才有个准确的答案。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爱得从来都只是两百年那个如神明般降临的姑娘。
她是他在无尽深渊中拼了性命去仰望的月亮;是他唯一能够触碰到的光;亦是少年谢玄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找到她,是支撑着堕魔后的他活下去的最后信念。
唯有她在,“谢砚之”才是完整的,而非世人眼中嗜杀成性的魔头。
既如此,他又如何能背叛她?
背叛她便等同于彻底抛弃曾经的自己。
所以,他决不承认自己爱上了那个孤女,哪怕她们本就是同一人。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他想揽入怀中的那轮月从始至终都在枕边,而他却视而不见。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第九年,颜嫣印象最深的是雪中下跪的那一夜。
那么,谢砚之印象最深的则是,暌违半年再相逢时,她无悲亦无喜的淡漠眼神。
彼时的他不曾多想,而今却万分在意,他不在的那半年里,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什么把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变成这副模样?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自己许久不曾踏足过的揽月居。
他记得,青冥曾与他汇报过,前些日子颜嫣在这株紫藤花树下埋了个巴掌大的铁皮盒。
大雨瓢泼,繁花零落。
他迎风立于屋檐下,一封一封拆开颜嫣五十年前写下的信。
纵是被藏于铁皮盒中,纸张也已泛黄变旧。
「壬寅年腊月初二」
「今日是我被赶出栖梧宫的第八天,娘,他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这里的冬天好冷,那日在雪地里跪出来的腿疾又复发了,可揽月居既没有炭,也没有法器来供我取暖,他们都说我定然扛不过这个冬。」
「除阿梧以外的宫婢皆已另觅出路,今日清晨我还瞧见阿梧在偷偷抹眼泪,怕是她也觉得我快要活不下去了罢?」
「但我仍想再见他最后一眼,想听他亲口说,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
「葵卯年正月十五」
「昨日已立春,这个冬真的好漫长,可我活下来了。」
「除此以外,阿梧还替我打探到一个消息,原来他不是故意不来看我,早在我入住揽月居那日起,他便离开了魔域,大抵是去极寒之地接柳大小姐了罢。」
「我的确很难过,却又不似想象中那般难过。也对,再也不会有比雪地下跪那个夜晚更难熬的时刻了。」
「答案既已摆在眼前,我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我本就是沾了柳大小姐的光,生了张与她颇为相似的脸方才偷来这八年。」
「既已活下来,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学着去忘掉他。」
「娘,我一定能忘掉他,对吗?」
.
「葵卯年二月初十」
「娘,我太没用了,我又梦见了他为我放烟花;又梦见了他带我逛庙会;又梦见了他带我去吃烟柳巷里包着虾仁馅的小馄饨。」
「我不要再喜欢他了,再也不要去喜欢他了。可是我该怎么办?梦里的他一对我笑,我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为什么还要自甘下贱?为什么就是忍不住?为什么还要在梦里继续喜欢他?」
「你告诉我,告诉我怎样才能忘掉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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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卯年三月初一」
「暌违半年,我又见到了他,还见到了那位美貌的柳大小姐,」
「他们远远地站在合欢花树下,果真很相配。若是换做从前,我定然又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罢?」
「可今日膳房送来的酱肘子分外软糯入味,我一连用掉了三碗大米饭。」
「原来时光真能磨平一切,我想,再过不到半年,我定能彻彻底底地忘掉他。」
「所以,娘,你能否让我最后再任性一次?」
「今日之后我再也不会偷偷跑去栖梧宫看那盏灯是否熄灭。」
「再也不会想他想得睡不着。」
.
「葵卯年三月廿一」
「娘,你瞧,我果真做到了。」
「我好像变得不那么喜欢他了,我再也不会控制不住地梦见他,再也不想偷偷跑去见他。」
「我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待到所有人都忘记我的存在时,我会找个机会离开魔域,再也不回来,再也不会记得我曾喜欢过谢砚之。」
「我会找到一个视我为生命、眼中只容得下我一人的男子,我会比喜欢谢砚之用心百倍地去喜欢他。」
「所以,我才不会去吃他与柳大小姐的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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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卯年四月廿五」
「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就要忘了他。」
「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我不喜欢他了,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娘,我心口好疼,我真的好疼好疼,我不要再喜欢他了,我真的真的再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
每看一封信,谢砚之眼尾的红晕便深一分。
直至他看见垫在铁盒底部的那片红叶,手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用蝇头大小的字在叶面上写下两行字,浸过水的字边沿处俱已被晕染开。
纵是如此,那短短几行字,仍像刀子般剜着他的眼睛,字字诛心,刀刀致命。
「庚午马年四月初九」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①」
这是时隔五十年,她写给颜璃的第七封信,亦是那日她对谢砚之以红叶寄相思所作出的答复。
‘你可知,我曾多么努力地想要忘记你?你所沉溺的那些过去,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酸涩中夹杂着缕缕腥甜的梦。
人不该活在梦中。
故而,我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醒了过来,自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自己喜欢上你。
爱恨消弭,两两相忘。
这便是你我之间最好的结局。’
……
许是太过悲戚,又或许是心怀愧疚却仍有不甘。
谢砚之手背上的青筋已然微微隆起,又恐会弄坏颜嫣留下的印记,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颤动着筋骨松开自己紧攥的拳。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亲手摔碎了他想要私藏的月亮?究竟要怎样才能将她拼凑完整?
他从未这般迷茫,这般无助,仿佛又变回了两百年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郎。
此时恰有一阵风袭来,红叶自他指缝中逃走,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
眼看就要落在淤泥上,他正欲伸手去抓,却被举着伞急匆匆赶来的青冥一脚碾入泥土里。
“咔――”
有道清脆的声响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心口处传来阵阵刺痛,神思恍惚间已然辨不清那究竟是叶碎的声音,还是自心脏深处传来的龟裂声。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像被抽空灵魂的木偶般杵立在这场大雨中。
又于一瞬之间骤然回魂,不顾仪态地蹲伏在地,去捡那片被青冥碾碎的红叶。
从未见过谢砚之这副模样的青冥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将油纸伞举于谢砚之头顶,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君上……”
谢砚之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想捡回那片红叶。
可随着他动作幅度的加大,那个原本好端端被他搂在怀里的铁盒“哐当”一声落地。
余下的六封信亦如那片红叶般被风卷走,漫天飘零。
直至彻底被雨水润湿,浸泡在不断泛起涟漪的水洼里。
还有一卷被藏于铁盒夹层中的帛轴,“咕噜噜”敞开,滚至他足下。
他眼睫颤了颤,看见了自己年少时为颜嫣画得那幅小象。
画中那个被积水浸湿的的姑娘眉眼弯弯梨涡浅笑。
是他再也瞧不见的模样。
他怔了怔,踉踉跄跄后退数步,终是惨然一笑,跌坐于冰冷的雨水中。
原来有关云梦的一切她都知道。
原来,他早已错得再无挽回的余地。
第67章
◎“阿颜,你不要不理我……”◎
颜嫣自是不知她与少年谢砚之的那段往事, 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戳谢砚之心窝子,以及利用他的愧疚,让他对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友人好一点罢了。
当然, 这已是后话。
时光一晃而过,眨眼间,哀牢山上已过十六载。
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道暗影从山主大人岚翎的住处直掠向天边,彻底消失不见。
直至黎明破晓, 天微微亮。
颜嫣箭一般闯入锦羿房间, 将岚翎留下的信件往桌上一拍, 唉声叹气道:“你爹他果真抛下咱俩跑了。”
正处于化形关键时期的锦羿顿时被吓得缩回原形。
颤声道:“这可该如何是好?”
相比较锦羿的“花容失色”, 颜嫣则要淡定得多。
这已是锦羿十六年来第八次化形。
每逢化形之时, 他都要摆上满满一屋镜子, 全方位无死角地观察自己将要幻化出的人型, 稍有不满之处, 便强行憋回去, 再修个一年半载, 为下次化形蓄力。
然而, 颜嫣亦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锦羿这次化形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背。
他此番好不容易幻化出一副哪儿哪儿都让自己倍感满意的好皮囊,却不想, 在这等关键时刻,颜嫣闯了进来, 叫他岔了气, 从而错失良机。
缓过神来的锦羿越想越生气,险些一口老血喷在颜嫣脸上。
至于他爹岚翎的离开……他压根就没当回事。
自打他听得懂人话的那日起, 岚翎便时常在他耳畔念叨着。
“我儿啊, 快快长大, 只有待你长大了,爹才能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啊~”
被迫听了百来年老父亲唠叨的锦羿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也正因如此,关于岚翎的不辞而别,他这个当儿子的心中并无多少触动。
毕竟,那是个自他懂事以来便知晓,总会要离开的人。
倒不如打一开始便不将他放入心里。
因有了这层关系,他们父子二人从来都算不得亲近。
反倒是颜嫣这个半路被捡回来的小花妖与锦羿相依为命。
故而说颜嫣是这世间最了解锦羿之人都不为过。
只消一眼,她便从锦羿那双呆滞的豆豆眼中窥得真相。
她没好气地朝锦羿翻了个白眼。
并抽出一张白纸,铺在桌上,与他分析当下局势。
“你虽身负凤凰血脉,却羽翼未丰至今都不得化形。至于我……不过是个天赋与血脉皆普通的小花妖。”
“咱俩凑一块,莫说守住这偌大的家业,怕是刚走出哀牢山地界就得被隔壁山头的大妖分而食之。”
说到此处,她不禁长叹一口气。
“好在你爹他还算是有良心,离开前散尽半身修为给哀牢山加了道结界。”
“可咱们隔壁山头那些个大妖修为如何,你心中想必十分有数。”
“你爹他散尽半身修为所塑的这个结界顶多也就只够支撑个五十年。”
“五十年后结界一开,你若仍是只只会搔首弄姿的山鸡,我若仍是个只会基础妖术的半吊子,咱们就只能和哀牢山上这群老弱病残一同等死。”
纵是锦羿脑回路再清奇,也被颜嫣说得有些心慌害怕。
可他心中又没主意,只能眼巴巴瞅着颜嫣:“那咱们又该怎么办?”
颜嫣继续道:“你爹他定然早已预料到这些,故而,他早早便给咱俩安排好了接下来这五十年该学习的课程。”
听闻此话,锦羿本还眉开眼笑的,却不料颜嫣话锋陡然一转,沉吟道。
“你爹出发点是不错,可想事情未免也太过理想化。”
“时间从来都不会偏袒任何人,这五十年里,你我二人的修为会有所精进,外面山头那些大妖又岂会一直停留在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的今天你我二人尚且打不赢,五十年后……还是别做白日梦了,该打不赢照样打不赢。”
她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洒在锦羿身上,他是身也哇凉心也哇凉。
真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他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不成?
锦羿忧心忡忡殚精竭虑。
颜嫣却一扫眼中的阴霾,笑靥如花:“既如此,咱们倒不如趁那些大妖如今进不来,转被动为主动?”
锦羿一看颜嫣那表情便知,她定有解决之法,那两颗黑豆豆似的小眼睛“刷”地亮了起来,呈洗耳恭听状,静待下文。
这个计划早在颜嫣得知岚翎将会离开时便已成型。
每年立春后,总有不少人族修士跑来妖族盘踞的十万大山中历练。
人族实力强悍,又多奸猾之辈,哪怕是强大如须萸山山主都不愿得罪那些个人修。
只要前来寻宝历练的修士不胡乱屠杀妖族,各个山头的山主向来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去。
毕竟实力摆在这里,打不赢。
颜嫣如今要做的便是――
打乱原有的秩序。
说到此处,她挑眉朝锦羿狡黠一笑:“我早就打探好了,今日会来一批人族修士来咱们妖界历练,其中不乏一流世家与顶尖修仙门派的精英弟子。”
“咱们啊……”
“只需杀上几个人族修士,再嫁祸给须萸山,便可关门看戏。”
至于她为何挑中须萸山做靶子,而非别的山头,理由很简单。
须萸山乃是妖界十万大山中实力最强悍的山头,又因毗邻哀牢山,故而,哀牢山平日里可没少受须萸山欺负,称其为头号大敌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