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疆中,趁着夜色赶路的人不少,西疆人都认天上的星辰,以星辰为坐标来赶路,倒不会走丢。
从金乌城到纳木城,足足花了四日有余,这一路上,他们五个女人,一个瘸腿侍卫,走的分外艰难,生怕碰上什么流窜的西蛮将士,或者碰上土匪拦路,马鞍将大腿上的皮肉都磨破了,也不敢停下。
幸而他们这一道运气算是好的,许是否极泰来了,一路没碰见什么人,遇到一些行商也都远远避开了,什么危险都没碰上,只熬了几日赶路后,便在一日午间,回到了三元城。
至于金乌城的人,一直都没有追上来,大概是因为那一场大火让他们损失惨重——虽然他们的西蛮将士没死几个,但是重要的食物和帐篷都被烧了,他们一时之间无暇顾及沈落枝。
连带着三元城最近都安稳了不少。
三元城之前被西蛮人屠戮过,现下城墙已经重新修建起来了,原先被攻破、塌陷了一半的城墙现在已经被重新筑起来了,泥土里面混了一些石头,几个将士在修建城墙,有些城民来送米面。
那时大漠孤烟起,沈落枝迎着风沙、骑马走到城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想,这是贫瘠的西疆里,仅剩的温存。
沈落枝回到三元城,表露身份后,三元城的官员、镇守此处的县令便匆匆来迎接。
之前三元城险些被攻破,大部分流民都跑了,但不知道为何,那群蛮族人又都走了,没有屠杀三元城内的民众——以往,那些西蛮人如果成功攻城,都会屠杀民众,抢掠食物、皮毛、药草,路过的牛羊都会带走,如果带不走就都杀掉。
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继续攻城,反而迅速撤离了,这就导致,城内的人没什么事,反而是那些跑出城的人,死伤更多。
灼华郡主沈落枝出城之后,便直接失去了踪迹。
后来,从纳木城来的人曾来接沈落枝,但是没接到,便赶来找三元城的县令来问,后知道沈落枝出城避难后,纳木城的人便在三元城落了脚,然后开始不断向外搜索沈落枝。
接不到沈落枝,就没办法和裴郡守交代,所以他们只能在三元城扎根,开始寻找沈落枝。
当然,他们至今没搜索到,还是沈落枝自己回来的。
至于当时沈落枝让耶律枭放走的那几个侍卫,一个都没能成功回到三元城,不知道是迷失在了西疆戈壁里,还是死在了土匪的刀下。
“还请灼华郡主回府内稍候,下官立刻去请人将从纳木城来接郡主的人请来,让您们快些相见,也好说说话。”那县令与沈落枝道。
沈落枝在听到“纳木城”这三个字的时候,心中便想到了裴哥哥,从纳木城来接她的人,自然是裴哥哥的人,只是裴哥哥现在又在哪儿?
“好。”沈落枝压下了那些疑虑,向县令行了一个莲花礼,道:“劳烦大人。”
县令自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回礼时,还忍不住瞧了一眼这位灼华郡主。
之前这位灼华郡主走时,是庇佑着一群流民而逃的,三元城县令自是记着灼华的这个恩,大难之下,能放弃财宝,带着流民而行,足以证明这位郡主的品性。
只是,这位灼华郡主瞧这虽然一如当初一般清冽出尘,但是却不再像是初次见面时的那般温润,反而周身都绕着一层凌冽的杀机,像是春水被冻成了冰,远远一瞧,便觉得寒气逼人。
想来,也是在外吃了不少苦。
这西疆,处处都是吃人的。
县令叹了口气,快步走了。
沈落枝则带着众人回到了她原先在三元城租赁的院子,等着纳木城的人上门来拜见她,她有很多话要与纳木城的人问。
她回到院子里时,院子内还摆放着她的各种嫁妆——之前因为战乱遗失了一些,但大部分都还在,三元城的县令将这些都收拢起来了,不允旁人动。
嫁妆还在,只是当日随她一道来的侍卫和侍女们都不见了。
沈落枝一时心酸,叹息过后,又命摘星拿来了一部分钱财,给了一直穿戴着斗笠、不曾露面的女奴,叫女奴出去自谋出路。
“你是金蛮人,与大奉格格不入,在西疆,金蛮人入大奉是死罪,我不能留你。”沈落枝与女奴道:“我之前在清泉商队的手里救过你一次,后又带你出了金乌城,今日又是我给了你银钱,你我之间,是我待你更好些,我未曾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今是世势时事不容你,非是我不容你,还请你不要怪我,日后相见,你也不必帮扶与我,只当不相识便是。”
女奴跪地领了金银,后由摘星与听风一路护送,得了一批快马和一把刀,出了三元城,去奔向在西疆之内的金蛮人的城邦了——这西疆,不止是有大奉的城邦,也有金蛮人的城邦,还有游牧民族的城邦,还有其他允许所有种族进入的混居城邦。
如此混乱无序,遍地都是人头与金银。
比如他国人的城邦,大奉人的城邦还算安稳的。
那女奴走了后,沈落枝便不去想了。
西疆这么大,自此应当是山高水远,再不相见了。
她差人打了水来,在浴桶中沐浴。
回了三元城,站在大奉的领地上,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下来了,人往浴桶里一坐,便觉得骨肉都松懈了。
净房内门窗紧闭,氤氲的水汽在水桶内渐渐向外蔓延。
沈落枝纤细漂亮的脊背靠着宽大的木桶,温热的水波托着她纤细的手臂与丰满,她的墨发在水下徜徉,她闭上眼,伸出手,一点一点洗着她。
那里被耶律枭舔过。
纵然没做到那一步,但依旧让她一想到就觉得受辱。
沈落枝这一路上匆忙赶路,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所有人都将她视作主心骨,没有一个人能帮扶她,直到现在,她才能在空无一人的净房内,躲在浴桶里大哭一场。
哭到最后,那满浴的水都凉了。
她依旧不想起来,恹恹的靠坐在浴桶之内,只垂着眸坐着,到了水彻底凉了的时候,外头便听见流云唤她:“郡主,裴郡守的人来了,在外头求见呢。”
沈落枝骤然清醒过来。
她压下那些混乱的思绪,缓缓从木桶内站起,道:“进来伺候吧。”
外面的流云便走进来,伺候着沈落枝从浴桶内走出来,为沈落枝绞干发丝,又挑选了衣裳穿好。
今日要见的是裴郡守的人,故而要郑重对待。
沈落枝日后是要与裴郡守成亲的,他们绝不能在裴郡守的人的面前掉了脸面,所以哪怕众人都是舟车劳顿,也坚持给自己梳洗了一番。
负责给沈落枝挑衣裳的是弯月,大概是心里惴惴,所以弯月拿了最上场面的一套衣裳,一套香月绸对交领上绣银色仙鹤裙,外搭了一套白狐狸绒毛氅,足上踩了蜀锦银丝珍珠履,发鬓盘了堆松云鬓,上簪了一套流光步摇,面上只上了点淡妆,又在额间画了半轮明月,以为花钿。
她本就姿色天成,额间一点,更是如玄女落尘,矜贵傲然。
本来见几个随从,不需如此庄重的,只是他们之前被金乌城给掳走过,她又被耶律枭那般对待过,若是要算起来,是名节有污,所以他们心下不安。
世人皆是如此,越是不安,越要表现得强势高贵,以此来掩盖自身。
沈落枝到前厅时,负责来接她的人已站起身了。
此人身穿青色短打,名唤“青丛”,是裴兰烬身旁的长随小厮,会些拳脚功夫,人很机灵,随着裴兰烬自京中来西疆赴任,以前裴兰烬来江南提亲时,沈落枝便瞧见过青丛多次,现下在西疆瞧见他,便觉得愈加亲切。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青丛远远瞧见沈落枝,便站起身来,远远地与沈落枝行了一个俯首礼,道:“属下青丛,见过郡主。”
行礼间,青丛有些心虚的瞧了沈落枝一眼。
这位郡主依旧如当年一般清冷孤傲,站在这里像是瑶池仙莲,片叶凝仙露,从不染凡尘。
青丛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心下想着早已备好的话术,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位郡主虽年幼,但极为聪慧,据说南康王有意为她请“女世子”的称号,却因这两年南康王与京中关系紧张,未曾提出——话扯远了,总之,这是个极难糊弄的主子。
“起身说话。”沈落枝坐于椅上,衣袖随身形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水纹波光,然后轻轻堆落于她的膝前,她坐下时脊背挺直,身姿曼妙,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赏心悦目。
这是京城大户人家才能教导出的礼节,与这里的西蛮女子截然不同。
青丛的眼皮莫名的跳了一瞬。
“为何是你来纳木城接我?”沈落枝一开口,便问的青丛心中直突突,她那双平静清冽的眼眸一压过来,仿佛带着无穷的压力一般:“裴郡守为何未曾亲身前来?”
她是南康王之女,是裴兰烬三书六礼定下来的未婚妻,裴兰烬向她下聘时,便已明言,此生不纳妾,只与她一世忠贞,他们订婚时,裴家也与南康王定下百年之好的誓约。
她的分量够重,重到裴兰烬应当从西疆出发,一路到江南去迎她,亲自将她迎入府内,捧于高座,为裴氏妻。
但她没有如此,她亲自从江南奔袭而来,只为体谅裴兰烬治理西疆不易,她不想为了区区的面子而让裴兰烬抛下正在治理的西疆而来、如此为难裴兰烬,也不愿用郡主的身份逼裴兰烬向世人展示对她的“宠爱与臣服”,她理解并支持他的一切选择,所以她自江南而来嫁他。
但她都走了九十九步,从江南一路走到西疆,从南康王府走到了三元城,唯独这最后一步,这圆满之最,裴兰烬为何还不肯走过来?
裴兰烬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三元城被破时,裴兰烬没来,金乌城被焚烧时,裴兰烬没来,现下她已重回了三元城,裴兰烬还是没有来。
一而再再而三,西疆的公务,当真便繁忙到让他来抽身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吗?
她是因那一腔情爱奔袭而来的,她可以为她的未婚夫退让,她明事理,懂大意,但并不代表她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裴兰烬若轻视她,她定不会容忍。
“回郡主的话,当日郡主来时,我家郡守于西疆中出行办公务,便派属下来接,属下到此处时,您已经出城了,属下便去找,后来郡守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外受了些伤,便送回了纳木城,现下还在纳木城中躺着,实在是起不得身。”
“您莫要怪郡守,郡守心里很担忧您,郡守都担忧的用不下饭,奈何身上有伤,不能来亲见您,只能等属下在外寻找。”
青丛说到此处时,心中越发不安,甚至都不敢看沈落枝的脸。
他怕这位郡主瞧出他的谎,可他为了裴氏与南康王府的婚约,又不得不这般说。
沈落枝想起来那一次,她在清泉商队举办的商市中与那女将军见面的事情,那一次,裴兰烬确实很危险,但是她后来得到了明确的风声,说是他们二人成功脱逃了,她得到的消息上,并未说过裴兰烬有受伤,只说了他随行的女将军受了伤——给消息的是耶律枭身边的西蛮将士,那将士绝不会对耶律枭说谎的。
可是,青丛现在又说裴兰烬受了伤,他们二人的说法不一样。
沈落枝想,大抵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吧,这西疆大漠里,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她自己也是靠运气走到今天的,裴兰烬未能及时来援,他应当也很愧疚才对。
她并非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既然有了解释,她便不会一直死咬着不放,便道:“既如此,便即刻起行,上路去纳木城吧。”
沈落枝道。
她想早些离开三元城,上次这个城镇被突袭的事情让她记忆犹新,她不想在这里耽搁下去,早些去纳木城,她早些安心。
纳木城是大奉西疆的要塞,在西疆里,纳木城的重要程度可以相当于大奉中的京城,纳木城兵马健壮,且比三元城大上几十倍不止,进了纳木城,她便可放心了。
且,裴哥哥也在纳木城。
她有太多话要跟裴哥哥说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裴哥哥。
而一旁的青丛却僵了一瞬,目光有一瞬间的游离,唇瓣一颤,随即赶忙低头道:“是!属下这边去安排。”
从三元城到纳木城,一共需要三日的路程,因着沈落枝身边的侍卫侍女都死了一批,所以他们又临时购置了一批奴隶做粗使伺候,耽误了一下午的时间,眼见着天色黑了,沈落枝便没有要连夜赶路,而是让所有人都好生歇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护送灼华郡主的队伍才踩着漫天黄沙上路。
他们上路时,猎鹰于头顶蓝天盘旋,羽翼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悄无声息的跟随着队伍而行。
——
深夜,纳木城。
西疆郡守府,西厢房内。
冬日里的西疆没有什么好景色,只有光秃秃的枯木与院中结冰的池塘,“呼呼”的北风打在门窗上,引来门窗震颤,但西厢房内却一片潮热。
床帐厚厚的围着,床笫间的人影彼此纠缠,粗重的喘息与细碎的嘤咛随着床帐翻涌,直到某一刻,邢燕寻垂着眸,轻唤了一声:“裴哥哥——”
裴兰烬躺在蜀锦床榻上,一双清冽冷淡的瑞凤眼骤然睁开。
在他身上,邢燕寻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与他道:“这不是挺喜欢的么?何苦每日都做出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裴兰烬如水月观音的面容骤然涨红,他薄唇紧抿,似是想喝一句“荒唐”,但却又知道,他一旦呵斥出声,邢燕寻一定会说出更多让他难堪的话来,他便闭上眼,只声线嘶哑道:“快些。”
邢燕寻哼笑了一声。
裴兰烬抓紧了锦缎。
他不愿去沉浸在这劣媚情梦里,但却又身陷于此——前些日子,邢燕寻与他在西疆中抢夺了种子而逃,很多人追杀他们,他们二人与众人在逃跑中分散,后他们被人围攻,有人看上邢燕寻的美色,向邢燕寻下了媚.药。
邢燕寻差点遭了毒手,幸而邢家军来得快,救了邢燕寻一命——至于裴兰烬,他一介书生,半个废物,从头至尾什么忙都没帮上,邢燕寻被围攻时,他又愧疚,又惊惧。
在邢燕寻保护他,为他拼杀的时候,他便想,邢燕寻若是真便这般在西疆失去了一切,他便该为她负责。
而最后,邢燕寻中了媚.药,却死也不肯让旁的男人碰她,为了救邢燕寻,他只能...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邢燕寻死。
邢燕寻为他做了太多了。
而从那一日之后,邢燕寻日日都来寻他,与他颠鸾倒凤,不管他拒绝还是同意,邢燕寻都用她的武力来解决问题,直接将他往床上一压。
他们二人便这般稀里糊涂的滚了好些日子,他被邢燕寻绊住了手脚,也便没有去三元城再接沈落枝。
裴兰烬甚至还有些不敢听沈落枝的消息。
他回到纳木城的时候,很担心见到沈落枝已经出现在城中,他不知道该如何见沈落枝,如何与沈落枝讲话,沈落枝是个聪慧骄傲的姑娘,她若是知道了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