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之蘅心知太子走了对的路。
赵明彰不是普通的南越贵族之子,他是未来执掌南越的新王。
从古至今,两国有和有争。但即便是最为和睦之时,也没有一方会全然放下警惕,这是无法避免的矛盾。
倘若当真有官员媚上,在处理与南越相关之事时有失偏颇,万一酿成大祸,那太子就是天下的罪人。
但太子在皇室中就只有这么一个真心相待的兄弟,多年的情谊至此分道扬镳,任谁都觉得惋惜。
洛之蘅不由心疼地握紧太子的手。
太子对她的亲近乐在其中,却还是失笑道:“世人皆羡为帝者至高无上。殊不知,掌多大的权,便要受多大的掣肘。否则无节制的纵饮纵乐很快会上行下效,以致饿殍遍野。我不愿做那样的昏庸之主。”
“我知阿兄心怀天下,志向高远。”
她望来的眼神中满怀信赖。
身上盘亘已久的冷意似乎倏然间被驱散殆尽,太子一阵哑然,忍不住道:“洛之蘅,你这样心软,日后可怎么办?”
“我现如今多疼疼阿兄。”洛之蘅朝他一笑,“总归日后阿兄是要还回来的。”
太子目光深深,缓缓笑起来:“嗯,等你嫁了我,我便一五一十地心疼回去。”说着,又顿了顿,“那――”
“那什么?”洛之蘅不解地问。
太子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如今,多心疼心疼我。”
“……”
明明是她先挑的头,反倒又被太子说得赧然。
洛之蘅眼珠一转,生硬地转开话题,催促道:“阿兄快打开看看小五写了什么,你握得那么紧,万一把里头的字汗湿就看不清了。”
太子心照不宣地“嗯”了声,顺着她的意打开锦囊。
洛之蘅想着这是赵明彰的私事,不好去看,便乖乖别开眼。半天没见太子反应,好奇地转过来:“他让你帮什么忙?”
太子的神情颇为复杂,闻言递来了锦囊中的纸张。
洛之蘅没接,只借着他的动作低眸看去:
昔时年少,曾许誓非林姑娘不娶,承蒙三哥体恤,为我极尽筹谋,弟感念于心。然时过境迁,弟已决意奔赴南越。此后两国相隔,已难成佳偶良缘,望三哥忘却弟之旧言。
弟已知日后难逢,然曾妄念至深乱她心神,如今抽身离去,是负她已极。若三哥有暇,望照拂一二,不求赠她高爵厚禄,唯求余生有幸,听凭她随心自在。
三哥恩义,弟没齿难忘,遥祝三哥三嫂白首同心,恩爱万千。
顿笔至此,叩首再三。
洛之蘅望着尽显珍重的字迹,一时复杂难言。
“岁宜并非对他无意……”说到这里,洛之蘅又是一叹。
本来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偏偏造化弄人。
太子已然收拾好心绪,慢条斯理地收起纸张,“这世上缘法莫定,倘若有心,谁知眼下以为的绝处,不会成为另一处逢生之地?”
“也是。”洛之蘅深以为然,“岁宜如今正在平川,他们若是有缘,自不会错过。”
太子笑笑:“走吧,我送你回家。”
*
将洛之蘅送回南境王府后,太子径直回到东宫,整理好二皇子之事的后续条陈,亲自送到御书房。
皇帝翻了两页便觉倦怠,将奏折扔到一边问:“小五走了?”
“是。”
皇帝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只是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悠远。
从得知二皇子做了什么后,除开最初的震怒,他就一直是这幅心神不属的模样。整个人仿佛凭空苍老十岁,所有的精气神都荡然无存。
太子微微蹙眉:“太医这些时日没有来请平安脉吗?”
皇帝先是一愣,旋即受宠若惊地回:“无妨,我无碍。”
闻言太子也不再多说什么。
皇帝却瞥了眼案边的奏折,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决定好了,一定要这么做吗?”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太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皇帝斟酌着道:“大婚之日祭告祖庙,扬言只此一妻,日后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太子循着他的视线望了眼,霎时明白过来。成婚典仪俱由礼部操办,想来是礼部觉得此举不妥,上书呈报。
“我没想过走回头路。”太子声无起伏。
“这世上没有皇帝后宫之中只有一妻的先例,你贸然如此,朝中的阻力不会小。”皇帝语重心长地道,“你若是实在喜欢洛家女,日后纳些妃子在后宫做摆设,仍给洛家女独宠也是一样的……”
见太子眸色渐冷,皇帝缓缓收了声。
“所以,我只是为了朝中那些虚无缥缈的阻力,便要牺牲这么多人。”太子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无辜女子一生被困皇宫,我与洛之蘅的恩爱蒙尘,或许连恩爱都不再有,仅仅是因为朝臣的看法,我的无能?”
皇帝似是想说什么。
太子状若不见:“没有先例,我便来做这个先例。”
皇帝没来由觉出几分自惭形秽。他狼狈地沉默一阵,声音微哑地道:“我当年许了你母后余生一心不负,是我背弃诺言,你不必一意孤行,我也知晓自己当年错了……”
“你觉得,我费尽心思地做这些,都是为了证明你当年错了?”太子倍觉好笑地反问。
见皇帝沉默以对,更觉荒谬,“我不会糊涂到,为了你的错误,再赔上我和洛之蘅的余生。”
“我说一生一妻,只是因为我心悦洛之蘅,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她一人,余生也只想同她一人携手。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分毫干系。”太子望着皇帝,一字一字地道,“爱是不能利用,也没办法和人分享的。她为我入深宫,日后只有我一个夫君,推己及人,我自要给她心无旁骛的爱。”
皇帝喃喃:“一辈子那么长……”
“洛之蘅不是眼里只有夫君的母后。她有志向,有亲朋,天高地阔。我只担心一辈子不够长,没办法让我们畅诉钟情。”
太子的话掷地有声地传入耳中,皇帝久久无言。
半晌,他才低低道:“你一向都求至臻至美,迎娶太子妃的规格到底弱了些。”
太子微微蹙起眉:“你想干什么?”
皇帝垂下眼,只手摩挲着龙椅硬邦邦的扶手,慢慢道:“我大半生都为了皇位汲汲营营:当太子时不如你叔父得父皇欢心,担忧父皇偏宠使我地位不稳,所以不顾欢喜与否主动请旨提出迎娶你母亲。后来登基,我又看不到老二的不平,疏忽之下害得几个皇女和你母亲殒命。我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与夫君。”
他抬眼,望向太子:“你和我不一样。你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看得见朝堂暗涌,也看得见天下百姓。我这一生优柔寡断,害人害己,只有这一回,想果断一次。”
“儿,该是你的天下了。”
*
隆庆二十四年六月,隆庆帝自陈己过,不顾大臣挽留,宣布退位。
隆庆二十四年七月,时任太子赵登基,改元至和。
朝中平稳接替之际,礼部和宗正寺却一夕之间忙得天翻地覆。
原本迎娶太子妃之礼因赵登基,规格瞬间提至最高,准备了五个月的仪礼悉数推倒重来,众臣叫苦不迭,却不得不兢兢业业地赶在大婚之日前将帝后的婚礼准备妥当。
洛之蘅骤然从未来太子妃变成了未来皇后,颇觉恍惚之际,也觉得措手不及。忙碌之余,慌慌张张地捧起被她束之高阁的载有大典之礼的书册,如饥似渴地研读起来。
不仅自己读,还不时拉着赵讨教。
第六次提起大婚当天应当注重的礼节时,赵终于不耐地抽出她手里的书,严肃道:“洛之蘅。”
洛之蘅愣愣:“啊?”
“我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找你,你就只想和我说这些?”
“那不然聊一聊婚服?”洛之蘅偏头道,“昨日尚衣局的宫人来找我商议――”
“尚衣局?”赵眉梢一挑,“他们不敢去找我,便来折腾你?”
洛之蘅无辜地眨眨眼。
赵刮了下她的鼻尖,谆谆道:“那些宫人惯会看碟下菜,你初来乍到,不要太好说话。”
“但他们是来找我商议咱们的婚事――”
“历代皇室婚事皆有定例,你有想要更改的想法吗?”
洛之蘅想起历代帝王复杂庄重的婚仪,慌忙摇头。已经够麻烦隆重兼之面面俱到了,她可不想再给自己徒增烦恼。
赵哼笑道:“这就是了。”
洛之蘅陡然明白过来:“所以他们来找我商议婚服是假,来探我的底细才是真?”
“不然呢?”赵提醒道,“先前按迎娶太子妃制准备的时候,他们可曾动辄来询问你的意见?”
洛之蘅摇摇头:“只选了布料和量了身,我还以为――”
“你是太子妃时,后宫有秦贵妃掌管。如今皇帝退位,今后你便是坐镇后宫之人。他们自然要赶着时机来探探未来上峰的底细。”
洛之蘅也反应过来,不由懊恼地垂下头:“是我疏忽了。”
赵好笑地看着她。
洛之蘅自我反省了片刻,又叹气道:“咱们两人的婚事,典礼有礼部和宗正寺操办,婚服有尚衣局赶制,宴席有御膳房操持……大大小小都有典章定例,咱们两个正主反倒清闲得很。”
“我可不清闲。”
洛之蘅瞥了他一眼,纠正道:“对,你还要批阅奏章,审议军国大事。”
赵笑着道:“你也不清闲。”
洛之蘅摊摊手:“我有什么事做?”
赵沉吟片刻,认真道:“做你想做的事,然后……等我来娶你。”
“阿兄这话,”洛之蘅嫌弃道,“好没有新意。”
赵也不恼,好整以暇地道:“那你说些有新意的让我听听。”
“……”
两人坐在屋脊上。
洛之蘅也不担心掉下去,放松地靠着他的肩背,仰头望着高悬透亮的明月。
“我想起来了。”她忽然道。
赵正想问她想起什么,话到嘴边,忽然一顿。
洛之蘅笑道:“隆庆十一年的夜宴,我和旁人家的小孩儿起了冲突,自己跑去玩儿,结果迷了路,在御花园的角落里看到的那个小孩儿,就是阿兄,是不是。”
赵“嗯”了声:“是我。”
洛之蘅靠在他肩上,思绪骤然回到隆庆十一年的夜宴当晚。
她们同龄的稚童一道玩,几个人男童玩投壶输给了她,便拿她是女孩儿来嘲讽。她恼怒之下讽刺回去,不肯再和他们一道,便独自跑回去想要去找阿爹。
结果七拐八绕之下迷了路,偶然就遇见了一个长得粉雕玉琢、分外精致好看的男孩儿被人为难,她怒从心起,冲上前去替他解了围。
那时她的不能辨认之症尚不严重,被他的相貌惊为天人,稀奇地凑着和他玩。
小男孩儿人虽不大,却显得冷淡,即便她再热情,也只是不时蹦出只言片语。
直到听到有人远远唤她的名字,依依不舍打算离开之际,小男孩儿才屈尊降贵般地问了句:“你会记得我吗?”
“当然会呀。”她当时回答得分外痛快,“只要你一直这么好看,我就永远不会忘了你。”
后来兜兜转转,她的不能辨人之症一夕加重,她虽记得深宫中那位被人为难的小男孩儿,却将他的相貌望得一干二净。偶然想起,也只是以为那只不过是哪家大人的幼子,从未联想到赵身上。
直到发现她意会错了和赵真正相识之日,才陡然又翻起记忆中的这桩事。
“阿兄当时怎么会被旁人欺负了?”
赵轻描淡写地道:“我当时不喜欢宫人跟着,那个人把我当成了宫侍,嫉妒我长得好看。刚一发难,就被你发现了。”
洛之蘅被他逗得发笑,正想感叹他果然自小就对相貌这般看重,转念想起,当时在平川,他满眼失望地喊她“小骗子”,又想起,他初到南境时,执意问她他长得好不好看……
曾经一无所觉,如今再度回想,才陡然发现:
那句稚言只是她记忆中的沧海一粟,却被他奉为金科玉律,铭记于心十数年。
洛之蘅心中又酸又疼,忍不住抓起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怎么了?”赵好笑地问。
洛之蘅低低道:“忽然觉得,我喜欢阿兄喜欢得太晚了些。”
赵微愣,看清她的神情后,眸光一软,却故意拖着声调问:“那怎么办呢。”
洛之蘅学着他的模样故作沉吟,煞有介事地道:“那余生,我只能多爱你一些了。”
月光下,她的眸光亮如星子。
赵一怔,半晌,眼神浮上深深笑意,缓缓抬起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
“不晚,”他在那只纤长白净的手背上虔诚印下一吻,“只要你肯爱我,那就什么时候都不晚。”
被他触碰的地方骤然一烫,她心跳失序,下意识想要轻颤,却强忍着没有动作。
许久,赵抬起头,眼神温柔。
“阿兄。”洛之蘅对上他的眼神,“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赵:“是什么?”
洛之蘅感受着手中的温热,轻声道:“等大婚之日,你就知晓了。”
她这般说,赵只好强压着好奇,愈发期待起大婚的那一天。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盛京从天蒙蒙亮就热闹起来,鸣锣打鼓声响彻天际,百姓早早起身,围堵在大街小巷旁翘首张望。
红毡从宫门口一直铺陈到南境王府,士兵立于街道两侧,腰间皆系了红绸。迎亲的队伍自皇宫而出,随侍宫女手持喜糖,沿路散发着喜气。
这一场迎亲尽数按典章办事,新登基的皇帝从始至终都极守规矩,唯一出格之处,是他执意要在新婚当日亲迎新后。
大小官员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他改变心意,最后还是已经避居别宫的太上皇出面,调停了这一场风波。
最后当然是官员退让。
新帝如愿以偿地在成婚当日,骑着骏马,如普通的儿郎般走出宫城,迎向他的新婚妻子。
新婚之喜弥漫在整个皇城,沿途的百姓不吝为新帝新后奉上如海的祝福。
直到迎亲的队伍重新进入宫城,沿街的百姓已然津津有味地停在原地。
在礼部的主持下,一对新人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大半繁琐庄重的仪式。
三拜礼成,至宗庙拜祭天地,祭告祖先。
群臣分列两侧。
新帝和新后相视一笑,手牵着手,并肩走向高台。
鲜红的嫁衣似烈焰般热烈张扬,凤冠精巧贵重,嵌宝石,垂金穗。如玉般干净无瑕的脸颊鲜敷盛妆,将她本就倾城的容貌衬得愈发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