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纯早就发现了,他们两个人的灵魂已经走向了两端。
何洲渡浸润于名利圈,他短短几年从小镇少年摸爬滚打到家喻户晓的歌手,见过了灯红酒绿的奢华,爱上了大众捧上的鲜花和成群的聚光灯。
别人一辈子汲汲营取的东西,他早早就得到了。费尽了心机,用尽了手段,踩着许多人的前途,他的底线一步步降低,原则总是在打碎之后再敲碎的更彻底。
何洲渡没告诉过宋纯,但宋纯总是能从他偶尔避开她的电话里,看见舆论后跑去盘问他时闪躲的目光里,在他一点点沉寂下来的眼睛里知晓。
宋纯喜欢的只是曾经热爱世界、喜欢童话故事、纯粹热情的何洲渡,不是现在这个追名逐利的何洲渡。
“再见。”她向何洲渡挥手。
帮程橙的表弟选习题是假的,去滕文书店是真的。听宋元说滕文两年前结婚了,宋纯也算是打小就认识了滕文这个哥哥,他结婚时她没有出席,现在回来了总得亲自祝贺。
滕文书店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风铃声依然清脆,比日本那间书屋的铃声多了分清旷。
不过店里装饰用的花似乎变多了。
宋纯进去的时候白桦也在,她先是微怔,宋纯率先打招呼:“滕文哥,桦桦姐。”
白桦终于把她和记忆里的宋纯对上脸,拉过她的手笑着说:“原来是纯纯,好几年没见更漂亮了。”
“好久不见。”滕文目光有些复杂,“你终于来了。”
宋纯疑惑他的表情,他似乎很期盼自己过来。
滕文没有多说,走到借读区整理书架,他的身体挡住了整书的动作,大概十几秒的时间,他应该只是把一两本书换了换位置,问:“要不要去看看书?”
宋纯的本意是来看望这对夫妻,她正打算分手,没心情管什么阳春白雪的东西,但就像是有什么神奇的引力在推她,她点头:“好。”
宋纯第一眼就看到了博尔赫斯的《另一个,同一个》,旁边挨着的是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宋纯想起了一个人,在这家书店,他说过比起博尔赫斯,他更喜欢读阿多尼斯的诗。
宋纯拿起《另一个,同一个》,书页中间有些鼓,应该是压有东西,她的心脏跳动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一种莫名的情感忽远忽近,远得如同来自茫茫无垠的宇宙深处回声,近得像是镌刻在她心底的印记。
书页变得无比沉重起来,宋纯翻到压纸的那一页,率先看到了那句“使他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1〕
宋纯摊开折叠的信纸,熟悉的字迹把她拉回到了遥远的东京,绽放的樱花,寂静的书屋。
命运,从十六岁的冬天开始。
“我的前桌: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看到这封情书。
我迫不及待的希望你看到它又害怕你看到,毕竟如果你知道我是如此爱你,一定会为我感到难过。如果你看不到,就让别人把它当做是一个人青春时期无疾而终的普通暗恋故事吧。
你总是对浪漫情有独钟,热爱博尔赫斯的温柔,喜欢王尔德的唯美,沉醉莫罗的孤独,痴迷坂本龙一的纯粹。
可惜我不是一个懂得浪漫的人,只能笨拙的模仿电影里的桥段,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方法,但我从不擅长表露情感,思来想去只能感谢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浪漫的人让我借鉴。
我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春榆儿子,我的母亲是传统的日本女性,我跟随着他们从中国到日本,再从日本返回中国,我的灵魂向风,却渴望安稳。
我尝试过与人交友,我的含蓄内敛却常常让人感到不耐烦,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生来有错。
可你突然闯入我的世界,我和你的相遇像极了爱情电影里的一见钟情和我母亲常说的宿命,但说实话,那时我只是单纯的施予善意,如果当时坐在我旁边是别人在哭,我也会同样递出手帕。
几十分钟后我在腾文哥的书店再次看到你,你手里拿着博尔赫斯的诗集,我面无波澜,心里已经烧尽的希望却莫名重燃起来,兴许我的内心里一直都深藏着一个女孩,在宇宙无数个瞬间里,或许我们已经擦肩而过了无数次。
我想大着胆子问你的名字,要你的联系方式,为此鼓起勇气提出送你回家,可惜直到我返回家中都没有问你名字的勇气。
我向你索要黄鸢尾,是因为我母亲说这是代表友情的花朵,我不知道那时你是否明白——想来你并不懂,但没关系,你和我之间一向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开春我在春榆高中见到了你,你坐在窗边沐浴阳光,单手托腮笑着望向我,满教室的人,我的目光只能看到你,老师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见,只听到了你无声的朝我说话:“好久不见。”
你和何州渡之间青梅竹马的亲密令我嫉妒,一开始我只有难过,可你们一起去学校,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回家,而我只能默默在角落的阴影里默默看着,慢慢地,心里的阴暗开始悄然滋生,有无数次我想冲上去分开你们,然后握上你的手把你带走。
我的世界除了父母就只有你,而你的世界,我只是你的之一罢了。
何州渡伤害你的那一次,如果我说我其实暗中窃喜,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我一边安慰你,一边盼望何州渡最好继续下去,这样我就有了可乘之机。
我唾弃这样的自己,事后回想起来甚至害怕起来,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阴暗?但我没办法了,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你和何州渡冷战的时期是我出手的绝佳时机,可我对你的喜欢却不允许我光明正大的踏出去,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喜欢一个无趣的人。
我每天偷偷送你一支花,本来我想送你鸢尾花,将要付款的时候却犹豫了,鸢尾花我再也送不出去了,父亲说如果犹豫不决的时候不如闭眼听心脏的决定,我的心命令我向你送出一支栀子花。
所有想说的话,其实我不止一次的表露,在我送你的栀子花里,在我画的油画里,在我为你和何洲渡的妥协里,在我的目光所及里,在我为你留在东京的四年里。
在你我认识的每一刻我都在表白,可你从未察觉过。
我把心事藏入书中,每一个字,每一笔画都是我的诉说,但我胆小如鼠,唯恐你发现我的字迹,所幸你从来没发现,可惜你从来没发现。
我明明希望你知晓,却宁可所有人看到我的情书也不肯让你认出是我。
这世上总是有太多的不美满和遗憾,就像何州渡辜负你,你辜负我。可悲的是我们不能责怪彼此,只能怪这差一点的喜欢,无可避免的犹豫。
在东京的四年时光,明明我们随时都可以见面,我却困囿于你对何洲渡的爱情,于是我无法再送你栀子花,总觉得愧对于你。
不管你是否能看见,我都希望你能在收不到栀子花的日子里每天送自己一朵栀子花。
我祈求上天能听见我这自欺欺人般的卑微愿望。
你曾说将来你想和自己的恋人一起去攀登富士山,我看着那句话,能想象到你的希冀和羞涩,虽然你没提何州渡,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他,只能是他,只会是他。
其实我忘了告诉你,我对你撒了一个拙劣的谎。
在你留学东京的第三年春天的四月末,你问我是否知道你是谁,因为我是如此了解你,我否认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在你我有限的交集里,我无时无刻都在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我总会驻足。
但我没有他意,我仅仅是在听从内心而已。
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的脚下是厚重的行李,口袋里是你的照片。
原谅我盗用你的想法,原谅我把你的照片当成你,但我无法不爱你,无法不想你。
我爱你,就算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也会刻骨铭心的爱你,爱到每天期盼你能和你深爱的何洲渡幸福。
我曾经许愿,人活得这么苦,如果真的有来世,就让我永远留在黄土之下免受重来人世的惩罚。
但这辈子我错过了你,我在庙中长跪祈求,请让我下辈子遇到你,我会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告诉你所有我想说的话。
后桌”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博尔赫斯的《等待》
第35章 落幕
字迹一点点洇开,宋纯扶着书架支撑自己站不稳的重心,墙上装饰用的栀子花在这时候掉下,正好砸在宋纯脚边。
宋纯摸索出手机,指纹解锁后忽然想起来——她没有凌乔的联系方式。
白桦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见宋纯脸色苍白,上前关心,“你还好吗?”
宋纯已经听不到任何人说话了,她盯着滕文,声线颤颤巍巍,“凌乔现在在哪里?”
生命的尽头是哪里?生死的距离有多长?命运安排的缘分一定要悲剧收尾吗?
世界都成了空白的虚无,时光停止了流转,宋纯只能听见那一句——“他死了。”
宋纯想对所有人好,但她似乎总是在辜负所有人。
刘翠云生前辛劳,宋纯只顾着自己的自由,等她想弥补的时候,只剩下了冷冰冰的遗像。
何洲阳那么快乐的孩子,因为她一时的疏忽离开,留下了一辈子的痛苦。
宋炳平和宋元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把身上的尖刺对准了他们,陈阿姨和陈斯曼也因为她的不懂事和自私受伤。
何洲渡……何洲渡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何洲渡,他们流下的眼泪多是来自彼此。
那凌乔呢,似乎不是一句“对不起”能概括的。
人的一辈子原来可以这么短,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凌乔的容貌记在心里。
宋纯浑浑噩噩走出书店,刺骨的寒风刮痛血肉,来自灵魂的哀痛后知后觉发出悲鸣。
对面的化妆品店放着何洲渡的立牌,宋纯的脑中出现了凌乔的身影,模模糊糊、晃晃悠悠,随时都打算离开。
卡其色上衣,棕黑条纹围巾,他回过头来,耳朵插着耳机。
是宋纯第一次见到的鸢尾少年,是世界上最好最干净的精灵。
宋纯终于分不清,她和凌乔错过的究竟是什么了?
春榆镇今年漫长的冬天格外冷,居民默契地选择闭门不出。
宋纯约何洲渡在屋后的野地见面,寒风冻的两人皮肤泛红,沉默让人窒息。
“我们分手吧。”宋纯的声音混在风声里。
何洲渡没有回话,他的肩膀在颤抖,一声极低的哽咽从喉咙里钻出来,断断续续的泣音在空旷的野地格外悲戚。
“你不是说、不是说想要有人给你送花戒吗?”何洲渡哭着抓上宋纯肩膀,他的脸上笼现出少见的羞怯和无措的期盼,宋纯只在少年何洲渡身上看见过,“我这就……这就给你编,我这就像你求婚。”
丝毫不像的两个人,宋纯看见何洲渡,却又看见了凌乔,那一句轻轻的“他死了”落在她心里成了轰鸣雷声。
痛苦的洪流奔腾而来,宋纯在汪洋里沉溺。
“何洲渡。”宋纯掰下何洲渡的手,她在绝望中平静地缴械投降,“现在是冬天。”
一片冰凉落在何洲渡脸上,他抬起手,纯黑的袖子沾上微不起眼的小雪花。
何洲渡如梦初醒,濒临崩溃的打击折弯了他的骨头。
他的每次挽回都是在错误的时刻。
何洲渡蹲在地上埋头痛哭,宋纯站着不动,低头垂眼,咽下哭声强迫自己镇定,“下一次遇到喜欢的人,好好珍惜。”
这是宋纯能送上的唯一的祝福。
没有烂俗的背叛,也没有狗血的仇恨,更没有那么多坎坷,只是因为到了分开的时候。
分手以后的第三天宋纯就订了回日本的机票,她还是没办法那么快适应和陈家母女在一起生活,怕哪一天突然产生争吵。
还有凌乔,东京的书屋记录着凌乔人生的最后四年。
宋纯的那本《小镇旧事》果不其然火了,也被买了影视版权,恰好东京的那间书屋打算转卖,书屋的位置偏僻,没多少客人过来,宋纯靠着版权费买下了它,也改了一个名字——鸢尾书屋。
分手以后宋纯没有再谈第二任男友,不是放不下何洲渡,而是没有再找到喜欢的人。
宋纯二十五岁时,滕文寄了一件跨国快递,他没说是什么,只神秘兮兮的交代这份礼物她见过。
宋纯满怀好奇,裁开快递盒后发现是一幅挂画。
月夜下,白杏绿蔓,少年少女蹲在一起赏野花。
客人推门而入的时候宋纯正在拿画比着墙在思考挂在哪里好看,她不假思索说出来中文:“欢迎光临。”
她转过身打招呼,阳光晃眼,客人融在阳光里,等他走近了,阳光洒在地板上,客人温润的目光和宋纯的视线撞上。
宋纯留学时认识了几位同样来自中国的学生,其中一位是珠宝设计专业的,叫江迢。
江迢做饭很好吃,每次聚餐都是他负责做饭。
“原来老板是你啊。”江迢见到宋纯第一眼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后露出温和友善的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们之间过去的缘分算不上深厚,故事真正开始于江迢的这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在生活面前,天真的爱情排不上号。
江迢很懂得提供情绪价值,宋纯的脾气一天天平和下来,家里的酒添置得不再那么频繁,后来宋纯的目标向戒酒靠拢。
江迢时不时会光临书屋关照宋纯的生意,其他几位朋友毕业就回国了,他们两个在异国互相陪伴,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两人一起去采购午饭的食材,宋纯路上走神没看路,险些撞上疾驰的汽车,好在江迢及时拉住了她,食材却因她突然重心不稳落了一地。
“姐姐,过马路要看路。”
江迢虽然性格温和稳重,但并不无趣死板,偶尔也会露出活泼的一面。
他比宋纯小一岁,有时候捉弄的心思起来了,就会喋喋不休的叫怕“姐姐”。
他明白宋纯性格里的敏感,故意叫她“姐姐”暗示自己没生气。
江迢握上宋纯的手,像幼儿园老师哄小朋友一样,捏着嗓子说:“姐姐,乖乖跟着弟弟走哦,不要乱跑。”
宋纯噗嗤一笑,她看了眼被江迢紧紧握上的手,五指试探性地合上他的手掌。
江迢没低头去看,只是握得更紧了。
江迢求婚时的戒指是自己亲自设计的,花状钻石灯下折射出绚丽光华,宋纯问:“结婚以后我还能继续写小说吗?”
“当然可以,”江迢微笑,“只要你想。”
“我这几年不想生孩子,”宋纯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江迢说清楚,“可能以后也不想。”
“生不生孩子当然由你决定。”江迢说,“不生也可以。”
两个人的亲友都在国内,婚礼当然也在国内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