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意看第二遍,顺手放在床头桌上,动作幅度略微过大,不小心掉落在地,有了年岁的相册瞬间散了架,七七八八的照片散在一地。
纪眠之弯腰,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张照片上。
是徐舒婉和纪青寺的合影,她下意识的看向照片背面,然后倒推了下时间,应该是他们谈恋爱第一年拍的。比起那张巨幅婚纱照,简单的一张热恋照更比不算什么,她疑惑的是,为什么这张照片出现在这里,刚才她翻相册的时候,分明没看到。
胡霓有看见过吗,她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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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纪眠之穿戴整齐的下楼,客厅墙上古铜色的钟刚过七点,桌上摆了几样简简单单的早餐,看起来更像是京港风味,她眼神晦暗的拉开椅子坐下,一言不发的喝粥。
从她的位置像外看,客厅南面连同阳台的地方像是有一个面积不小的院子,五颜六色的,还能窥见藤编摇椅一角。有说话声,乱糟糟的,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门哗啦一声被拉开,胡霓换下真丝睡衣,一袭剪裁得当的旗袍,依然搭着一条披肩,脖颈上绕了一圈圆润莹白的珍珠项链,身后跟着两个斯文儒雅的中年人。
纪鹤山和纪向亭一路絮絮叨叨的跟在胡霓身后,无非是担心她自己照顾不好自己,轮流把她接过去照顾之类的话,倒是孝顺的紧。
又是哗啦一声,门被关上,两个人看到在桌前的纪眠之皆是一顿,满腹劝说的话都止于喉口,眼底皆是一片晦暗。
“吃好来房间一趟。”胡霓刚浇完花,随手把花壶放在柜子一格,态度依然不清明,总是淡淡的。纪眠之想,可能大门大户千金小姐出身的都是这样。
她简单的“嗯”了一声,权当没看见还站在阳台门口一动不动的两个人,继续低头吃。
纪向亭比不得他身旁的纪鹤山冷静自持,率先撑不住,疾声厉色的问,“你来干什么?”
她放下白瓷勺,抬头挺肩,直直的望过去,“来看看胡女士。”
纪向亭冷哼了一声,背过手,嘟囔了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
纪鹤山就没那么难糊弄了,青山厚重般的面容,扬起一抹酷似纪青寺的笑,举手投足间的姿态都像极了一位合格的长辈,“阿宥来了,怎么不提前来个电话,二叔好去接你。”
她站起身,长椅后撤,与装潢不菲的地板相触,想起一阵刺耳的声音,纪眠之掩在背后的手骨节发白还发着颤,纪鹤山比身边的草包难对付多了,说话滴水不漏,知道她最在意什么,就偏要提什么。
“接她做什么?母亲年纪这么大了,谁知道她来安的什么心?”纪向亭不屑的嚷嚷,表情有些狰狞,那股被西装领带短暂掩藏的纨绔本质暴露无遗。
纪眠之也没什么胃口继续吃,也不吝啬告诉他们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这次来就没打算让他们安生,“听说蒋家已经调回来了。”
伴随着卧室门被带上,纪鹤山的表情也有一丝破裂,外套扣子被他解开,“你上次从京港回来不是就开始盯着她了吗?她来你都不知道?”
纪向亭最近一直在花天酒地,哪还顾得上这档子事,如今听着纪鹤山的不满,也就是象征性的讪笑几下。
胡霓今天的精神不是很好,从纪眠之进卧室开始已经抚了很多次眼睛,眼下也隐隐可见青色。
“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来,就是想看看您过的好不好。”
胡霓摇头笑了笑,一语道破她,“是来看你爸拼了命护下的纪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纪眠之大大方方的承认,卧室光线很足,很淡的花香,是从阳台外的小院子里飘来的。南方天气温暖和煦,许多花开的正盛,一片连着一片的花,有些品种她见都没见过。
“你想听到什么回答?”胡霓转了下手腕上的镯子,轻啄了一口浓香的咖啡。
“大厦将倾,不复存在。”她答。
“如你所愿。”
整整一个上午,胡霓把她想听的,不想听的,通通讲了一遍。
等到十二点的钟声被敲响,谈话也随之落幕。
纪眠之站起身,坚定的表达自己的想法,“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如果你想看你爸拼了命护下的纪家像昔日的京港纪家一样如浮萍薄絮一样就散掉——”
胡霓话还没说完,就被纪眠之打断,她早已没了一开始的平静,神色激动,双目发红,仿佛下一秒落下的不是泪,是血一样,“胡女士。”
“所以您当年也是如此道德绑架我的父亲,用您抚育他的恩情,要挟他妥协,去让他拦下所有罪责,换你们的荣华富贵是吗?”
“他受了纪家那么多年的恩惠,一条命而已,换得整个纪家多延续数十年,多划算的买卖,怎么你和徐舒婉一样想不开呢?”
“那个位子,都是我亲手送他上去的,我用一通电话换他权衡利弊后的妥协,不可以吗?”
纪家内斗严重,亲情淡薄,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下一刻都是推你入深渊的刽子手,胡霓做事风格也一如既往的利益最大化,为了整个纪家放弃区区一个纪青寺而已,只是一个早就被她放弃的纪青寺而已,算不得什么。没了纪青寺还有纪鹤山,再不济还有更容易掌控的纪向亭,还有绵绵不绝的纪家小辈,总有一个出彩的。
可是纪眠之想不通,她把即将要逼出眼眶的泪又憋回去,近乎控诉的质问,声音大到连一堵门都隔不住,声线是发紧的涩,“为什么不能是纪鹤山和纪向亭,偏偏是纪青寺!”
“因为他最有用。”胡霓云淡风轻的态度像是在嘲讽她的愚昧,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她。
“疯子,你们就是疯子。”她咬着牙关,硬生生逼出这么一句话,然后上楼迅速收拾东西,拎着那本相册和行李下楼路过沙发上的人时,她停了停,把徐舒婉常说的那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们。
一报还一报。
回程的飞机上,她无声的,歇斯底里的哭了一场,如果不是那么一通电话,纪青寺不会折腰妥协,她不会和江凛分开,不用在外漂泊数年,纪青寺会一如既往的温声问她晚饭要吃什么,今天开不开心,明天要做些什么。
就连条条康庄大道都是纪青寺给她铺好的。
可是都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她的山,彻底湮没于世间。
第29章
江凛是在墓园找到纪眠之的。
接近傍晚, 整个园子里早就没人了,打眼看过去,就只一个孤零零的纪眠之和孤零零的一座碑。
江凛还穿着训练服, 没换就直奔这儿, 看见直挺挺跪在碑前的人, 悬着的心瞬间放下, 他一步步的走过去,把从车里拿过来的外套搭在她肩膀上,凉风被悉数抵挡在外,肩膀后背连同心口都是温热的。
“阿凛。”
“我在。”
“她说让我如愿, 我就让她亲眼看着纪家落败。”胡霓太过于骄矜自满,她之所以说如她所愿, 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区区一个纪眠之能替纪青寺翻了身。同样,她也不会容忍自己一手筑起的纪家在她活着的时候破败。
她给纪眠之家破人亡寡淡难捱的六年,纪眠之就拿最破败的纪家馈赠回去。
“好。”
她借着江凛的力起身, 跪了半个下午的腿早就没了直觉,酸麻一片, 江凛打横抱起她,她很累,顺从的趴在他肩头。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伴随着的是清脆的叮咚声, 她扫了一眼,果不其然,银行的汇款信息, 同样的账户。
墓园里最不缺的就是台阶和郁郁葱葱的树, 时不时的有叶子被吹落,余晖尽数散去, 月亮高高悬挂在上,偶尔有一两只鸟飞过,寂静清淡,纪眠之顺着轨迹看过去,明明暗暗间,她看到有只大雁落在了纪青寺的碑后的地方,然后若无其事的跟江凛提了一句。
沉稳的脚步停了一瞬,江凛把人往怀里压了下,然后回头看了眼,抱着纪眠之上车离开。
而另一块灰扑扑的墓碑,依然好好的在那呆着,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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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中秋,基地放了一天假,江凛带着纪眠之回大院,博昭然也作为秦知珩的女朋友上门拜访。在外上学的也都放了假,各家各户门前停了一辆又一辆的车,烟火气正盛。
离中午开饭时间还早,窗外的篮球场上响起运球入篮的喝彩声。
江凛刚从书房出来,看见纪眠之探头趴在客厅窗户边上歪着头看的入神,大半个身子都快出窗户了。
他拆了颗糖塞进她嘴里,“看什么呢?”
纪眠之指了指篮球场,“阿聿他们打球呢,阿珩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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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昭然打着伞坐在球场边上的木椅上,眯眼看着场上运球的少年,神色恹恹的,不停的晃着腿。
何明熙坐过来,拎着一袋子冰饮和雪糕,声音极脆,“昭然姐,自己挑,管够!”
博昭然在热量爆炸的雪糕堆里挑挑拣拣,最后悻悻的拿了瓶冰水,“关禁闭出来了?”
“昭然姐,你怎么也跟阿珩哥哥学坏了!”何明熙幽怨的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秦知珩,神色不满。
“我可不是听你阿珩哥哥讲的。”博昭然咬着尾音,跟带了小勾子一样,侧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秦知珩,“我是听你眠之姐姐讲的。”
早恋的事被自己亲哥迅速传遍整个社交圈子,何明熙生无可恋,把那一袋子冷饮往凳子上一放,空灵灵的往篮球场走,然后猛的往前跑步,“何明轩你个王八蛋!我说你那天鬼鬼祟祟一直打电话是干什么呢!”
“合着你在那宣传我呢是吧!”
“你上周在院门口激吻我都没说!”
兄妹两个围着篮球场你追我打,篮球不知道被谁丢在地上懒懒的回弹了几下然后滚落在一旁,眼看着就要掉落台阶,一脚尖抵住台阶。
“打一场?”江凛弯腰捡起球,视线掠过秦知珩,不疾不徐的问。
秦知珩挑眉,“好啊。”
球场上霎时只剩他们两人,纪眠之坐在博昭然身边,随便捡了一块冰棍,撕开包装,慢吞吞的咬了一口,然后随手把袋子递给边上的秦知聿让他分一下,
今天是团圆的日子,江凛褪下军装,秦知珩也是一身休闲穿搭,篮球周旋在他们之间,落在地上是闷声的响,汗水顺着额角向下,普普通通的木制长椅上坐满了人。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天依然蓝,云依然白,人也都在,他们依然会在假期时抱着球问对方要不要打一场,纪眠之也会抱着一堆零食百无聊赖的坐在长椅上看他们争个高低,偶尔还有其他小孩,他们一起看。
博昭然看着球场上扣篮的秦知珩心念一动,把遮阳伞收了起来,起身站在长椅上,录了一个小视频,最后定格在纪眠之的清媚的侧脸上,她喊,“纪眠之。”
纪眠之懵懂的抬眸看她,博昭然按下结束键,随手打了几个字发了条朋友圈。
倏地,一声炸裂连着布帛撕裂的声音,还有江凛得意洋洋的声音,“赢了呢。”
秦知珩看着地上断裂的篮筐,又看看江凛身上被他撕裂的上衣,变着法的嘲讽他,“不守男德。”
他似是觉得不解气,转头对纪眠之喊,“佑佑,赶紧带江凛滚蛋,衣服都破了,不自爱!”
“赶紧给保卫处打电话,让他赔钱!”
这种划小团队的时候,纪眠之从小就最玩的转,二话不说的袒护江凛,叉腰,来势汹汹的,倒有了从前几分天不怕地不怕那股感觉,“秦知珩,你老婆都录下来了,你把阿凛衣服弄坏这钱我们就不要了,你去找人弄个新的篮球架!”
“你就跟着江水儿学坏吧你!”
江凛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随便把破掉的短袖撩了一下,擦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然后去纪眠之跟前讨赏,眼神亮晶晶的。
纪眠之递给他一瓶水,何明熙可能是在家被关了七天,怨气大,火气更大,买的东西全是冰的,塑料水瓶壁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珠子,“渴啦?”
江凛随手接过放到一旁,然后捏住她的后颈,让她半仰着,露出脖颈线,他俯身,碰她唇角,挺清亮的一声“啵”,“亲到了。”
纪眠之愣了一瞬,这人身上还挂着破破烂烂的短袖,额头和鼻尖上还沁着一层汗,眼睫好像也湿漉漉的,眉眼弯着,唇角也弯着,幅度很大,本来就是一副招人喜欢的温冷模样,一笑,更招人了。
“走咯。”他一手牵着纪眠之,另一只手捏着那半瓶矿泉水,招摇的摆摆手,莫名让人火大嫉妒那种,球场得意,情场也得意,“带媳妇儿回家吃午饭咯。”
秦知珩啐他幼稚,然后顽固的牵起博昭然的手,蛮横的十指相扣,还给人打着伞,“他那都被退婚了也不知道得瑟什么劲,我这才是板上钉钉的。”
“赶紧回家偷户口本去,先把证领了再订婚结婚,要不然我不踏实。”
一南一北,两对南辕北辙,手牵手的往前走,留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单身狗,面面相觑,个个满脸憋屈,中午饭都不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