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燕寻像是疯子一样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耶律貊听得津津有味。
他还是头一次瞧见这种戏码,真是各处都有各处的热闹瞧,他跑来劫掠个人,还能有戏看。
沈落枝偏过了脸,她只觉得厌烦。
她搞不懂邢燕寻。
邢燕寻也是个将门虎女,也有身份有地位,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裴兰烬呢?她已经见过了裴兰烬最丑陋的嘴脸了啊!那一日在院子里,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邢燕寻难道还没丢够人吗?
明知道他是个从里烂到外的破烂货,为什么还有人爱他呢?
沈落枝越发烦了,她甚至都不想去看邢燕寻,但她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邢燕寻的嘴,整个街巷里都是邢燕寻嘶心裂肺的喊声:“他是爱我的!若不是两家缔约在先,南康王势大,他定是会主动求娶我的!”
沈落枝简直想呕出来了。
邢燕寻竟然还替裴兰烬辩解上了!
她坐在马匹上,不可避免的靠在了耶律枭的怀里,耶律枭也不言语,只默默地将马头向另一个方向扯了些,令她不必直面邢燕寻那张狰狞的脸。
在目光偏移的那一刻,沈落枝想,比起来裴兰烬,耶律枭竟然还算是个好的!
纵然耶律枭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但他最起码不会同时招惹两个女人,也不会让这两个女人陷入这种狼狈不堪的境地!
被一把刀割伤,纵然痛,但流出血来,总比被一滩粪糊上、永远都洗不干净好!
沈落枝狼狈的看向了一旁的方向。
而这时候,远处的裴兰烬和邢大将军一起骑马而来了——他们是要会面交涉。
金蛮人手持沈落枝和邢燕寻两大底牌,但他们一群人同时又都被大奉人给包围住,又都走不脱,所以接下来就是一个互相拉扯的过程。
比如,大奉人这边说一句:你们把郡主和女将军交出来,我们放你们走,你们劫囚的事就这么算了,算是你们小赢一次。
但是,众所周知,金蛮人是不要命的,他们是一群豺狼,他们见了肉就不撒口,他们凶狠,他们贪婪,只劫个囚,救走一群人,是满足不了他们的。
“这些不够!”耶律貊震声吼道:“我们要三千匹马,要三百箱金银财宝,要三百箱粮食草药!若没有,我就割一个耳朵下来尝尝看!”
简直狮子大开口!
不说那些金银财宝粮食草药,单说那三千匹马——整个东城的马市里贩卖的所有的马加起来,也就只有三千余!
旁的人不懂战马的金贵之处,一支骑兵能挡十倍的步兵,因此,战马的价格久居不下,在京城那些贵人们跑的都是普通的驽马,而西疆东市的马,却都是千金难求的好马。
若是真给了马,这群金蛮人怕是要加倍抢掠大奉!未来几个月,大奉边境都要遭殃!
邢大将军才刚一变脸,还未曾张口呵斥,便突然听见那耶律貊喊道:“裴郡守,我听闻,这邢家的女将军方才说,她是你的女人,你会娶她,那,她和那位郡主加起来,值这三千骏马、金银财宝、粮食草药的价吗?”
耶律貊的声音落下之时,四周静谧了一瞬。
裴兰烬没有先看邢燕寻,而是近乎于窘迫一般看向耶律枭马背上的沈落枝。
但是沈落枝端坐在马背上,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只好偏移向耶律貊马背上的邢燕寻——邢燕寻现下已经如同沈落枝一般坐起来了,只是脖子上还掐着一直耶律貊的手,她到底会武功,耶律貊不敢放开她,只迫使她抬头,正面看着裴兰烬与邢大将军。
邢燕寻根本没看邢大将军,她的目光直接落到了裴兰烬身上。
在看到裴兰烬的时候,邢燕寻这几日里的委屈全都涌上来了。
她不要去东津。
她不要被关着。
她想裴兰烬。
她腰很疼。
裴兰烬为什么不来看她?
明明他说过,会娶她的!
邢燕寻那双狐眼望着他,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昔日里牙尖嘴利,一鞭子将他扯到马上的姑娘现在受制于人,可可怜怜的看着他,直接看到了裴兰烬的心里。
裴兰烬犹豫了,他面露迟疑了!
耶律貊就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狼,咧开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他看到啦,看到裴兰烬的破绽了!他张开了流着涎水的獠牙,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筹码!
“裴郡守!”耶律貊笑起来了!他笑的那样畅快,脸上的横肉都挤在一起,眼睛只剩下细细弯弯的一条缝,里面迸出凶残的精光:“我要的东西少一样,你的女人也会少一样东西,少一只眼,还是少一只手,你且瞧着!”
邢大将军只觉得心口一抽。
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他强行控制住自己,不露出异样的神情,不去看裴兰烬——两军交战,谁家的主将先心软,谁就输了。
这是战争!
但是他能做到面不改色,裴兰烬却并不能做到,裴兰烬还是太年轻了,纵然能漠视一群不熟悉的行商去死,但无法漠视自己亲近的人去死,他在人命上是那样的青涩,轻而易举的便被耶律貊捏住了他的颈骨。
耶律貊用力攥邢燕寻的脖子,将邢燕寻的脸憋的青紫。
邢燕寻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挣扎声,深深地刺进了裴兰烬的心里,他一时头脑发热,竟直接答应下来道:“好!东西都给你们,你们把人给我!”
他一定要救下这两个心爱的女人!
他一开了口,邢大将军便松了一口气,有个人定责便可。
“好!”耶律貊高吼了一声,哈哈笑着道:“我们去城门口,邢大将军,可别拿差的驽马来糊弄我啊!”
金蛮人是不可能在城内交易的,这俩人一旦交出去,他们还留在城内就死路一条了,所以他们肯定会选择城外交易,到时候交易完就跑,大奉人想追也追不上。
而在他们出城的时候,裴兰烬他们还要负责筹备金蛮人要的马匹、珠宝、粮草药材,所以忙的焦头烂额。
裴兰烬去忙着筹备这些东西,邢大将军带着兵跟着他们,而耶律貊便心情大好、大摇大摆的摁着两个人质,在纳木城的街头巷尾走过。
金蛮人带兵进城、偷袭城北驻兵地、火烧郡守府、在城南街头刺杀的事情已经传开了,纳木城内全城戒严,所有人都回到了家里,街面上鸡犬不闻,一片萧条,任由那些金蛮人骑着马走过,只有一些胆大的人家,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外看去,瞧一瞧这些入城的金蛮人。
整个纳木城的所有人家都瞧见了,金蛮人抓了邢将军和灼华郡主!
接下来,那些官宦人家的人又知道了,裴大人四处筹钱,要赎出邢将军与灼华郡主二人,那些金蛮人狮子大开口,要了好一笔价钱,西疆的官库银子不能动,便只能动私银。
灼华郡主的嫁妆被裴兰烬算上了,裴兰烬又将裴府的聘礼也都算上了,各家再都看情分出上一笔银子,勉勉强强买回来一千匹马,三百箱金银珠宝,三百箱草药粮食倒是凑齐了,而那些马是漠北人的马,漠北人不放,他们大奉人也不能硬抢。
至于沈落枝的嫁妆,郡主府的人也不敢硬扣下不给,郡主还在人家手里呢,要赎人,他们肯定要交钱啊!要是真扣着嫁妆不给,郡主死了,他们才是完蛋呢!事权从急,还是先将人换回来再说——没瞧见裴兰烬连自己的聘礼都压上了吗!他也是真掏不出钱来了呀!
到最后,金蛮人带着两个人质守在了纳木城外的城门口,等着裴兰烬带东西来换人,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调配牵马、收拾东西,确实应要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沈落枝那一刻被愤怒燃烧过、被冷水浸泡过的心已经渐渐静下来了,越是这种时候,她那脑子转的越快,不断地在设想该如何让自己有利一点。
但是不管她如何想,都逃不出绝对武力的压制牢笼,耶律枭一力破万法,他抓住了两个人,只要他不松手,她跟邢燕寻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若是她与邢燕寻没有仇怨,互相能撑助对方一把也行,说不准还能巧舌如簧,说点话,跑出去一个呢,但偏偏,她们俩还结了死仇,拿到了一起去,互相不陷害已经很难了,更别提互相撑助了。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急的等待着,人的思绪便越来越混乱,过去的一些事情便重新翻涌回脑海。
江南水乡的事,金乌城的事,她酿的酒,她亲手刺进耶律枭胸口的匕首,各种各样的记忆都鲜活的重新窜出来了。
分明是大敌当前,身不由己,分明她现在还被一群金蛮人给钳制着,但她的思绪就是静不下来,焦虑蒸烧着她的心头,冬日里冷冽的寒风吹着她的脸,她发鬓间散落的发丝随着风飞,连同她不安的心一起,被吹的胡乱飘摇。
筹备的事情很慢,但是城头上却渐渐多起了旁的人,有些是城中的武将,有些是城中的大臣,都是身份地位颇高的人,沈落枝还瞧见墙头上站了一个郑意。
郑意显然是出钱的那一批,他身后的郑家私兵一趟趟的往外搬运箱子。
昔日里的亲朋好友现如今都站在纳木城的墙头上,一双双眼睛看向她们——城门口,她们两人被摁在马上,谁都动弹不得。
虽然隔着很远,但是邢燕寻目力好,能瞧见他们的嘴在动。
“裴郡守,东西短时间内凑不齐。”邢大将军与裴兰烬道:“三百箱珠宝、草药粮食齐了,但是我们只有一千五百匹马,剩下一千五百匹实在是凑不出来了。”
东市已经没有多余的马了,人家漠北人手里也是要留一批马带回漠北的,所以不肯卖了,他们总不能把自己胯.下的战马都拿出来换吧!
裴兰烬迟疑许久,最终一咬牙,道:“那就先拿这些东西去换。”
——
交换人质的时候,耶律貊点明了只要裴兰烬孤身一人过去。
大概是因为裴兰烬这人比邢大将军好拿捏吧,邢大将军毕竟久经沙场,心狠一些,又熟知这些金蛮人的性子,所以十分难缠,比起来邢大将军,还是裴兰烬好压制些。
裴兰烬是有些心机手腕,但是那是在面对大奉官场时候用的,在沙场上,他其实并不是很冷静,再加上沈落枝与邢燕寻之间还有那种错中复杂的关系拉扯,所以裴兰烬其实一直处于一个不是很冷静的情况。
因此,当金蛮人要求裴兰烬下去单独谈判的时候,邢大将军果断拒绝了。
就裴兰烬这个性子,这个身手,如果真放下去跟那群金蛮人谈,保不齐那群金蛮人会不会对裴兰烬动手,还不如他们站在城头上互相喊话。
反正不过相离百米,吼话彼此也能听见。
他道:“我们谁都不出城,便这么谈,我们在城墙,他们在城下,裴郡守,若是这一千五百匹马他们不肯要,那我们便不换了!便叫我的女儿死在此处,也算是她战死沙场了!大奉边疆的将领,死在金蛮人的手中不丢人。”
邢大将军话说的漂亮,其实心里也有一番算盘。
一是他觉得,一千五百匹马和六百箱东西已经足够塞满金蛮人的胃了,二是因为,不能再给金蛮人马了,如果真的给足金蛮人三千匹好马,金蛮人会在短短三天之内,劫掠掉所有能劫掠的大奉边疆城镇。
所以他们接下来的谈判应该强势一些。
邢大将军便摆出来一副冷硬态度来与对方言明,要以六百箱货物、一千五百匹马换沈落枝和邢燕寻,来和他们相互拉扯。
金蛮人当然勃然大怒。
他们当即表示,如果不给三千匹马,便要在这两个美人儿之间拎出来一个杀掉。
这就很可怕了。
裴兰烬额头都渗出热汗来了,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口干舌燥,呼吸如蛮牛般粗重。
倒是一旁的邢大将军更稳一些,两军对垒,就是要互相拉锯,互相压制的,他不着急,只对着下方喊:“我们的马只有这些!”
他在逼迫金蛮人让步。
金蛮人也确实因此而感到暴躁。
耶律枭还好,他的打算很简单,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暴露了,那他就先用金蛮人的身份做戏,回头将沈落枝放回去后,他和耶律貊平分所有马匹与钱财粮草,然后找个机会,再将这些东西都还给沈落枝。
他现下如何说,沈落枝都不会信,还不如到时候直接把东西都还给她,才算是有些说服力。
这些东西沈落枝要如何处置他不管,也没脸去问。
今日之后,沈落枝一定将他恨到了骨头里,他是断然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与她共处的,瞧见她笑的。
只要一想到此,耶律枭便觉得胸口钝痛。
他脸上的一层皮都被沈落枝狠狠地扒下来,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就像是枯死了的木,只剩下被蛀空的躯壳,他现在人坐在马上,好似还是活着的,但实际上里面已经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沈落枝是注定要回江南的,她不带他,他便只能留在西疆,日复一日的望着她吗?
她现在人还在他的怀里,但他却好似已经失去她了。
这世上比失去更可怕的是你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却又无法挽留,只能每一刻,都抓心挠肝,又疼又痒的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耶律枭缓缓闭了闭眼。
若是按着他以前的性子,定要把沈落枝一只腿打断,关在帐内,一辈子不让她离开,要死也让她死在他手里,死后也要把她的骨头带在身上,做成一支骨哨。
但他现在根本下不去这个手了。
他的心在她的身上,骨头就也跟着软了,她受伤,甚至她只要皱眉,他就觉得疼,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情.爱,从来都是半点不由己的。
而沈落枝从头到尾一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只冷静的以一个人质的身份看着局势,并且刻意的忽略掉身后的耶律枭。
比起来耶律枭游离在战场之外的心不在焉,耶律貊就暴躁多了,他又没受情伤,他是真想要这些东西,少了一千五百匹马,那就相当于在他身上砍了一千五百刀啊!
一阵北风刮来,漫天黄沙吹进耶律貊的肺里,让耶律貊越发躁怒,但他也知道,他今日定是要不到这三千匹马了。
这帮大奉人,就不肯痛痛快快的交钱换人!
所以耶律貊也不让这群人痛快!
“裴郡守!我听闻,这两个女人都是你的!一个是你的未婚妻,一个是你在外面养的女人,按你们大奉的说法,这叫外室对吧?”他一转头,愤而喊道:“一千五百匹马,只够换一个人,另一个要抵另外一千五百匹马!这两个女人,你要哪一个?”
他说话间,狠掐了邢燕寻的后脖颈一瞬。
邢燕寻痛叫了一声。
沈落枝也跟着脸色白了一瞬。
城墙上的所有人也都跟着看向裴兰烬。
裴兰烬会选哪一个呢?
亦或者一个都不选,继续与那金蛮人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