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稍等,奴婢再去给您换一盏。”
这话也不知是戳中谢砚之哪根不得了的神经,周遭气温明显低了好几度。
颜嫣视若无睹,又端来第二盏茶,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尊上,请喝茶。”
谢砚之这次连茶盏都懒得掀开。
“水温高了,再换。”
颜嫣暗自咬牙,明知他是故意刁难自己,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下午,她几乎是在不间断的沏茶与换茶中度过的。
待谢砚之消了气,不再折腾她,已是黄昏。
残阳似血,染红一片天。
他垂着眼睫,轻轻拨动漂浮在盏中的嫩叶。
屋外忽然传来“叩叩叩”三声响。
有宫娥在门传话:“尊上,该用晚膳了。”
颜嫣一声不吭地立于一旁,像个无知无觉的人偶。
谢砚之起身,复又回头瞥她一眼:“过来伺候本座用晚膳。”
不容置疑的语气。
颜嫣:呵呵。
她倒是忘了,这人连吃饭都忒爱折腾。
想想也是,寻常婢子哪有她好使?
他这人脾气古怪,口味刁钻,也就那时的她傻乎乎地将他的喜好全都记在了心里。
他爱喝虾粥,偏生又挑食,不吃葱姜香菜,可虾粥里若无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滋味?
她便守在灶台旁,将这些香辛料洒进粥里滚一遭,再以最快的速度将它们挑出去。
如此一来,虾粥的味道不至于寡淡,又不会留下太过浓烈的香辛味。
她总能设身处地的去为他考虑,那八年,完全是为他而活。
没有她,他当然不习惯。
可颜嫣知道,他如今所表现出的占有欲与爱无关。
就像你养了条狗,它尽职尽忠地陪伴了你八年,有一天它翅膀硬.了,突然对你爱搭不理,你会怎么办?想不想找回属于主人的威严?
好在晚膳期间谢砚之没继续作妖。
颜嫣也算是吃了顿安稳饭。
晚膳过后,谢砚之还有政事要处理,先行离开了。
颜嫣无事可做,只能回房沐浴,躺在床上瘫着。
夜色渐深,推门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颜嫣知道,是谢砚之回来了。
她不再去数悬在帐顶的流苏,转而缩进被子里,悄悄数起了谢砚之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还是很喜欢玩那个无聊且幼稚的游戏。
五,四,三,二……
果不其然,数到一时,床立马向下陷了陷。
颜嫣不自觉扬起嘴角,又数对了。
过去的那两千多个夜晚,她都是这般数过来的,
然后,她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清冽淡雅的菡萏香如密不透风的网般笼罩着她。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睡吧。
.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一晃神就要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又该去给柳南歌做“血包”了。
吸取上次的教训,颜嫣今日起得很早,也吃得很饱。
然而她没想到,这回竟比上次痛得还要厉害。
她浑身都在冒冷汗,额角青筋暴起,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躺在隔壁的柳南歌仍在低声啜泣,抱着谢砚之胳膊不肯撒手。
也是,她手腕上这道划痕比上回又深了些微,理应更痛才对。她哭得比上次更大声,也不是不能理解。
颜嫣已无暇去管旁人的闲事,她痛到意识都开始模糊。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昏厥,死死咬着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终于熬过了这漫长的换血过程。
她看似在盯着头顶流苏发呆,眼角余光却一刻不落地窥视着谢砚之与柳南歌。
谢砚之嘴里依旧吐不出什么好话,可他仍寸步不离地守着柳南歌,不曾往颜嫣这边看一眼。
人在难受的时候总比平日里矫情。
这一刻,颜嫣只觉自己内脏被人扯得七零八落,喉咙里像是堵了块铅,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不想再骗自己,她其实……还是会难过。
越是如此,她便觉得越窘迫。
她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扶着墙角,爬了起来。
谢砚之的目光在她背后停留了一瞬,终是回到柳南歌身上。
她又忍不住在心中讥笑自己:所以,你到底在期盼什么?
她咬牙挺直腰杆,跌跌撞撞走出这间房,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卑微。
可当她站在栖梧宫外曲折的长廊中时,竟不知该往何处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揽月居。
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把所剩不多的紫藤花都给打落了。
她仰头望着光秃秃的花枝,喃喃自语般的念叨着:“原来今晚也没有星星。”
阿梧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被蜷缩在紫藤花架下的颜嫣吓了一跳。
她起烧了,浑身上下烫得厉害,像是刚从沸水中捞出来一般。
半昏半睡间,她呜呜咽咽地说着梦话:“娘,我想回家。”
“可不论哪个家,我都再也回不去了。”
……
阿梧搂着颜嫣,与她哭做一团。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无人应答,风吹云动,遮住了皓月。
阿梧吸了吸鼻子,正要将颜嫣拖回房间,抬头,才发现,原来遮住皓月的不是漂浮在天际的白云。
阿梧瞳孔骤然一缩,兀自纠结着,是该放下颜嫣行礼,还是该抱着一同行礼。
那人却一言不发地将颜嫣从她怀中捞起。
半睡半醒间,颜嫣仿佛听见有谁在她耳畔轻轻哼唱那首歌。
――那首颜璃天天唱来哄她入睡的童谣。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海洋
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
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作你的玩具
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①
她尚未彻底苏醒,还有些神志不清。
饶是如此,她仍在一片黑暗中努力睁开眼睛。
某一刻,光终于透进来,驱散了黑暗,可依旧看不清那人的脸。
她蓄起全身力气,挣扎着爬了起来。
“别唱了!跑没跑调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而后,她只觉脑门一痛。
晕得很彻底。
.
颜嫣再次醒来已是深夜,一睁眼便瞧见哭得眼圈通红的阿梧。
她如今身上倒不痛了,就是脑袋怪不舒服的。
一摸,脑门上竟裹了圈纱布?
颜嫣神色茫然地看着阿梧。
阿梧也不知怎么回事,使劲朝她身后努嘴,眼睛眨得都快抽筋。
颜嫣愣了小片刻,很快会意,顺着阿梧所指的方向望去……
这不看倒还好,一看不得了,谢砚之竟坐在那里品茶???
颜嫣满目惊愕。
他没事跑这里来做什么?这种时候不应该继续守着柳南歌?
睡了一觉晕了两场,颜嫣早没了先前那股子矫情劲儿。
看见谢砚之坐在这里,顿时紧张起来,连带眼神都带着几分警惕。
什么仇什么怨啊,竟趁她睡着了偷偷打人?
谢砚之迎上她的目光,表情很嚣张。
颜嫣突然就怂了,她稍作思索,小心翼翼问了句:“尊上,方才有谁来过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
“唱得,还怪难……”
她尾音未落,便听“咔”地一声脆响。
是谢砚之捏碎了茶盏。
他轻轻拂去溅在衣襟上的陶瓷碎片,目光幽幽:“是我,不满意?”
颜嫣心中一咯噔,摇头似拨浪鼓:“没有!没有!”
复又点头似捣蒜:“很满意!很满意!”
无需谢砚之亲口承认,她其实也能猜到是谁在唱歌。
原因无他,这是一首现代儿歌。
也正因为这首歌,恢复记忆后的颜嫣才得以知晓,颜璃也是穿越女。
从前,每当谢砚之头疾发作,颜嫣都会抱着他轻声哼唱这首歌。
唱到“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时,他就会静下来。
于是,那时的她以为,她对他来说,一定是特别的那个。
颜嫣思绪犹自沉浸在回忆里,忽闻谢砚之道了句:“夜深了,该回家了。”
夜凉似水。
颜嫣与谢砚之并肩走在月色下。
他身量很高,她昂首挺胸也只到他胸口的位置。
高悬在檐角的宫灯将他们影子拉得很长,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那一眼,颜嫣只觉谢砚之像是拎了个水壶,又像是杵了根拐。
她嘴角抽了抽。
心想,他们果然不配。
谢砚之却突然转身,冷眼看着像乌龟一样慢吞吞在后面爬的她。
伸手,一把扣住她手腕。
然后,两条影子纠成一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千米开外的城墙上。
柳南歌遥遥望着他们二人的身影,眼神晦暗不明:“有时候我也会怀疑,娘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付星寒却笑得意味不明:“这世上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不论你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你。”
柳南歌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变坚毅。
“是呀,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只要我想要,她都会给我。”
作者有话说:
①歌词选自周华健《亲亲我的宝贝》
第10章
◎这张脸不是柳南歌,是……颜嫣?◎
从揽月居到栖梧宫的路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颜嫣怀里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心跳快得乱了节奏。
她不断在心中唾弃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该看的也都看了。
牵个手而已,紧张个锤子。
饶是如此,她仍忍不住胡思乱想。
现在的他又会是怎样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冰?还是如她这般……其实也会紧张?
她状似不经意地抬起眼帘,想用眼角余光去偷瞄他的脸。
可他实在太高了,她的视线堪堪只够触及他的肩。
于是,她一点一点抬起头。
视线掠过他的锁骨,他的脖颈,他的唇,他的鼻。
猝不及防间,与他的目光纠缠在一起……
时间的刻度被无限拉长,风声也在这一刻止住。
她如火灼般收回目光,心慌意乱地胡言乱语:“今晚月色真美。”
风声又开始叫嚣。
谢砚之十分反常的搭了句腔:“嗯,很美。”
……
此后,一路无话。
二人在迂回的长廊间分离,谢砚之径直去了书房,未与颜嫣一同回寝。
他书房里藏了很多幅画。
画上皆为同一个场景,乌篷船半掩在接天碧日的荷花池里,影影绰绰露出个摘莲蓬的小姑娘。
小姑娘脸上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每一幅画都如此。
他指腹在画中人空白的脸上摩.挲。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帘水幕。
“你才多大呀?怎么什么都往心里憋,手都伤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喊疼?”
“喏,我先给你随便包一下止住血,待会儿记得去找医士上药呀,否则肯定会留疤的。”
长风袭来,扬起他的发。
他垂眸,掀起宽大的衣袖,那里有道狰狞的疤,才结痂,不是旧伤,可也与记忆中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脑海中那个声音又在说。
“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的,忘了我吧,因为……我本就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呀。”
他不想忘,一点也不想忘。
可不论是夏日里的江南,还是乌篷船上摘莲子的小姑娘,都一点一点在他脑海中褪去了颜色。
头又开始痛了,他蜷缩在地上,神色痛苦地捂住脑袋。
那些零零碎碎的回忆俱化作靥粉散开,再也拼凑不成一副完整的画卷。
他不想忘,一点也不想忘……
用力掀开那道疤,指甲狠狠划在伤口上,鲜血涌了出来,濡湿一片。
他混沌的灵台终于有着一瞬间的清明。
那些散开的粉靥又重新聚拢,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卷。
画卷在他眼前徐徐铺展开。
小姑娘摘下莲蓬,笑得眉眼弯弯,颊畔还有两颗甜甜的梨涡。
这张脸不是柳南歌,是……颜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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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嫣百无聊赖地瘫在美人榻上,盯着房梁发呆。
今日的发展颇有些魔幻,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
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愫与酸涩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在美人榻上瘫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些不该有的情感统统压入心底。
然后,起身。
对镜去拆裹在脑门上的纱布。
那些纱布缠得很紧,不留一丝缝隙,与其说是给人包扎伤口,倒不如讲是在捆绑大闸蟹。
待颜嫣一圈又一圈的拆开纱布,整个就一大无语。
她脑门上只堪堪破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皮,却给缠得像是做了开颅手术般夸张。
颜嫣犹自盯着镜子感叹。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转身一看,竟是阿梧。
阿梧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笑盈盈地望着她:“是尊上让我来这里陪小姐的。”
语罢,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对啦,小姐你那间房我给它上了足足十把锁!绝不会有人进去!”
颜嫣先是一愣,旋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梧的到来,除了意外,于她而言,更多的还是惊喜。
谢砚之不在的时候,她不是发呆就是睡,终于有人能和她闲聊磕牙了。
念及此,她连忙朝阿梧招手,还不忘晃着手中的纱布,笑着调侃之:“你这包扎手法有待提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