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着,笑着,如同终于得以展开翅膀的小鸟,一路飞奔,朝着立政殿而去。
被守在殿外刘公公拦住,也算意料之中。
他说「圣人要休息」,让她改日再来拜见。
可是,平昌没有「改日」,只有「今日今时」,甚至只有「此刻」。
千求百求之间,她故意闹出了响声,殿内的人总算听到外面的动静,平昌终于得以见到了自己的阿耶。
但是,真的跪在圣人面前,不知是被天威震慑,还是因为眼前的人,于她而言,实在太陌生了,她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平昌有些害怕,所以,悄悄的左右去看,想寻一个稍微熟悉些的人。
宴席散去时,她明明看见,王贤妃分明陪着阿耶一起离开,可此刻大殿内,竟完全不见她的身影。
她抬眼,又瞧见圣人揉了揉额角,想必即便表现的再冷静,方才的行刺还是让他伤了神,然后她听到他问自己:“到底何事?”
“……和离,”平昌清楚,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她心中陡然坚定了起来,放大一些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阿耶,我要和离。”
圣人抬起眼皮,视线扫过她,又落在别处,并没有说任何话。
「不耐烦」的味道朝着她扑面而来,平昌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她的声音又再次低了下去,甚至变得有些唯唯诺诺:“阿……阿耶,他对我不好,……很不好……他……”
“夫妻之间,好好相处,不要一言不合,就闹和离。”圣人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她的小声嘀咕,便随口开解道。
“不是,不是因为吵架,”平昌有些慌乱,一时之间,她唯一的想法便是卷起袖口,将伤口和疤痕露出来给圣人看。
可是,冬日衣服本就多一些,她的手又一直在抖,才掀到手腕上方一点,便被圣人打断。
“好了,不要闹孩子脾气。”他语气加重了些,斥责道:“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婚事不是你一人的事。
“莫要骄横跋扈,凡事记得多忍让些。退下吧。”
骄横?跋扈?
她愣住了。
接着,难堪、沮丧、失望、恐惧……所有的,发酵了足足有二十来年的情绪,和着剧烈的钻刺心脏般的疼痛,如潮水般凶猛袭来。
平昌终究放下了手臂,闭上了嘴。
然后,她便被客客气气的「请」出了立政殿。
殿外,程英正满脸堆笑的同刘公公插科打诨,逗的对方颇为辛苦的忍着笑。
看见平昌,他立刻迎了上来。
见她袖口翻折,程五郎颇为耐心的帮她整理好,又将她的披风拉紧,轻声说:“我都说了,圣人英勇,怎么会被如此小事惊到,你非不放心偷跑来看。
“如今亲眼看到了,”捏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仿佛要将骨头捏碎,程英含着温柔的笑,问道:“这下,「放心」了吧?”
那两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很多。
是。
她这下,终于「死心」了。
她想错了,全都错了,甚至一开始就错了。
她的阿耶怎么会帮她呢?
他根本不记得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更无从知道她是温顺,还是骄纵……
从小到大,他甚至都没有好好的看过她一眼。
「平昌公主」,只是圣人偶然想起,当时还算合意的「工具」而已,用过了,便等于丢掉了。
此时,平昌终于相信了,从小时起,阿娘便常常在她耳边唠叨的那句话:
「只要还活着,便会有更多更多的痛苦,会抓到你。」
她,已经,
没有希望了。
所以,是不是终于可以,真正的,
解脱了……
带上恶鬼,
一起。
程英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院子里打杀婢女,而不担心被律法追究,皆是因为,在本朝,奴婢乃是主人的私产。
和牲畜一般,不仅可随意买卖,就连生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完全由主人心意而定。
而于那些不知死亡何时降临在自己身上,却又总是嫌它来的不够快的女婢们而言,别说是去衙门里诉自己和同伴遭受虐待,甚至残忍杀害,哪怕是她们是为了天下公义,去告发主人作恶,恐怕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程英恶名昭彰,大事小事犯过不少,却从未被真正惩罚的事儿暂且不提,这些女婢,从失去自由的第一天,便被告知过,律法中有云,「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告发主人的奴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皆处以绞刑」。
所以,这些可怜人的死去,即便院中那些为虎作伥的打手不提前做处理,只要程英随口胡诌一个「恰当」的理由,然后体面的「丢」出去,从法理上,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他怕的从来不是法,只是他的阿耶而已。
杀死仆从,无人能管,那么,若是被程英殴打至死的人,是自己呢?
一个没有奴籍,好歹还是个大梁公主的人。
从寒气肆意的立政殿离开时,在飘飘洒洒落下的雪花里,望着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的程英的背影,自觉身处阿鼻地狱,再也无法逃脱的平昌如此想。
早在成亲之初,平昌公主就听程英提起过,他乃是如今如日中天的道士韩归真的忠实拥趸,甚至在他还未发迹前,便已与他是熟识。
也因此,即便这道士如今正值圣眷隆盛之时,也没有忘记两人旧日的交情,依旧会每月亲自为他炼制几枚合用的丹药。
此乃是程英颇为引以为傲的事情,本就逢人便会夸耀上两句,更何况是新婚的妻子。
彼时,两人感情尚好,平昌总会随声附和几句「郎君真是慧眼识英才」,但其实,并未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识破了程英的真面目,开始了炼狱般的生活,平昌才渐渐开始注意起了所谓的「丹药」之事。
出于各种目的,程英日常会服用的丹药并不少,大多来自长安城中近几年崛起的几处道门道观,或者他那些来路不正的狐朋狗友。
服药之后的表现虽各有各的不同,可唯独服用他视若珍宝的韩归真亲手炼制的那种时,他的性情才会比平日里更加暴戾,也更易反复。
甚至半个时辰内,他的神志会一点一点被吞噬殆尽,整个人渐渐进入一种迷幻的亢奋状态。
而这种「迷幻」,在旁人看来,便是双眼充血,面色潮红,狂躁到如同一只嗜血的野兽,只剩下撕咬的本能,再无为人的理智。
程英本就继承了曹国公的力大无穷,又生性残忍,平日还算清醒时的暴力,都已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可在这时,他会满脸狞笑的用尽各种难以想象的工具和方式「虐杀」那些无力反抗的女子,仿佛只有这样,药性才会散发,而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真正的畅快淋漓。
因此,凡事用过那种丹药,次日,必会有远超常日数倍的婢女尸首从偏院中抬出。
不过,平昌到底与买来或者掠来的女婢不同,哪怕是看在皇家的面子上,她的命都得留着,所以,他服韩归真的秘药后,从来是直直的闯去偏院,绝不会近她的身。
既然此药会让他丧失神智,那自然无法分辨她是谁,若是自己能主动上前,也许让程英杀死她,便不再是天方夜谭。
可,这种丹药数量极少,且程英服食的时间并不固定。
不过,平昌发现,这药似是有瘾,程五郎总是等不到月末便会将当月拿到的所有药丸全部用完。
所以到了每月初五这天,程英固定与韩归真见面,买入新炼制的丹药时,他药瘾发作,极有可能在当日便会迫不及待的服上一颗。
那么,这一日,便是平昌唯一可以谋划的机会。
前提是,她的死,哪怕终将沦为可供程英随意辩驳篡改之事,也绝不能在掩藏的无声无息后,被足够多的时间冲散成不留任何破绽的「逐渐病亡」。
「平昌公主之死」,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被他人发现,这样,也许才能因事出紧急,留下足够多的漏洞。
而这些漏洞所构成的隐藏的秘密,最好是,但凡认识她的人,皆能看出的「此事有异」。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平昌想到,在她死以后,也许根本没有人会为她讨要说法。
即便如此,她拼尽全力,也定会死之前,让抱书将自己的最后一封足以「杀死恶鬼」的信,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第19章 拾玖
自太极宫归来后,也许是亲眼见证了平昌公主彻底死心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至尊之人的不闻不问,所以程英便更加有恃无恐,总之,他对她的看管放松了许多。
这本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平昌从来都清楚,一个人,若是想要获得有限的自由,便要将自己禁锢在无限的不自由里。
在元日漫天的雪中,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给这一切做个了结。
那么,在终局到来之前,她要做的每一步,都必须违逆自己的真心,以期给予对方足够取信的「顺从」。
然而,让程英放松警惕,只是后续全部计划所必须的一个前提而已。
平昌真正图谋的第一步,是走出曹国公府,最好能以固定的频次,出现在到更多人的眼前。
可惜,即便程英虽不再将她锁在院子里,却也丝毫没有要放她外出的意思。
那就意味着她所表演的这种死心塌地的「认命」,不再仅仅要做给她的夫君看,更要呈现在给她的阿家面前。
自从程英的两位兄长战死沙场后,曹国公夫人整日活在悲切和难安中。
心无所寄之时,她开始跟随着平日里交好的其他贵妇,一同笃信佛教。
直至今日,阿家除了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念经抄经,每隔十日,她必会去广慈寺听归仁法师讲经,为长明灯添香油。
这是个保持了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也恰是平昌谋划中最合适的出口。
从前,在太极宫中,因王贤妃、崔惠妃皆崇佛,平昌便在私下里也刻苦诵读了许多经书。
归仁法师每次入宫讲经,她皆会表现出适当的兴趣,以便陪坐在侧旁听。
若是被问及想法,即便有再多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可以拿来说,平昌也绝对不会为了表现自己去侃侃而谈。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稍稍引经据典,擦着切中要害的边,浅谈上几句。
这样一来,便不会过于出挑,令人生出警惕;也不至于让人失望,以至于彻底失去了靠近的机会。
可是,几次交谈之后,归仁法师还是大加称赞了她颇有慧根。
平昌却清楚,自己哪里是有「慧根」,她不过是为了不出错,不露怯,不讨人厌烦,便时时刻刻记得「勤能补拙」罢了。
可暗地「补拙」,明面上却不能事事「藏拙」。
归仁法师的一声夸赞,平昌立刻意识到,对于这个新接触的「佛学」,自己这一次没有能把握住分寸,好好隐藏。
好在,她已经试探完毕,以后便能再也不出错了。
之所以如此谨慎,不过是因为,偌大的「太极宫」于平昌而言,不过是一个满是荆棘,却没有人会保护她的地方。
所以,她不能表现的太笨,因为「笨」,意味着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更不能将过多的聪慧展示出来,毕竟,对于宫中的其他人来说,「聪明」便等同于有攻击性,这会给她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平昌很小的时候便发现,宫宴之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间将自己对于食物的偏好掩藏。
可是,从来没有人在此事上教导,哪怕是提点过她,既如此,为了藏住这点没有必要的对他人行为的「敏锐」,她便只能装作不知道。
甚至于为了变成一个「容易看透,没有威胁」的人,哪怕她对食物本来便没有什么偏好,也会故意按照自己提前设想的最符合当下年纪的小娘子喜好去吃喝。
曾经的平昌倾尽全力,只为了做一个「万事刚好」的小娘子,毕竟这是她能在宫中生存,必须懂得的道理,必须要行的路。
可如今,她既然已经走上在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上,那些不引人注目的恰好,便只能彻底抛弃了。
平昌很早便发现,自己要比其他姐妹更会「读书」一点,而归仁法师的点拨,更让她知道,这点天赋在佛学经注之上也十分奏效。
在年纪尚小时,她已能在不着痕迹间以稚子童言发挥出「点拨」的作用,哄得圣人的两位宠妃次次听经学佛,皆要带上她。
如今,要用同样的学问,去对付心愿显而易见、心思简单非常的曹国公夫人,于平昌而言,自然是轻而易举。
加之,她故意展示出极其「听话」的一面,仿佛被说服了一般,开始认同起了阿家的许多荒谬言论,甚至在开始不经意之间,隐隐流露出担心程英杀气太重,折损寿命的忧虑。
于是,她的讨好很快奏效,从一月中旬开始,阿家终于在去广慈寺进香时,选择带上她一起。
可惜,程英虽同意她在阿家的监视下外出,但每逢此时,他必会扣下抱书,决不允许她陪同左右。
平昌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竟傻到怕她想借着外出的机会逃跑,所以选择留下抱书威胁她。
可是,跑有什么用呢?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更何况,那么多护卫的眼睛黏在她身上,阿家更是恨不得在她腰间拴个绳子,遇到相熟之人前,再用巾帕死死塞住她的嘴。
天罗地网之下,她跑得了吗?
虽然已经察觉到了箍在身上的重重禁咒,平昌却表现的毫不知情。
每次到广慈寺,她便仿佛成了一个真正的信徒,上香求问时,往往比阿家还要虔诚,加之她不再掩藏自己多年的积累,短时间内便表现出了非凡的「慧根」。
这次,不仅是归仁法师,就连誉满长安的弘智法师亦对她赞不绝口。
由此,她成功的给一众来此敬佛的长安贵妇人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并以此为契机,与她们迅速熟悉了起来。
如此出风头,平昌猜想,若是她有一日突然不再出现,也许会被人立刻注意,从而留下她消失的真实时间的线索。
但,这样做到底能对结局产生有多大的作用,她心中并没有底。
毕竟,一个人消失的理由可以有千千万万,生病便是最好的一条,不一定意味着「死亡」。
所以,平昌真正想要的,其实是通过建立起一个熟悉的交际圈子,来给阿家,继而给程英制造出一种错觉。
让他们在自己死后,因顾虑「有人会问起她」一事,而感到一种无法逃避的压力,以至于不敢任意编排她真正的死期。
可是,平昌无法确定在死亡到来之前,自己到底会有多少次机会去与那些娘子们逐渐亲密起来,所以,她只能尽可能发挥自己的价值,让阿家每次都带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