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凤阙——拾一【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14 14:38:21

  甚至,她耳边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银环一边走远,一边有些烦躁的抱怨:
  “原本我还想着躲在娘子这里,偏偏你非要这时候惹怒他。”
  以及那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分不清是幻是真的,是过去,还是现在的,
  「呸,实在没用,疼死你,也是活该。」
  在平昌想要活下去时候,曾经翘首以盼的死亡,终于决绝的不再给她留下任何反悔的余地。
  人生不如意事,果真十有八九。
  可这一生,她等了又等,直到魂飞魄散,也未曾见过那剩余的,
  「一」和「二」。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十八日。
  距离上次因「苏盛琼坠亡案」提审程英已又过了十天,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的日子,终于到来。
  此时,堂上所坐的已皆是朝廷重臣,而那些隐在看不见的地方,正在想方设法盯住此案进展的人,恐怕还会更多。
  而会审的起因,乃是晋王李暕将发生在二月的「平昌公主之死」,归因于她被夫君程英殴打至小产,最终惨死于血泊之中。
  这与当初事发时程五郎的说辞显然矛盾。
  据他所供述,那日,他得到消息,前去广慈寺捉奸。而后,于禅房中一剑刺穿奸夫弘智。
  谁知平昌公主当即崩溃大哭,竟拔下发簪,凶狠的扑过来,朝着他的脖颈处猛刺,显然是要取他性命。
  毒妇如此,激愤之下,程五郎才最终将手中的剑推进了公主的心脏。
  事情已经过去四个月有余,又因案发之时,未曾有人将之定为谋杀案。
  在圣人点头之下,为了保全曹国公一家的面子,大理寺只是照例简单问询,便将尸首放还,以便速速下葬,让流言蜚语尽快平息。
  时至今日,虽然出现了两套不同的说辞,可要想再去寻找证据,证明谁是谁非,恐怕为时已晚。
  好在,此案的关键并不在于死者的死因和经过,只要能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平昌公主死前是否已怀有身孕,对于三司来说,便已足够。
  偏巧,一份来自于众人皆认可的「绝不会在案件上说谎」的裴继衍的验尸笔记,被人完整的留存了下来,并将它交到了晋王手中。
  可不凑巧的是,裴少卿半月前远赴燕州办案,即便书信催促,他再快马加鞭赶回,也需要些时日。
  案件审理之日,只得一推再推。
  待裴继衍亲口确认,这是为了「证据确凿」。
  可实际上,谁都清楚,裴少卿的「亲笔」,恐怕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的好认。
  首先,字迹自是不用说。
  大理寺中本就有专门辨别此事的司直一人,为防假冒,对署中一众长官的笔迹,研究的皆十分透彻,更有库中堆积如山的许多新旧文书可以拿来做对比,出错的概率微乎其微。
  其次,裴少卿所书验尸笔记,从来只用一种固定格式。
  虽后来此方法因清晰明了,推及全署,可每人都有自己遣词造句的方式,各成风格,其中,尤以裴少卿的特色最为鲜明,也最难模仿。
  最后,便是他在写验尸笔记时,唯一会用的一种极其难得的墨锭。
  此事,甚至因为多年前风靡一时的数册「裴郎君探案集」,即便是长安城的许多根本从未亲眼见过的普通百姓,都能知道个大概。
  第一,以水擦拭笔迹,文字不会被晕染开。
  第二,墨迹看似浓黑,但拿在日光下缓慢变换角度时,会在某个突然而来的瞬间,显露出耀眼的赤红。
  第三,笔墨含有独一无二的异香。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是什么,且对于所有第一次闻到人来说,都十分新奇的味道,以至于完全无法用好或者不好闻来描述它。
  且这种异香,即便过了多年,只要凑到很近的位置,依然可以隐约嗅到。
  所以,想要伪造出一张裴继衍的验尸笔记,必须得凑齐以上所有条件。无论怎么想,恐怕也都是难于上青天之事。
  旁的不说,单「墨锭」这一条,都已足够卡住胆大的仿冒者。
  毕竟,那是裴继衍的私墨,制法秘而不宣,原料更是不明,最起码,时至今日还未曾有过任何别的人使用过。
  更何况,他从来将此物管的极严,用处也十分单一,目的恐怕亦是以此作为自己「验尸笔记」所独有的防伪造记号。
  在等待裴少卿归来的日子里,卢望和其他几位主审皆已看过那份证据。
  即便他们中有人恨不得将每一个墨点拆开,翻来覆去的研究,结果都依然是,无人可以挑出半分不对的地方。
  裴继衍的「验尸笔记」是真,仿佛已是毋庸置疑之事。
  除了基本特征,大理寺也已有评事与从小照顾过平昌公主的傅母一一核对过记录在笔记上的女尸的胎记形状、位置,以及其他特殊之处,皆已证明相符。
  那么,如这份报告所载,平昌公主死前确实遭到过严重的殴打,导致全身多处骨折,右臂脱臼……
  除此之外,她左胸贯心伤处,皮肉与骨骼平齐,伤口平滑,为死后伤。
  而最重要的是,「验尸笔记」中明确写到,死者因下腹部连续遭受重击,导致胎儿滑落,大量出血,尽流而亡,此乃真正的致命伤。
  换而言之,平昌公主生前确实怀有身孕。
  程英杀害皇族之事,已成定局。
  而国公之子的谋逆大罪,所涉及的从来不是一人一族的生死。
  一边是以平定突厥的战功风头正盛的晋王,一边是眼见着就要折损一员要将的太子。
  负责会审的三司重臣,几乎都已在心中斟酌过无数次,作为下一场足以改变政局的腥风血雨的被迫卷入者,自己将要何去何从,才能在这场滔天的风浪站住脚跟。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突变竟来的如此猝不及防,且轻而易举。
  一击既中之下,原本以为的板上钉钉之事,忽而间,一溃千里。
  “假的?”李暻听完派去监视审理现场的暗探的回禀,十分难得的没能遮掩住诧异,任由它跳上了眉梢眼角。
  怎么可能?!
  裴继衍的这份「验尸笔记」,在被白乐安送至晋王府邸前,太子殿下明明已经反复确认了真伪。
  甚至在更早之前,今岁三月,它伪装在那堆「春寂寥」的手稿里,进入东宫不久后,李暕便已遣人悄悄取来,亲自查验过。
  或者说,再早一点。
  二月平昌入殓的前一夜,东宫前去盯梢的暗探是眼睁睁的看着裴继衍一字一句的写下它。
  换而言之,这个用来给程英「定罪」的证据,是李暻亲手炮制,且自出现之时起,便几乎再也没有脱离过他的视线。
  既如此,它又怎么会是……
  「假的」?
第22章 廿贰
  「程英杀子」一案,眼见着审理已经过半。
  就在程五郎几乎已被逼入死角,即便他嘴硬,宁死不认,主审们也可拍板定论之时,因突遭意外,比原定归来时间整整晚了大半日的裴少卿,终于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公堂之上。
  众人本就只待他确认那份「验尸笔记」为真,便可结案议罪。
  在卢望的连番遣人催促之下,裴继衍一刻钟也没有耽搁,一路快马奔至大理寺。
  衣裳上还带着飞扬的尘土,他便出现在了公堂之上,审视起那份与自己有关的「此案最为重要的证据」。
  二月时,意外被掳至亲仁坊验尸之事,本就让裴继衍印象深刻,连带着对当时所验的女尸也残存了更多的记忆。
  所以,在他将那一页纸的报告反复扫过几遍之后,虽因时间过去太久,即便是他,也已无法逐字逐句的确认。
  但从字迹、格式到用墨,再加上他能想起的所有细节来看,这份「验尸笔记」确实没有什么任何错处。
  如此看来,手中的这张纸,应是当初他亲笔的所写没错。
  可是,即便如此,裴继衍依然反驳了诸位主审要以此作为给此案的关键证据的想法。
  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还拿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去确认当日的那个女尸便是平昌公主。
  一来,绑匪十分小心,验尸前,他便发现女尸的整个面部被细绸一层一层包裹,别说样貌,就连脑袋真实的大小都难以辨认清楚。
  当时,裴继衍以探查死因和伤口为由,明里暗自多次想要解开布料查验,都被严厉呵止。
  二来,即便女尸未被遮掩面部,在他的记忆里,本来也寻不出关于平昌公主的样貌的信息。
  不过,眼下的情况,倒是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在某些宴席场合,见过她。
  否则,让他看到尸体的脸,自己岂不是刚好现在可以直接为此案作证?
  如此想来,绑匪当初遮住女尸面孔,是担心被他认出后,自己会害怕曹国公府找上门来,不肯为这位贵主验尸?
  好像也不太对。
  裴继衍回想起那日被绑的情景,总觉得那人是有些了解他的。
  所以在恳请他动手验尸之时,他只反复强调一句话,便是「要为死者鸣冤」。
  似乎是笃信,只要提出这个目的,他便定然不会拒绝。
  且不论是他本就认识他,还是看了那些与他有关的话本,既然这个人选择相信他,便应该知道,裴继衍的眼中从来只有真相,而不见任何权贵。
  案件之上,哪怕是圣人在面前虎视威胁,他也绝不说一句假话。
  因此,比起事后拿出一纸模棱两可的验尸笔记,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平昌公主之死」有隐情,无论如何,都应会让翻案更加方便有效。
  难道那人竟觉得,他的亲口作证,还不如他记录在一张薄纸上的几处特征,更有说服力?
  不然得话,这人前后的行径,岂不是太过自相矛盾?
  既然如此古怪,那么,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即,无论是绑他验尸,还是遮住脸孔,其实都只是故布迷阵,本就是有意为了让他心中生出疑惑。
  而绑匪最终目的便是,在他知晓「曹国公府丢尸案」后,引导他去相信自己所验之人就是公主。
  想及此,饶是看出自己的上官——大理寺卿卢望急于结案,可裴继衍依然死咬住「不能将女尸与公主混为一谈」的结论不放。
  见他执意坚持,卢望只得立刻让人将公主傅母请到堂上作证。
  傅母的证词同第一次询问时一样。
  公主右腿接近腿弯的内侧有一浅褐色圆形胎记;右肘关节旁有一个略高于皮肤的疤痕,约两分长,较之其他地方微白一些,但不明显……
  这些,皆与验尸报告上所记录的女尸特征相符。
  当日,裴继衍刻意将体表症状记录的清晰,本就是为了他日有需要时,能够有更多线索,去判断死者是谁。
  可此时,虽然已全部对上,他却依然摇了摇头,道:“傅母的证词只能证明,公主的体表特征与那女尸确有几处相同之处。
  “这些作为佐证自然无碍,但事关重大,下官以为,仅以此便下断言,实在太过草率。”
  卢望目光如炬的瞪着这个自己平日素来厚待的后生,声音有些严厉的问:“那依裴少卿看,应如何证明,才能不算「草率」?”
  裴继衍用手指在那份「验尸笔记」上填写死者姓名的位置摩擦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扫过高座上神态各异的诸位主审,朗声道:
  “下官尚有另外一种绝对可靠的方法,可用来确认她们是否为一人。”
  “话毕,裴少卿忽然开始询问公主的傅母,是否保留有印有公主掌印的文书。”东宫暗探将今日发生在大理寺的情况,细细禀报道。
  “那傅母回答,「圣人为公主封号平昌时,赏赐食邑若干,地契之上,皆有贵主手印。郎君若需要,可命人取来。」
  “待地契取来后,裴少卿又命人在白日里点起了烛台,要将那张「验尸笔记」置于焰火上。
  “卢公大惊,不仅当即呵止,更立刻命差役以「销毁证据」的罪名,要将裴少卿拿下……”
  是时,堂上诸人反应各异,恰能反映出他们在此事之上,真正所持的立场。
  暗探便特意又将暗流涌动之时,在座一众朝臣表现出的哪怕再微小的反应,都细说于太子殿下,而后才接着道:
  “最后,是晋王出言,说他相信裴少卿为人,让众人稍安勿躁,这才安抚了卢公等人。
  “接着,裴少卿将「验尸笔记」虚浮在烛火之上,来回熏烤了数次,再拿起端详片刻,彼时,眼中已满是不可置信。
  “此后,他反复操作了三次,直到笔记上部有一处显露出完全的焦黄,才终于变了脸色。
  “片刻后,裴少卿向朝堂上诸位主审一一叉手拜过,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更是断言,那份「验尸笔记」乃是伪造。”
  李暻的脸上的吃惊之色,此刻已经完全隐匿不见,他的手指在桌上轻点了一下,问:“其他人怎么说?”
  “那报告上,以裴少卿独有的墨书写,晋王和诸公自然不肯相信。
  “细问之下,裴少卿方才解释道,那日被绑时,他认定事出反常必有妖,恐被人利用,留有遗患。
  “于是,便在所写的笔记上留下了隐秘的记号。
  “这记号,当下看不出来,只有放在火上炙烤片刻后,才会显现,可方才他已反复熏烤多次,堂上的这张纸,却没有出现任何不同……“
  “因此,它一定是假的,也绝不可作为证据。”
  裴继衍如此说道。
  李暕知这愣头青绝不会在自己手下的案件上说谎,他想要的结果,恐怕一时得不到了,脸色难免流露出冷峻。
  为打消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他抬声问道:“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但凡是为无名尸体检验,下官皆会留下此记号。裴某为官多年,过手的不具姓名的死者不下百个。大王可将所有的报告文书一一取来,查验我的话是否为真。”
  “什么记号?”李暻双眉之间微微拢了一下,脑中骤然想起那日盯梢裴继衍验尸的暗桩回禀过,他曾做了一个十分难解的动作,看来应与这个标记有关。
  果然,今日前去大理寺的暗探回禀道:
  “是一枚清晰的指印。
  “卢公当堂验了不下二十份裴少卿所记录的无名尸体的「验尸结果」,经烛火略微炙烤过后,皆在死者姓名一栏显现出一个焦黄色的拇指指印,无一例外。”
  这世上竟然存在一种无色的墨,需要经过火烤,方能显示出笔迹。
  实在是闻所未闻。
  “如何做到的?”李暻问道。
  暗探想了想,回禀道:
  “裴少卿怕被滥用,在堂上并未将具体配方告知众人。属下只在案件结束后,听见他与晋王闲聊时,提及与香橼的汁液有关。”
  香橼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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