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有气无力的垂着头愁眉不展,崔融深知点到为止即可,便翻转几案上的另一只白玉常满杯。
怕她喝醉胡闹,他只斟了小半盏葡萄酒,推至崔稚晚的手边,继而言简意赅的同她讲起了「裴郎君探案集」的缘起。
裴继衍自小便对真相痴迷不已,崔三郎也觉得那些案子曲折离奇,常有峰回路转的逆转,更蕴含着启人感悟的世事人情。
于是,出于兴趣,他便将之略作润色,记录了下来。
这些闲时小记,偶然被茹娘看到。
她连连赞赏,觉得这些故事比之许多话本,更加精彩。
茹娘乃是洛阳商户之女,满脑子的算盘经,在征求崔融同意后,她将之举荐给了相熟的长安东市李家书局的掌柜。
此后,便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一发不可收拾。
崔稚晚的心思果然又被崔融的三言两语,重新牵引回了她颇感好奇的手稿之上,眉头间也舒展开来。
怪不得「裴郎君探案集」的第一册 的重点皆在案情之上,直到第二卷起才开始添加了主角人物,最后更是慢慢形成了裴郎君、虬髯客和商户女的三人组合。
“难怪我一见茹娘,便觉得好似故人般熟悉,原来她便是书里我最喜欢的蝉娘子。”
「探案集」第二册 中,有一案讲的是一个离奇死亡的香铺的伙计,蝉娘子便是那个香铺的掌柜。
也正是因为此案,她才成了裴郎君和虬髯客身旁不可或缺的伙伴。
崔稚晚心中有些雀跃,她知道,就是因崔家大娘子绝不肯同意自家郎君娶一卑贱的商户女,这才致使崔三郎这些年越发放浪形骸,不娶妻,也从不好好入仕。
而「探案集」中的蝉娘子却曾说过:“你头上的钗,面上的脂,身上的裳,哪一个能离开的从商者走东奔西的忙碌,既如此,我又哪里卑,哪里贱?”
不知这句话,原本是出自茹娘之口,还是,本就是崔三郎的想法。
于是,崔稚晚有些调侃,却十分真心的赞道:“崔融,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的。”
崔融浅笑着,抿了一口酒,而后抬眼看向窗外天高云淡,半晌后,他忽然吐出了一个字:“是。”
可惜,感情之上略显木讷的崔稚晚完全没能体会到他藏于这个「是」中的「我心匪石」的动人之处。
她只知道指着书册中某一页的「验尸笔记」,急急的问:“所以,这个不一样的字迹,便是裴少卿亲笔啦?”
不等崔融回答,崔稚晚将鼻头凑近纸张,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说不上香臭,好新奇,也实在古怪。”
“是鹤栾果。”崔融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如实答说。
闻所未闻的名字,崔稚晚眉间微拢,重复问道:“什么果?”
茹娘是家中独女,从十五岁起,从她阿耶那里得到一个香铺,自己经营。
鹤栾果乃是她偶然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稀有香料。
据那胡商说,此物生在高山之巅,很难采摘,且三年才结一次果,产量也极少,因此并不为人所知。甚至,哪怕寻遍整个大梁,恐怕也只能从他一人处卖到。
茹娘一闻之下,只觉味道十分新奇,因量少,总体价格也并不算贵,她便当即全数买了下来。
可,这东西乍见惊喜,但若说它是「香」料,实在有些牵强。
味道一言难尽不说,闻久了,实在算不得讨喜。
更重要的是,它不仅无法与其他香料相辅相成,反而哪怕只加入一丁点,也会将别的味道全部覆盖掉。
且它的味道持续时间极长,即便过了很久,也无法完全消弭。
因此,无论是茹娘自己,还是铺子里的其他调香师,皆未能找到用它的方法。
「裴郎君探案集」一、二册风靡之后,有一日,茹娘竟发现,在洛阳有人在冒充书中的裴郎君行骗,不仅索要巨额查案费用,更趁机撩拨事主家的小娘子。
她便立刻传信,通知了身处长安的裴继衍和崔融。
裴继衍没有费什么力气,便揭穿了骗子的把戏。
只是事后,他不禁想,洛阳距离长安不远,尚且算是他能轻易到达的地方,那么别处呢?有朝一日是否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因为此事,最是厌烦麻烦事的崔融一度已经决定将正在写的第三册 话本,就此停掉。
茹娘却觉得,为了偶然冒出的宵小之人,便辜负更广大的满怀期待的书迷,和本已在口袋里的钱两,实在太过可惜。
“恐怕要为书中的裴郎君,制造一个极其独特,难以模仿的地方才好。”裴继衍见状,如此说。
形貌的特征,总会有人想得出办法,茹娘若想拯救「裴郎君探案集」,只能从别处下功夫。
就在此时,她想起了被自己搁置了许久的鹤栾果。
三人作别,茹娘立刻跑到香料铺子的仓库,将果子取出,研磨成细粉后调制均匀,而后掺入了墨汁中……
几日后,再将当时所写的文字拿出,异香依旧扑面而来。
若那胡商所言都是真的,这东西,不就恰恰最是符合裴继衍所说的「独特」和「难以模仿」。
甚至出乎意料的是,用调入鹤栾果粉末的墨书写,字迹在日光下转到某个角度时,会呈现出果壳本身的赤红之色,实在神奇非常。
她立刻写信将自己的想法分别告诉了裴继衍和崔融,并将经过多日反复尝试,调配到留香更久,颜色更佳的一小包鹤栾果粉,随信寄了出去。
第25章 廿伍
于崔融而言,这种独特的墨迹呈现确实闻所未闻,且他人无从模仿。
他只需将结果写入话本,让它成为「裴郎君」的笔记所独有的特征,而刻意避开来历,甚至故意将之模糊成这个少年神探自制的神奇墨锭,便可轻易解决眼下的后顾之忧。
可对于裴继衍来说,这颗鹤栾果的用处,既然已经被发现,那么,便完全不必只局限在书中。
从那日起,茹娘的香铺每隔三年,无论价格高低,皆会从那名西域商人手中购入他带入大梁的全部鹤栾果。
而裴继衍便成了茹娘铺中所有鹤栾果的唯一买家,并对最初的配方进行了改造,将之直接融入了小颗墨锭之中,随身携带。
因为能得到的鹤栾果确实不多,裴继衍只在写验尸笔记时,才会用到此墨。常年以往,终成惯例,逐渐为众人所知。
听到此处,崔稚晚才知晓,为何「裴郎君」所用的特殊墨水并非从第一册 话本就有。
而她手中的原稿,虽从第三册 开始便已将之写入情节之中,可直到从第四册中,裴继衍所写的「验尸笔记」页的特殊墨迹,才真正完整呈现,且固定了下来。
她的第一个疑惑,终于得到了解决。
不知满足的崔稚晚,又立刻将第二个在原稿之中发现特别之处,提了出来。
此疑问,乃是今日看到了全部完整的手稿,才生出来的。
在前九册中,「裴郎君探案集」原稿中「验尸笔记」一页,凡是不知身份的尸体,在姓名一栏皆印有一枚鲜红的指印,无一例外。
唯独她多年前抄写过的第十册 中的无名男尸案,没有此标记。
“为何要在此处印一个手印?”崔稚晚满脸不解的问。
崔融没有立刻答她,只是让她将所有带有指印的「验尸笔记」取出,自己去一一比照,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
「探案集」中的无名尸首,总共有八具。
崔稚晚来来回回看了许久,心中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测。
首先,指印有大有小,显然不是出自同一根手指;
其次,尺寸明显不同的有六个,已然超过了一只手的数量,可以基本断定,它们并非出自同一个人。
因此,也就排除了是裴继衍本人为了区别不同特征的尸首,分别用五根手指按下指印,作为标记的可能。
既然不是验尸人留下的,那么,它们是不是有极大的可能属于死者?
如果是,那么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们的指印?
这时,鲜艳的朱色闯进了崔稚晚的视野,这种印法让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长久以来,为了证明身份,在重要文书和契书之上,皆会印有掌印。
刘翁说,这是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印下掌印便如同盟誓。
人在做,天在看,所以绝不可欺骗,不能违逆,一旦造假,便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可是,混迹于长安市井多年,数次见证,甚至亲历各种宵小之徒行诈骗之事的窦旬却说,每个人的掌纹皆不相同,手指和每一段指节的长短也各有差别。
所以,在契书上印下掌印,并不单单是因为敬畏神明,必要的时候,它更可作为辨别身份和真伪之用。
眼下,裴继衍在「验尸笔记」上留下无名尸首的指印,还刻意印在了「姓名」一栏上,是不是也有着同样为了证明「死者是谁」的意思呢?
想及此,崔稚晚心中有些诧异。
手掌这么大,包含着的属于不同人的不同特征,都已经让人看花眼,这小小的一枚指纹,所承载的信息,难道竟也可以作为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标记?
为了验证心中猜测,她再次把视线放在了那八枚指印上,甚至觉得不够,又催促洲白拿出印泥,强迫他跟着自己,将十根指头挨个在纸上印了一遍。
而后,她又是观察,又是测量,勾勾画画了半天,才满脸惊喜的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崔融:“真的全都不一样!”
崔融早先便隐隐发现,崔稚晚见微知著、顺藤摸瓜的本事要比普通人强上许多,方才让她自己找寻答案,本就是为了再次确认。
如今,见她果然猜到了其中的关键,也并不觉得意外,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六郎通过多年观察对比,认为每个人每一个手指的纹路皆不相同,因此,可以同原先的掌纹、足纹相辅相成,作为识别死者身份的手段之一。
“只是这种方法,还未被更多人知晓和认可,目前尚难以推而广之,所以,他便只在自己的「验尸笔记」中使用。
“毕竟,有些时候印下一枚拇指指纹,比起手掌和脚掌,总是会更方便些。”
“印下指印,只要他日寻得一模一样的纹路,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证明这些尸首到底是谁……”
说到这里,崔稚晚低头看向自己的五指,一时觉得十分神奇,不由的喃喃自语道:“若是有一天,这条推测被证明是真的,也许会有许多事情能因此变得很方便吧。”
忽而,她的眉头皱起,满脸不解的问:“既然有如此好的方法,为何到了第十册 的这个,却又弃用了?难道裴少卿已经发现了一样的指纹,属于不同人?”
崔融眼中荡漾起了笑意,摇了摇头,吩咐洲白将烛台取来。
而后,他伸手接过那张「验尸笔记」,在火焰之上来回烤了几下。
像是长安西市里那些神乎其神的幻术表演一般,崔稚晚双眸未眨一下,却眼睁睁的看着那张纸上的「姓名」处,慢慢的显现出出了一枚清晰的指纹。
“这……这是什么幻术?”崔稚晚张目结舌道。
崔融将笔记递还给她,任她翻来覆去的查看搓揉半天,才揭晓真正的答案:
“这件「无名男尸案」,虽是裴六郎受人之托私下里查的案子,可彼时他人已经入了大理寺。
“官署的文书从来不允许他随意印下死者指纹,可他在探案一事上,力求不出纰漏,不余可能,不留遗患,所以,他因此事与上官闹了许多次矛盾。
“直到,我们找到了让指纹隐形的方法。”
说到这里,崔融的语调里忽然添了一丝半缕难掩的小小得意:
“再一次多亏了茹娘的发现,
“说来也简单,只要以香橼的汁液混入一定量的清水书写,纸干了之后,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只要放在火上微烤,当初写的字便能再次显出来。
“六郎和我以此法为底,试验了许多办法,最终将其制作成一只小印台,方便他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如此。”崔稚晚恍然大悟。
她垂头再次看向手中那枚焦黄色的指印半晌,忽而小声喟叹道:“世上尚有如此多有趣的事,藏于各个角落,也不知他日困于宫中,还能不能空出闲散心思,去一一寻它们。”
崔融闻言,朝对面的人看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跃进窗子,又被斑驳的竹帘筛入屋内,在案几上留下条条金黄色的日影。
一阵秋风拂过,斑驳的金色晃晃悠悠,明暗不停交错之下,难免让人有些目眩。
所以,他一时无法瞧见崔稚晚说出那个「困」字时的表情。
但崔融终于可以确信,原来并未被从天而降的「心想事成」冲昏头脑,而意气用事。
她不是不可惜那些已被她舍弃的无垠天地,也并非不知「宫」之一字的四方闭塞。
她也清楚,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无穷无尽的争与斗,无法停下的阴与谋。
可,为了她的「心之所向」,
崔稚晚已然,
「义无反顾」。
景隆二十一年,四月。
已然确认那册「春寂寥」手稿中的「验尸笔记」为裴继衍亲手写下的崔稚晚,内心骤然被慌乱填满。
她始终想不明白,白乐安到底是如何拿到的这份笔记,可也绝不会相信凭他一个文臣,能绑架的了大理寺少卿为其验尸。
可弄清此事原委,并非眼下最紧急之事。
圣人近年本就有意偏袒晋王,而他又即将携战功凯旋而归。
风头正起之时,若还能趁势将整个曹国公府连根拔起,只怕东宫会更加举步维艰。
白乐安既然能有意利用灯下黑影,将这份为平昌报仇最关键的证据,费尽心机藏入东宫之中。
他日,时机到来,他恐怕不会有丝毫犹豫,便会将之交予李暕。
李暻知道东宫之中竟藏着一把如此尖利的匕首吗?
崔稚晚想,即便他知道,恐怕也不会将这么一张薄薄的纸,当作无法处理的威胁吧?
毕竟,裴继衍是出了名的认死理,哪怕有一丝疑虑,他都绝不可能松口,认下自己那日所验之人便是曹国公府里消失的贵主。
而太子殿下恐怕有无数办法,去抹除「验尸笔记」上的这具无名女尸与平昌公主的联系,促使案件最终卡在裴少卿的口供之上,不了了之。
可是,李暻绝不会知道,裴继衍有确凿无疑的办法,来认定死的人到底是谁。
这纸看似尚有漏洞可钻的证据之上,一枚无色指纹正蛰伏在暗处,只待火舌舔过,便足以让他定下决心,去为平昌作证。
想及此,崔稚晚一时心绪大乱。
她的良心告诉她,这也许是能让平昌的死得以真相大白的唯一机会,她不应该阻挠。
可,李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