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她一看就是吃饱了。
“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吗?”我说。
她叹了口气,最后坐在我旁边,她把手里没吃完的面包放在茶几上:“这些天我要是看到学生模样的孩子,我总会想起那个男孩,我总是想——要是——要是我……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她忽然转身,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
我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然后我也叹了口气:“可是生死难料啊,我以前,一有过不去的什么坎我就想着反正我总会死的,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我觉得我什么都不害怕,因为我连死都不害怕了。真有那个时候,或许对于本人来说是一种解脱,虽然这对活着的人来说太过残忍。已经一只脚踏入死亡地域的人,有时候是拉不回来的。”然后我眼神更加坚定、更加认真地又同她说:“但是柳臻,你曾经救过我啊,我现在能坐在这儿,就是因为你。”
她看着我不说话。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实在不行你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出去走一走吧。”
“周游。”她叫我的名字。
“嗯?”
“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趟墓地?”
“你是说……”
“嗯,我想去看看他。”
“好,我陪你去。”
然后她看着我的眼睛,良久,我听见她说:“喝点儿?”
“滚。”我毫不留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煎了蛋饼(真没想到柳乌龙女士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家里居然还有面粉)。吃完饭,柳乌龙女士驾着车载着我前往郊区的墓地,我们又从沿途中的花店买了束菊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又被触动了,大概是当我看到那个男孩的墓碑只是一片空白的时候,除了一张嵌进去的遗照。
我问柳乌龙女士:“那个男孩,墓碑上怎么没有名字?”
“好像是他们家那边的习俗,父母还健在的话,孩子的墓碑上是不能刻名字的。”
“怎么到处都有这个习俗?”
“还有哪里有?”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我问她:“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去过殡仪馆,好像是叫张灿,灿烂的灿。”柳乌龙女士回答我。
“张灿,希望你在那边灿烂耀眼地活。”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我点了一支,放在他的墓碑上:“在那里,你不必做个乖小孩,坏一点儿也没关系。”
我们站在他的墓碑前,风把烟抽了一半,然后熄灭。
柳乌龙女士扯着我的衣角,说:“走吧。”
阳光从高空泼洒下来,春日明媚,墓园里的松树郁郁葱葱的,我总愿意相信在那些树的阴影里,有一些孤魂野鬼在唠家常,他们讲述活着时候的故事,他们说他们不愿意喝孟婆汤,不愿意过奈何桥,他们就愿意这样漫山遍野地游荡,他们说他们要等着某个人一起,等待的某个人才是他们此生的终点。人生在世,从生到死,一直都在扮演着“远行客”的角色。阳光灼伤他们的身体,他们就用香火的灰烬来缝补,他们和风说好了,灰烬一扬起来,他们就会再次获得新生,长此以往,等待的路慢慢又漫漫,他们总不着急,说着那一天总会来。
很喜欢的一部动画电影里说道: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成年人的世界里也需要这样的童话。
W,我怎么也不会遗忘你的,我知道,或许你也在等我吧?
我们走出墓园,在小丘脚下,我们倚着车的引擎盖,各自沉默地抽掉一支烟。
晚一些的时候,柳乌龙女士带我去了十全街。
这是她喝酒总爱来的地儿。
第28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下)
第二天傍晚,我回到了青江。
我刚踏上单元楼的楼梯,就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我拾级而上,最后发现那敲门声不是来自别的地方,而是来自周离家。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浑身酒气,我的目光瞥到他身后的楼梯上歪倒的酒瓶。我想我也许预感到了什么。我背着背包站在自家门口,那个男人斜着睨了我一眼。
我放慢了开门的动作,耳边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死丫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今天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再怎么说我也是你老子!”
我忍无可忍,把钥匙拔了出来:“你能别敲了吗?”
“我敲我闺女的门关你屁事,你谁啊你?我警告你少管闲事。”那个男人说。
“我……”
我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江渡火急火燎地跑上来,他大喘着气:“周游,别跟他废话!”
然后我看着江渡一把拽过那人的领子,语气强硬:“你到底想干什么?几个月不见,钱花完了想起你有女儿了是吧?”
“哟,女婿啊,给点钱花花。”那人毫不畏惧也毫不客气。
“你还真说得出口!”说完江渡就朝那个人的脸上打了一拳。
周离这是开了门,看到场面一片混乱,她哭着喊道:“江渡,别打他了,让警察把他带走。”
“周离你别管,这人要是不吃点苦头,他就会一直缠着你的。”江渡怒不可遏。
我就站在旁边,插不上手,只是怕周离被误伤拉她到一旁的角落。
后来警察来了,那时我才知道,江渡的爸爸就是其中一位警察。
我回家放下行李,也去警察局找了周离他们。
那时候好像一切都解决了,我听见周离对江渡的爸爸说:“伯父,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你这孩子,说的哪里的话?”然后江渡的爸爸拍了拍江渡:“带周离回去吧,我今天值班,晚上不回家了。”
“好,谢谢爸。”江渡说。
“快回去吧。”
我们走到警察局门口,周离回头望了望,她没忍住,突然哭出声来。
江渡拉她入怀,抱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江渡依旧不停地轻轻地拍着周离的背。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这话是谁对我也说过呢?除了小时候某个夏日里的下雨天着急跑回家摔倒后小腿上被路上的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时,我望着顺着小腿流淌的鲜血,跑到家门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妈一边帮我清理伤口,一边摸摸我的头,说着这句安慰的话,从有记忆起,那道伤痕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我了。
还有就是 W。
我妈死后我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大三那年,我的生日撞上元旦后的第一天。那是我和 W 确定关系后的第一年,那晚他约我去滨江公园,说是跨年。但是由于前段时间青江发生了一次重大的消防事故,所以这一天烟花管控的特别严,没了跨年倒数的烟花表演,滨江公园也不像往年那么热闹。
我们坐在江堤上吹着冷风,远处江面上时不时有船只渡过,发出在江面荡漾的沉闷鸣笛,船上稀稀疏疏的亮着灯,闪烁着某种信号。大概是江面上映着的乱七八糟的灯光晃了我的眼睛,我说:“今年好像没有烟花看了,去年这个时候好像就断断续续开始放了,今年这个时候也没听声响。”
他转头看着我,一只手捏着我的肩膀,隔着他的黑框眼镜,我看见他眼睛里笑盈盈的光店,他也在灿烂地笑着,我听见他说:“我放给你看。”
然后他拉我起身,我们沿着江堤奔跑,影子被灯光拉到江面上漂流。他带我来了远离人群的地方,江水慢慢地涌动,拍打着近处江滩上的石头,一声一声,很有节律地传进耳朵里。
我们站在那儿,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星星烟花,就是铁丝的那种。然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嘴里说着:“快十二点了。”他笑,然后拿出打火机,啪嗒一声,星星烟花被点燃。我笑了,就那样看着他在我面前举着那支星星烟花,从头到尾一点点地绽放,我知道,那是独属我一个人的烟花。
他看着烟花,也透过烟花看我,嘴里笑着念念有词,顿顿地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烟花棒燃尽熄灭,W 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然后他抬眼看着说:“十二点了。”
然后我看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
身后的不远处,江边的某幢巨大的高楼通体,在此刻成为巨大的电子屏幕。烟花慢慢地在楼体上游走,升到高处,灿烂地绽放了。
我听见远处人群的欢呼声。
这一年那场独特的烟花,就那样光彩夺目地、耀眼地绽放着,我们身边的江面也被染得五光十色,随波逐流着。
就是在那样地绚烂里,W 说:“周游,我爱你,你是知道的吧?”
然后,不由分说地,W 微微俯身,他的嘴唇覆上我的,也许就是那个瞬间,我愿意相信,他口中的春天,短暂地来过了。
那是我学生时代第一次夜不归宿,W 带我去他已经提前办了入住的酒店里,我们进入房间,他插上房卡,房间灯亮的一瞬,我看见了桌子上的蛋糕,上面是 W 亲自挤出来的字:周游,你还有我。
“生日快乐,周游。”W 笑着对我说。
我不知道呆滞了多久,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笑笑:“我当然知道。”
要我说,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忽然抱紧我,不停地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也是那个夜晚,我们肌肤相亲,第一次去了极乐。
我从回忆里抽出身来,试图缓解气氛:“我说二位,要不要考虑旁边还有一个人,要不我们仨抱一个?”
然后我们回了周离家,一起吃了个晚饭。
席间,我听见周离问江渡:“你问问伯父,他给了那个人多少钱,我回头转给你。”
“什么钱?”江渡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上次那人来的时候就是伯父给的钱解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头问问,不能是他给钱。”周离坚持。
“我会给的。”江渡回答。
“我不要你给。”周离说。
“你是我的人,这事儿不用你管。”江渡也有他的坚持。
“你长本事了是吧?”周离问他。
“嗯呐。”江渡一脸贱兮兮的样子。
气氛就这样变得轻松起来,我看着他们,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像这样过,我曾经一度觉得,他们是我见过最不像情侣的情侣,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有些爱情也可以是静谧的。或许他们两个是互为终点的人,他们就那样安静地做着某人的“远行客”——我会去找你啊,我一定会找到你的,还请你不要担心。
江渡后来被公司临时叫回去加班,说是技术上出现了些什么问题,他饭都没吃完就走了。
就是那个时候,周离第一次和我说了她的家庭。她原生家庭十分不幸,她妈妈年轻时被她老爷逼着嫁给了她爸。
“就是为了那两万块钱,我姥爷把她女儿给卖了,那个时候两万块钱真多啊,多的都能买断一个人的人生了。我妈就那样嫁给了我爸,开始了她漫长的煎熬。我爸是当地出了名的酒鬼,喝酒赌博,喝醉了打女人,我妈和我爸结婚的第二年,在她受不了我爸家暴,人生无望决定去死的时候,她发现她怀孕了,就是我。她怀我的时候我爸收敛了,后来我出生,因为我是个女孩子,他又重新开始家暴。后来我才知道,我差点被我爸掐死,是我妈死死地护住了我……后来我妈也怀过孩子,但是因为那个人家暴,流产了,后来再也没能怀孕,我妈说那是老天爷开眼了……我在我妈的庇佑和牺牲之下,就这样艰难地长大了。”周离说着,眼泪也跟着掉。
“原来,你那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写的是你自己。”我说。
“是啊,很艰难呢写的。”她哭着笑了一下。
我就势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我原本想问她阿姨现在呢,但是又怕扯出来什么不好的话题就忍住没问,直到她抬头问我:“周游,你明天能陪我去趟医院吗?”
我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晚一些的时候,我抱着狗蛋儿回了家。
洗漱完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周离开车带我去了医院——青江市第四人民医院。
这是青江市的精神专科医院。
她带着我去了住院部十五楼,在一个单间病房里,隔着房门上的窗子,我看见一个背对着我们沉默而坐的女人。
“是我妈。”周离淡淡地同我讲。
然后周离轻轻拧开房门,带着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妈。”她开口。
阿姨应声转过身来,笑盈盈地:“来啦?”
“嗯,我带个朋友来看你,他叫周游。”
阿姨朝着我笑了笑,她说:“坐,坐,我去做饭,今早儿刚买的虾,可新鲜了。”
我疑惑地看向周离,她朝我摇摇头。
我们就那样看着阿姨寻找着她的冰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变得暴躁起来:“我买的虾呢?我早上刚买的虾呢?冰箱、冰箱怎么也不见了——小偷——家里进小偷了,报警,报警,周建民,快打电话报警,不能让小偷跑了,那冰箱是周离给我买的,不能被偷走,不能,不能——周建民?!周建民!!!周建民你听见没有?!!!”
阿姨忽然跑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衣服:“快报警啊!”
“好,好,我报警。”说着我拿出手机。
我假装打电话,手机却被阿姨一把夺下去,她冲着我喊:“你没想报警对吧,周离给我买冰箱什么也没给你买,你就是看不得女儿给我买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说要给女儿改名字你不让改,周丽多难听啊,周离多好听,多有文化,离开的离,比美丽的丽好。你就是见不得女儿给我买东西,你就是……你活该你……”阿姨拽着我的衣服不停地晃着我。
那个在诊所种下的疑问,我没有想过是这样得到了解答。
周离见状,赶紧将阿姨拉开,然后把手机夺掉给我,她摁响传呼铃,很快护士就赶过来了。
她们习以为常,两个人一起控制住此刻依旧暴躁的阿姨,其中一位护士朝着我们说:“患者躁狂发作,家属出去吧,探视结束。”
“像监狱吧?”在电梯里,周离这样问我。
“阿姨……这样多久了?”我试探地问。
“不知道,一年?两年?三年?多久好像也没意义了。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却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周离说着,带着沉重的释然。“我们从故乡逃出来,却好像永远也逃不出那个地方。闭塞,堕落。我以为我带着她出来了,一切就会向好,谁知道啊,我妈的人生和故乡的月色一样破烂不堪,和故乡的路一样的泥泞。路上一串两串三串的脚印,路的尽头是他乡的月亮,而月亮的前面,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海,海上风浪大,淹死了很多人,我和我妈,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