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铺子里的掌柜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厮都躲在玉石柜子后面,惊慌的缩着头,不敢往外看。
喧闹与拼杀声在街巷之中蔓延,远处还亮起了火光,方才还温馨热闹的大街现在变成了人间炼狱,沈落枝看着齐律握着一把刀站在门口,阳光落到他身上,在他的武袍上打出一点蒙蒙的光,他一个人便将玉石铺子的门堵的死死地,将所有血腥和危险都阻隔在门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闯进来。
沈落枝慌乱的心渐渐稳了下来。
她知道西疆一向是如此乱的,来了西疆这几个月,她几经生死,现在这阵仗竟也不算特别令她惧怕,她只是有些担忧。
“裴兰烬可会死?”沈落枝问。
耶律枭守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街头处正在打斗的人群,答道:“死不了。”
裴兰烬的私兵都以命护他,那些伪装成漠北人的金蛮人短时间内杀不掉裴兰烬,而很快,城内的捕快和邢家的守城兵们就会来了,所以金蛮人的刺杀不会持续多久,他们立刻会跑掉。
而城中的捕快也没精力去抓他们,因为在同一时间,驻兵地已经遇袭了,他们很快就需要去支援驻兵地。
一切说的迟,但生的快,到现在也不过几个瞬息而已,而再过半刻钟,大概就结束了。
裴兰烬只要拿他私兵的命撑过这半刻钟就可以。
耶律枭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他的面前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竟是裴兰烬的私兵护着他,一路被逼到了耶律枭他们所在的玉石铺子前。
被护在最里面的裴兰烬直奔着玉石铺子门口跑过来,神情慌乱的喊道:“落枝,落枝!你怎么样?”
耶律枭握紧了手里的刀,他人高马大,往门口一堵,便将裴兰烬挡在了外面。
裴兰烬抬起眼眸,隔着一副面具,用目光与耶律枭短兵相接。
而与此同时,站在耶律枭身后的沈落枝道:“放他们进来。”
沈落枝是不会对裴兰烬见死不救的,她算账向来算的明白,她个人的喜恶,从来不会掺杂到旁的事情上去。
耶律枭就恨她这一点,她无条件的,打心眼里爱着这群大奉人,又无条件的,打心眼里厌着他这个金蛮人。
而被拦在门外的裴兰烬也短暂的忘却了外面的争端,他昂起头来,冷眼看着这个拦在他面前,对他敌意分明的侍卫。
但沈落枝话音落下的时候,裴兰烬便见他退后了几步——他是让开了位置,让他进入了这家玉石店铺逼祸,但是同时,他也退守到了沈落枝面前,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其余人。
他的态度如此鲜明:这一整个玉石店铺里的人,他只保护沈落枝一个。
裴兰烬进来之后,竟然被他挡着,都看不到沈落枝的脸,只能看到一部分身影。
这到底是谁!
裴兰烬的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而这时候,他的私兵也进入了玉石店铺内,在玉石店铺外面,一群金蛮人几次攻上来,又被挡回去。
这一场协斗打到了关键时刻。
——
而与此同时,耶律貊带着他的兵和金乌城的兵攻陷了城北驻兵地。
耶律貊准备充足,先是用一把火将驻兵地的兵给引到了郡守府,然后又带人打进了驻兵地,他本来是想直接劫了地牢里的囚然后转身就跑的,但是没想到,战乱之中,耶律貊顺手抓到了邢燕寻。
邢燕寻当日也是倒霉,她之前收了裴兰烬的信后就一直在发疯,非要去找裴兰烬,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肯去东津,邢大将军无法,只能牢牢把她压在邢家军驻地内,防止她偷跑出去丢人。
但谁能想到呢,这一日,耶律貊直冲邢家驻兵地,驻兵地乱作一团,匆忙抵御,邢燕寻趁乱逃跑,正好被耶律貊给逮住了——耶律貊可认识这位女将军!
他抓了邢大将军的亲生女儿!大奉邢家的女将!
耶律貊本是打算撤退的,但是抓了邢燕寻之后,他便不打算撤退了,他反而可以以此来威胁邢大将军!一个邢燕寻,能跟邢大将军换多少口粮,多少兵器?耶律貊都不敢想!
他竟然抓住了这么一位有重量的人物!
大喜之下,耶律貊直接带人奔向了南城,他要去跟耶律枭会和!
今日,他和耶律枭今日兵分两路,他去偷袭城北驻兵部,耶律枭负责郡守府放火和命人袭击裴兰烬引动骚乱,他们俩的原计划是,各自办完各自的事儿之后就走。
他跟耶律枭其实都不太在乎对方的死活,只要彼此目的达到了就行,但是,就算是与耶律枭处于竞争关系的耶律貊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能有今日之大胜,全仰仗于耶律枭。
耶律枭的计划太精准了,他不仅给了全城的兵力重点防布图,还将裴兰烬的出行算的那样准,如果没有耶律枭,今日之事必不可成。
所以,当他大胜的时候,他没有走,而是直奔着耶律枭来了。
在今日,在这个大胜的时刻,他愿意短暂的放弃与耶律枭的所有仇怨,亲亲热热的跟耶律枭当一对好兄弟!跟耶律枭一起,刮掉大奉的一层骨血!
他虽然不知道耶律枭一个人留在这城南的街巷中干什么,但是他愿意来相助耶律枭,他愿意将他的俘虏、大奉的女将军与耶律枭共享,换来的城中的粮食、马匹,也都分给耶律枭一半!
耶律貊带着他的兵、抓着邢燕寻纵马到玉石铺子的门之前时,还想起了一件趣事儿。
他听说,耶律枭为了探听消息,以小倌之身,入了郡主府当男宠呢!嘿,这件事儿足够他笑一辈子啦!
“大兄!我大兄何在!”耶律貊赶到街巷时,高声吼道。
滚滚马蹄声踏过街巷,上千个凶神恶煞的金蛮士兵已经赶到了。
此时,之前那些伪装成漠北人的金蛮刺客围堵在玉石铺子之前,见到耶律貊时便过来行礼,道:“启禀二首领,大首领在玉石铺子内,以伪装身份,与灼华郡主、裴郡守在一起。”
耶律貊一听,便“嘿”了一声,高高兴兴的对着玉石铺子里面吼起来了:“出来吧!大兄!阿弟带着兄弟们来了,快瞧瞧阿弟抓到了谁?”
——
耶律貊那吼声在玉石铺子之前炸响的时候,裴兰烬根本没听懂他在讲什么。
“今日为何有这般多的西蛮人攻城!”裴兰烬的双手都浸透了冷汗,他想了几个瞬息,又摇头,道:“不,不对,不是攻城,他们就在城内,他们伪装成了漠北人,一直藏在城内,只是今日才突然事发而已!”
裴兰烬想,他们是想杀掉他吗?这群金蛮人为了行刺他,居然如此胆大包天!
“我们坚持住!”裴兰烬语气艰涩的说:“邢大将军马上就来了。”
可是,他们只有十几人,又如何在上千兵马的围攻之下坚持住呢?就以这店铺内单薄的木门吗?
那些西蛮人为何不攻进来,反而一直在外面叫呢?他们在说什么呢?
这群西蛮人又为什么不要命一般,在此时爆发、围住玉石铺子呢?纵然他们今日能杀了他,但是他们也一定会死啊!这里是纳木城,他们奇袭之后,也一定会被十倍的兵力给抹杀掉的啊!
裴兰烬的问题很快有了答复。
“他们抓了邢将军!邢燕寻!”
原来如此。
裴兰烬想,原来这群金蛮人的依仗是这个,有了邢燕寻,邢家兵确实不敢轻易杀他们。
一片慌乱之中,裴兰烬忽略了沈落枝。
他自然就没有看到沈落枝一点点白下来的脸,也没有看到沈落枝回过身,昂着头,一点一点,看向她的小倌。
他们不懂金蛮语,可她是懂的,她学过。
“大、兄。”
她的目光在四周环顾一圈,最后,颤抖着落到了她那绿眼睛的小倌身上。
第43章 裴郎,救我啊
被捉
彼时正是午后时分, 西疆的街巷中一片喧嚣。
街面上堵着千余骑金蛮将士,但是他们却并不冲进玉石铺子里,反而耐心的等着什么, 他们马蹄踩过的地上淌着血,玉石铺子的门关着, 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子。
一些民众们缩在自己的家中, 头都不敢抬——纳木城是西疆要塞啊,以往的西蛮人都打不到这个地方来的,这里纵然身处战乱之地,却是稍有的安宁地界,怎的今日这群西蛮人命都不要, 硬是要冲杀进来呢?
但很快, 他们就顾不上考虑这些了。
因为邢大将军来了。
年过不惑的邢大将军带着他的兵, 直奔城南街巷而来,他的甲胄与兵器上都闪着寒光,面容满是杀意——之前郡守府着火, 便是他去带兵救的,谁知道到了之后,他的驻兵地就被偷袭了。
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策!
他的女儿还被抓了!
邢大将军赶到城南街巷的时候,便瞧见一个雄壮的西蛮将士将他的女儿摁在马上, 转过头来瞧见他时, 还“哈哈”笑着, 耀武扬威!
邢大将军怒道:“放开我女儿!”
他身后的将士们怒而拔剑!
邢家军的兵力自然倍于金蛮人, 但邢燕寻在金蛮人的手上, 邢大将军投鼠忌器, 场面便僵持住了。
外面的人僵持住了, 留在玉石铺子里的人却在自寻出路。
“郡守, 玉石铺子后面有小门,通后院,直接走另一条街,我们跑出去吧!”是一个士兵道。
裴兰烬松了一口气,道:“好,就这么走!”
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群金蛮战士不冲进来,但是他们也不敢出去直面,幸好邢大将军来了,他们可以绕到后街,先去与邢大将军会和。
而在他们筹谋这些的时候,沈落枝什么都没做。
她只站在原地,昂着头,用那双月牙眼望着她的小倌看。
她听得懂金蛮语的,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别人给她一个音节,她便能猜出很多很多,更何况,是那明晃晃的一声“大兄”呢。
周遭的人都乱糟糟的说话,推到了玉石架子,外面有金蛮人和邢大将军在互相叫嚣,沈落枝都听不见了。
她的目光里,满是旁人都看不懂的东西。
别人看不懂,齐律...耶律枭不敢看。
他想要避开她的目光,但是他的身体却被定在当场,他像是被一刀砍中了要害,鲜血迅速流失,浑身都变的冰冷僵硬,硬到他根本动不了。
他无法躲避。
耶律枭其实想过他身份暴露的事情,但他觉得那是在很久以后了,他会随着沈落枝去江南,等沈落枝再喜欢他一点的时候,他会主动和沈落枝揭晓他的身份,但是不是现在。
他想让沈落枝再喜欢他一点,更喜欢他一点,否则,否则——
但偏偏,这老天爷就是造化弄人,计划看似顺利,却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卡出一环来,本该打完就跑的耶律貊没走,甚至还带兵过来跟他汇合,耶律貊来了,他的身份便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算无遗策,这世事却偏生不让他如愿,他越是想要什么,鹰神就越是不肯给他什么,他披上了两层面具,在真相面前却一戳既破。
耶律枭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就那样站在这混乱的玉石铺子里,他耳聪,能够听见所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却又入不得他的耳,像是流水一样在他的耳畔划过,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定定的望着沈落枝。
他在那一刻,像是一个罪行都被揭露出来的恶徒,等着被人审判。
沈落枝就是那个审判他的人。
她的思绪短暂的混乱过后,很快就找到了方向。
那些金蛮人的身份无处掩盖,耶律貊常年与大奉人征战,所有人都知道耶律貊是金蛮的皇子,而能被金蛮人称作“大兄”的,也就只有金蛮人。
这一整个玉石铺子里,只有齐律一个人,有那一双绿眼睛。
绿眼睛,金蛮皇室。
戴在脸上,永远不摘下来的面具。
一个可怕的想法瞬间占据了沈落枝的脑海。
如果,这个人是金蛮人,那他会是谁呢?
一个西疆里,真的有那么多绿眼睛的人吗?
沈落枝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脊梁上窜起来,将她整个人都冰麻在原地。
她的耳廓中阵阵嗡鸣,过去和齐律相处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之中闪过,这一双绿眼睛似乎在某一刻,和另一个人重合在一起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摸齐律的面具。
那是她刚请人为齐律打出来的,这是她亲手从库房里挑出来的玉,最好的一块,上还有淡淡的金色纹路,阳光一晒,便有淡淡的琉璃的光晕。
她触碰到玉石面具的时候,反而被那面具的凉而惊了一下,街巷外面有人在喊叫,近处的裴兰烬似乎打算逃跑,但她都听不见了。
她只觉得那面具好凉,只摸了一下,手指都凉的僵住了,却又不肯放手,她的心口越跳越快,眼前有些发昏发黑,但还是坚持着,摘下了那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带着烧伤的脸。
她见过的,她看过这张脸,但是从未看的这样仔细。
她知晓一些易容的东西,各家各不同,有的是靠粉糊在脸上,然后全靠描眉画眼,重新搞出一张新的脸,但很不经看,只要用水一泼,便会显出真容来。
还有一种就比较昂贵了,据说是从南蛮那边传过来的,将人后背上的皮剥下来,用特殊的手法保存,待到用的时候,便以特殊的胶料糊到脸上,相当于给人换了一层皮,无论是手感还是瞧着,都跟真人一样,被水泼了也不会掉。
据说是叫“人.皮.面.具”。
但是再细致的人.皮.面.具,也有和人不一样的地方,人会出汗,面具不会,冬日里人的脸会被冻僵,面具也不会,人跑起来面容会热,面具更不会。
所以捏上去,揉上去,总归是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沈落枝就察觉到了那么一点点不同,但不是面具的不同,而是齐律的不同。
她的手指抚在齐律的面庞边缘,她捏上去的时候,齐律在颤。
他的骨肉过于紧绷了,像是被拉到极致的弦,莫名的自己在半空中颤出嗡鸣声,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呼吸声一声比一声重。
沈落枝看到他的额角处渗出了一颗汗珠,顺着他黝黑的面庞向下落,他是那样高大凶猛的人,但是当沈落枝的目光落到他的额角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瑟缩着颤了一下。
好似沈落枝的目光不是目光,而是刀尖一般。
沈落枝终于看出了哪里不同了。
太黑了。
这人的面似乎太黑了,黑到与脖颈、后耳处的都有一层衔接的肤色差,但是以往,齐律一直戴着面具,所以没人会仔细的看他的脸。
以往沈落枝每次瞧见、给他喂药时,也都是在房内灯光昏暗时。
沈落枝颤着手,去摸他面颊与下颌之间,那条肤色不一样的色差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