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瞧着懒散又漫不经心,然而言行举止里透出的那股劲,偏又温水煮青蛙似的,让人在无知无觉中沉沦。
这话来得也并不是没有根据,许荟清楚记得一五年那个夏天,闻于野在全校声名大噪。
以至于后来毕业多年,他的事迹仍有人不停地闲聊说起,仿佛永不过时。
柳城一中是柳城师资最好的学校,可再如何优秀的师资队伍中,也避免不了败类的存在。
当时的年级主任也是他们的物理老师,人至中年,典型的地中海发式,偏偏喜欢挑性格内向的女学生下手,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某天放学后,闻于野校服松松盖住头,侧趴在课桌上休息。
教室里忽然传来些不寻常的动静,他长指挑起校服外套,睁眼就看见物理老师借着讲题的名义,手放在女同学的背上来回摩挲,姿态狎昵。
“哐当”――
毫无征兆地,旁边的空课桌被踹翻,空荡教室里发出巨响。
物理老师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闻于野早已起身站在他面前,俯下身来嗤声道,“王老师,这题我也不会,不如也教下我?”
少年穿着单薄的夏季校服,白色领口微微敞开,隐约可见里边流畅的肩颈线条。
骨相端正的五官上覆着层薄怒,在夏日骄阳的折射下,愈发夺目。
他个子已经窜得很高,外加脚上穿的白色板鞋,足比面前的中年男人高出一个头。
半强迫地将手搭在物理老师肩上,没费太大气力就将人带出了教室。
彼时的闻于野扯着唇冷笑,站在走廊尽头,不用再顾忌教室里的女生是否会听到。
话说得锋利又直接,“讲题就讲题,你他妈动手动脚干什么?”
后来,有人在官网调出了闻于野对其的实名举报记录,侵吞助学金、骚扰学生等证明材料一应俱全。
没多久,这名物理老师便名声扫地,被停职开除。
至于闻于野,照常上课、考试、打球,像只是随手做了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样,再没提过半句。
可他不提,别人却记得。
不光记得,还记了好多年。
……
喝完热牛奶后,许荟就躺床上睡了觉,醒来的时候,外边的光线已然暗淡下来,露出傍晚时分才会有的铅灰色余晖。
她出了房间往外走,在民宿厅堂遇见了正要出门的男人。
偏休闲款的风衣搭在臂弯里,看见是她后,闻于野轻微挑了下眉梢,“醒了?”
许荟点了点头,又问他去哪。
“朋友约了吃饭。”
男人腔调散漫,末了朝她抛出句,“要蹭饭抓紧。”
闻言,许荟动作极快地跑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再气喘吁吁地跑到停车场。
剧烈运动带来的胸腔起伏还未完全停歇,她抬头就看见闻于野神情松懒地站在那,手上把玩着只银灰色打火机。
彼此视线对上的刹那,停车场落下道混不在意的轻哂,“急什么,又没说不等你。”
许荟低低“哦”了声,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心跳被他一句话挑得再度加速。
……
吃饭地点是家有名的淮扬菜馆,许荟跟在闻于野身后被侍者领着进去时,包厢里已经坐了位样貌气质颇为肆意的年轻男人。
闻于野向她介绍,语气熟稔,“我朋友,江洋。”
和方天逸一样,江洋也喜欢喊闻于野少爷,看起来和闻于野关系非比寻常,但没方天逸话多。
对此,许荟并不太奇怪,她认识高中时代的闻于野,自然就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可能缺朋友。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人生才更适合他。
饭吃得很轻松,期间许荟会听见他们聊两句项目上的事情,时而问声她的意见,让她不至于冷场尴尬。
因为消费金额达到一定数目,店里送了壶新酿的梅子酒,侍者端进来的时候,给三人各倒了一杯。
许荟望着眼前白釉杯里的澄澈酒液,有几分犹豫,又有几分想尝试。
纤细手指停在杯壁上方摇摆不定。
江洋已经喝了起来,眼风扫到她这副天人交战的模样,朝闻于野扬了扬下巴,随口问了句,“她不喜欢喝这个?”
许荟摇头,刚想说不是,旁边正半阖着眼,听江洋说起基金局势的男人,倏然抬手,往身侧一探。
宽瘦掌心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杯口上方,将其虚虚拢住,对上对面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淡声说道,“她喝不了酒。”
“太凉。”他接着说了句。
许荟想尝试的心瞬间散了个干净。
缓慢又不着痕迹地将手收了回来,而指尖被他无意识触碰到的地方,恍若有热意蔓延。
丝丝缕缕,绕上心尖。
某个时刻,望着身旁被盏梨花灯照得影影绰绰的干净轮廓,许荟心里不真实地浮现出个念头。
总觉得被温水煮青蛙的是她。
心甘情愿、无知无觉沉沦其中的也是她。
……
饭后,他们还要接着聊项目的具体可行性,许荟觉得闷,跟人说了声后,就独自出了包厢胡乱逛逛。
包厢里顿时只剩下闻于野和江洋,两个人都没多客气,点了根烟后,说起话来直言不讳。
江洋看着他,率先出声道,“我怎么觉得,这次的项目是你给闻氏挖的一个坑?”
不然以闻于野的能力,江洋想不到他为什么会在一开始,交出那么份文不对题的项目书。
闻于野干脆说了句,“去掉觉得。”
的确是坑,而且也敌不过有人非要往下跳。
他仰头喝了口酒,梅子清香混着点栀子气息抵上舌尖。
抬眼看人的时候,向上掀了掀眼皮,眼尾处被酒意熏染得有些薄红,瞧起来又冷又欲。
认识这么多年,江洋都看不惯他这副男狐狸精般的长相。
在心里唾骂了句后,才正经了神色就事论事,“明白了,那你注意点别玩脱了,你那个弟弟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闻于野点了下头,语气里的平静听上去毫不在意,“多吃几次亏就省油了。”
倒是江洋觉得奇怪,多问了句,“你不是从来不爱搭理他吗,怎么这回有心思收拾人了?”
闻若愚那点心思手段,也不是第一次使出来惹人厌了,可江洋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闻于野搭理。
以前问过,他说嫌麻烦。
那时候,江洋是真的觉得他够傲慢,说好听点,人费尽心思不也就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吗,结果他连正眼都懒得瞧人家。
闻于野没说话,狭长眼睛里始终看不出太多情绪,顿了片刻,才说了句,“他这次做得太过。”
不该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江洋没听明白,还想再问,静谧包厢里忽然响起阵手机铃声。
闻于野拾起旁边的电话,划过接听,须臾听见句又低又轻的女声,话语里稍稍带着点踌躇。
“闻于野,下雨了。”
这个声音,江洋倒是听清楚了,就方才不能喝酒的那位。
是下雨了。
掀开先前放下的窗帘,闻于野望了眼窗外细雨连绵的景色,低低“嗯”了声,“你在哪?”
那边模糊报出个地名,闻于野大概思索了下,应了声“知道了。”
然后江洋就看见他挂断电话,起身往外走。
“不是,闻少爷你去哪?”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闻于野脚步顿了下,淡声解释了句,“她没带伞。”
“我也没带。”江洋想也不想,理所当然道。
“那你淋雨回去。”
话音甫一落下,男人利落背影消失在门后。
……
许荟蹲在馄饨店门口的廊檐下,百无聊赖地抬头听雨声。
馄饨店老板娘正好站在外边,好不容易见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姑娘,饶有兴趣地跟她闲聊,“姑娘,等雨停还是等人接啊?”
想起刚刚那通电话,闻于野问了自己地址,所以他应该会来找她的吧。
许荟有些不确定地说道,“等人。”
“男朋友?”老板娘兴趣更大了,笑着问道。
许荟伸手去接雨的动作忽然一顿,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心上像是被虚晃一枪的飘忽不定。
她晃了神,连否认都没有立即说出口,仿佛在贪图什么还不属于她的东西一样。
老板娘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了然又善意地笑了笑。
不远处,雨势渐小的青石巷里出现个人影,男人高瘦挺拔,挺括的薄款风衣穿在他身上,版型优势瞬间发挥到了最大。
修长手指执着伞,阔大的黑伞下隐约露出下颌线清晰的半张脸来。
这个点,鲜少有人路过此地。
更何况,男人的长相气质与这里的环境截然不同。
看见男人手上的另一把伞后,老板娘分外识相地“诶”了声,穿透力极强的嗓门喊了句,“姑娘,你男朋友来接你啦。”
顷刻间,仅容一辆车通过的小巷里,清楚回荡着这句话的回音。
心上多出些许羞怯,许荟忽然就想将脸埋起来。
恰在此时,闻于野在他面前站定,伞身有意无意地朝她身上倾斜,另只手将多余的伞递给她。
她看着那把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瓷白的脸上轮番出现纠结和犹豫神色,最后皱成了一团。
这副画面让老板娘脑补了更多情节,甚至以为他们是吵架中的小情侣。
秉持着劝和不劝分的原则,赶忙劝道,“姑娘你可别生气了,你男朋友亲自来接你,这不就说明他心里有你吗?”
“有什么架吵得这么厉害,比得上他心里有你?”
心里有你。
这四个字魔力太大,明知是虚言,许荟心跳还是没由来地漏了一拍。
她脸从膝盖里抬起,怔怔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半个字也说不出。
见她仿佛在为难,闻于野再自然不过地将伞收起。
顺着老板娘的话给她递了个台阶,散漫嗓音和着雨声倏然响起,“别生气了,跟我回去。”
没多解释,反倒配合地演起戏来,“以后都听你的,行吗?”
许荟彻底愣住,此时向下望,形状好看的杏眼里,只装得下他的倒影。
却又好像全世界都在里边。
男人站在稍矮一些的地面上,抬眼看她的时候,薄薄的眼皮掀起,狭长眼尾随之挑起。
见她愣住没反应,耐心地又说了遍,“跟我回去,嗯?”
许荟点了点头,力道轻又重。
想说她没有生气,真的没有,只是停留在他上一句话里久久出不来。
只是,心动不曾止。
第11章 page11 可要怎样,才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朦胧细雨里,两人同撑一把伞。
古者画船听雨眠,可许荟闻着身旁浅淡的佛手柑气息,却近乎庸俗地只能听见胸腔处传来的阵阵心跳声。
连往右侧稍微挪一眼也不敢,怕视线转过去看他显得刻意。
殊不知这样过分的克制才最刻意。
“姑娘,下次带着你男朋友过来吃,给你打对折啊!”
快要走到巷口,转身没入繁华城区时,身后蓦然响起馄饨店老板娘热情的呼喊。
显然,刚刚的对话与现在并肩而行的情形已经让老板娘信以为真,觉得他俩是真的男女朋友关系。
还是对在她的撮合下,吵架刚和好、感情肉眼可见还不错的年轻情侣。
甫一听到这话,些微的慌乱从许荟脸上一闪而过,像是被戳中小心思的那种心虚。
到底是不常说谎的人,心上发虚,脚步就开始不稳。
外加长着青苔的石板路本就湿滑难走,她乱了心神,忽然就踩空,直直往旁边栽去。
然而惊呼还未出口,腰侧被只温热有力的手稳稳扣住,略微倾斜向下倒去的身体转瞬被扶正。
所有惊险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她头顶落了道声线熟悉的“小心”。
许荟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在她站稳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动作迅疾地从她腰间撤走,虚拢在旁。
稍远处,馄饨店老板娘再度关切问道,“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扭到哪里?”
许荟仍然有些没回过神,反应慢了半拍。
等她再回头准备谢谢老板娘的关心时,正好听见闻于野先她一步转身致谢。
话到最后,还不失礼貌地应下了邀请,轻颔首道,“我们下次再来。”
“我们”吗?
话从他嘴里说出,好像瞬间就不一样了,好像她和他真就多了什么别人没有的羁绊。
许荟抬起头,视线穿过伞身,仰望着自铅灰色天空挥洒而下的冷冷冬雨。
第一次觉得下雨也很好,有人给她送伞,连误会都是美丽的。
……
回去路上,许荟尽可能地转移话题,以此掩饰心跳惴惴。
甚至词穷地问起,“你给柳城这个项目取名字了没?”
抬眼看她时,闻于野桃花眼微微上挑,露出些漫不经心的味道来,“用不着我取。”
“为什么?”许荟后知后觉地问了句。
男人修长手指轻点了下手机屏幕,旋即将手机递给了她。
屏幕上正播放着段视频,许荟很熟悉,因为这视频是她刚刚等人的时候随手拍摄后上传的。
【荟声荟色】:柳城,烟雨人间。
视频里的景象不外乎是滴雨的屋檐,灰白墙壁上蜿蜒而过的翠绿爬山虎,被风吹得泛起褶皱的老式广告……
再往下,就是他们脚底走过的青石板路,碎裂纹理凸显岁月无声的包容。
构图并没有多复杂,别出心裁的是拍摄者花了巧思的拍摄手法,长长空镜一推到底,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作为百万粉丝博主,许荟这条视频刚一上线就收获了众多评论与点赞。
“失踪人口回归啦,视频好好看!”
“是这次旅游vlog的预告吗,强烈要求多发点。”
“呜呜呜呜我宝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
在她眼花缭乱看着众多评论的时候,耳畔响起闻于野偏冷的嗓音,“视频拍得不错,名字也不错。”
明明那么多人夸她,可许荟还是因为他简单一句话,心头炸起簇簇烟花。
她微微抿着唇,尽力不让情绪泄露得太多,小声说了句,“谢谢。”
稳了稳心神后,许荟随手往下翻了下评论,打算待会拿自己的手机账号挑些眼熟的回复。
倏而指尖一滑,刷出条新冒出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