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守院子的老奴一见她赶忙解释,「洛阳铺子出了急事,晨钟一响,郎君便赶了过去,实在是对不住娘子了」。
只要她出现,他在洛阳的铺子准有一家要出事。
崔稚晚早就习惯了,笑着说了「无碍」,而后目送那老翁走出小院。
方才在一出西市南门时,崔稚晚便状似无意的提起了,「窦家的珠宝铺子好像今日有传说中难得一见的火珠首饰面市」。
一听「火珠」有护住心脉,驱离寒症的功效,根本不用她多说旁的,素商便着急忙慌的朝延寿坊疾走而去,走前还不忘小声抱怨她:
“娘子怎么不早说,窦家铺子的新品最是难抢。眼下这个点,什么珠子都要卖光了。”
崔稚晚当然不会告诉她,今日乃是例外,等她到了地方,多的是人缠住她,让她片刻脱不了身。
如今,守宅老翁从外侧合上了门,这个院子,外有东宫暗卫把手,屋内也只有她一人。
崔稚晚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去做她谋划了近两个月的事。
而她的衣袖中正妥帖安放着那个她昼思夜想,几乎快要放弃之时却忽然出现的装着鹤栾果粉的小香包。
三日前,金川公主府的宴席之上,除了一众小娘子外,隔着半片湖,还有不少驸马请来一起热闹的郎君。
而其中,便有又一次被韦绍范捉住,强拉来给他阿姐制造「偶遇」机会的崔融。
韦家娘子恋慕崔三郎,早就是尽人皆知之事。
只可惜在她口中让人心动不已的「英雄救美」的初相遇,到了崔融嘴里就只剩下「不记得」三个字。
可不管素日一副风流姿态的崔三郎对她如何冷脸,韦娘子的热情隔了这么多年,仍是半分不减。
好在韦家上下对这唯一的女娇娘纵容的很,所以才能任由她荒废大好年华,去追逐一个自己真心诚意喜欢的人。
但也是因为她被娇养的热烈又纯良,崔融才更加不想耽误她,也愈发对她避之不及。
这才逼出了韦娘子在长安贵女中那句流传最为广泛,常被借来一用的「醒世名言」。
「我不是喜欢你,我是喜欢因为心悦你,所以想要变得更好的我自己。我高兴喜欢我自己,你也要管吗?」
这一日,韦娘子见了崔融,便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绣好了大半个月,才寻到机会送出的荷包,塞到了他的手中。
不知道她又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从今岁正月末他到长安,直至如今又一次重返,每每「偶遇」,她都一脸娇羞塞一个荷包给他。
这种扭捏的作态实在与她的本性不符。
不过,无论他如何「不要」,韦娘子都能通过各种方式各种人,让她送出的东西最终出现在他案头的不容拒绝的劲儿,倒是一成不变。
但是,她那套「喜欢自己」的歪理,却不是全然作假。
崔融垂头瞧了瞧,隔了几个月,自己手中的这个荷包上的鸳鸯总算能看得出一星半点「鸟类」的形状了。
恰巧这时,姗姗来迟的崔稚晚路过。
崔融忽然出声,唤了句「十娘」,然后便趁着太子妃下意识的看过来,尚还未真的反应清楚之前,将荷包扔在了她的怀里:“交给你保管了。”
眼睁睁的瞧着崔融头也不回的「溜」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崔稚晚,低头有些僵硬的看了看手中「滚烫的山芋」,半天才将视线投向了对面韦娘子。
见她好像早就习以为常,半分没有介意的模样,她试探的问道:“那……我就……先替崔……三兄,收下了?”
韦娘子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而后十分热络的一边叫她「十妹」,问她「是不是真像徽娘嘴里说的那样怕水」,一边安慰的挽着她,朝着宴席所在的湖边走去。
后来,崔稚晚不得不进了许多凉食,宴席还没过半程便已腹痛难耐。
可她仍旧一直强忍回了东宫,才支撑不住倒下,夜里还因此起了高热。
也正因恰好有诸多「不舒服」缠身,这才始终未被任何人看出,她其实还有别的异常。
早在荷包入手后的一瞬,崔稚晚便感觉到了透过布料,传到指尖的粉末状的质感。
大概是心心念念了太久,她当即反应过来,脑中立刻「嗡」了一声。
谁能猜到崔融竟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的将鹤栾果粉藏入韦娘子的荷包中,没有任何预兆的便扔给了她?
登时,崔稚晚的心跳,如同鼓声擂动。
第28章 廿捌
鹤栾果粉到手,勉强算是万事俱备。
饶是为了不被任何人察觉,崔稚晚从来没有真正临摹过裴继衍的「验尸笔记」,可他的每一笔皆如同刻在她的指间,这些日子,不知已在脑海中,凭空写过多少回。
所以,当按照记忆中的办法调好墨后,她原本是可以仅用了一次,便将一纸伪作临写的分毫不差的。
可惜,炎炎夏日,出了一背脊冷汗的崔稚晚手脚俱是冰凉,自小握笔的手腕,竟在不自觉间隐隐发抖,以至于终究差了点裴少卿落笔之时笃定无疑的味道。
她只好烧掉,反复重来。
不知写到第几回,太子妃如在滚烫油锅中烹炸的心,才终于在逐渐焦黑麻木之中,缓缓坚定了下来。
多亏素商对「春寂寥」手稿中的每一页皆呵护的精细非常,以至于那页「验尸笔记」本就十分崭新。
而崔稚晚新摹的这张,除了墨迹散发的气味略浓一些,其他的地方,只要不是裴少卿亲自辨别,其他人哪怕细细比较,恐也难以看出区别。
至于异香浓淡的问题……
「裴郎君探案集」中写过,裴继衍亲制的墨锭,气味的散发会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变化。
一日、两日、三日,而后是半月、一月、三月……皆不相同。
不过,崔稚晚眼下用的将鹤栾果粉直接掺入墨汁中的办法,气味却仅会在前两天有明显日渐变淡的效果。
此后,墨迹散发的香味便趋于平缓,需贴近纸面,才可闻到。
这便是达到了与用墨锭几个月前所写的的相差不大的效果。
崔稚晚之所以一从崔融处拿到鹤栾果,便立刻着手安排造假之事,就是因为这短短的「两天」气味不同的原因。
她仅仅需要两个昼夜,可又实在无法判断「平昌案」何时会被挖出做文章。
所以,崔稚晚唯有尽快动手,以期可以将这落笔之后的变化,掩藏在没人能嗅到的地方。
若说这张假的「验尸笔记」上还有什么值得可惜的,那便只有那个隐藏在姓名栏的指纹之事了。
崔稚晚用了数月,依旧没能找到清晰无误的印下指纹的方法。
她从未亲眼见过裴继衍是如何将那些隐形的指印印下,只能靠自己去反反复复、偷偷摸摸的尝试许多次。
然而,木橼汁无论浓稠还是稀薄,结果都不如意。
指印不是糊成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便是断断续续,若有似无,始终未能达到多年前自己在「探案集」原稿中看到的效果。
无奈之下,崔稚晚终是选择放弃以自己的拇指指纹代替的念头,「验尸笔记」姓名栏的指印就此消失。
遗憾虽有,但也不至于丧气。
毕竟,她本也没有打算以这张伪造的「证据」瞒天过海,成功骗过所有人。
裴继衍心细如尘,墨迹和味道的细小差别,他早晚会察觉。
与之同时,他也会当即想到,鹤栾果之事本就是秘密,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这东西的人,只会与崔融有关。
裴继衍确实不说谎,但他可以选择将所知道的事儿说出来,或者是不说。
若是猜到与好友有关,他有极大的可能不会去主动吐露,更不会在明面上去细查任何与伪造者相关的事情。
作为造假者的崔稚晚,也会因此隐藏起来。
所以,对于她来说,有没有这一枚指纹,就最终结果而言,差别并不大。
更何况,崔稚晚要的从来都是掩藏住裴少卿足以咬定女尸就是平昌的绝对证据,继而利用他性格中的严谨,毁掉他为此案作证的全部可能。
由此,「程英杀子案」将会丢失了眼下唯一的实证。
晋王一派若还想以此事攀咬,就只能再去找寻别的办法,审讯必然会一拖再拖。
而三司会审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继位者的角力,只要她化解掉这一出太子殿下意料之外的攻势,后面的防守,甚至逆转局势,便不再是自己需要操心的事儿。
能做的皆已做完,等待墨迹干透的同时,崔稚晚终于可以去验证裴继衍的「验尸笔记」上是否真的留有平昌的指纹了。
她点燃烛台,将纸张缓缓置于火光之上炙烤。
不多时,焦黄色的指印清晰的显现了出来。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原本屏住的呼吸,竟还是照旧憋在胸口,堆积的隐隐发痛,却还是无法吐出。
崔稚晚久久的盯着这张藏着真相的笔记,一时不知应如何将它处置,才是「对」的。
离开怀远坊后,怀揣着伪造的「验尸笔记」的太子妃竟头一次惧怕回到东宫之中。
那里有她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
拖来拖去,暮鼓已要接近尾声。
看着来往之人行色匆匆,她忽然想起了几日前宴席之上,玉娘提过的今晚要在春深处首演的周韶娘,心中终于定下了去处。
可崔稚晚万万没想到,这场意料之外的行程,不仅让她察觉到了东宫暗探的一处藏身地,更让她亲眼目睹了李暕下令捉拿程英之始。
以至于,她清晰的意识到,「平昌之死」即将引起波澜,甚至它的到来,也许会比自己造出的假证据所需要的那原本看起来短短的「两天」更快。
而李暻在其中所起的推动作用,更让崔稚晚对自己的所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她……是不是……
自作聪明,反而弄巧成拙了?
可她却不能将自己所做之事一五一十的坦白于太子殿下。
哪怕他终究会……有所察觉。
东宫暗探从大理寺返回,禀告了程英受审和裴继衍翻供之事后,几乎没用多少功夫,李暻便已确定,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发生了。
崔稚晚也被卷了进来。
“稚娘啊,”李暻敛目揉了揉额角,忽而,唇角流露出一丝清浅且无奈的笑意:“你竟还藏了如此要命的本事……”
而此刻,还有另一件迫在眉睫的头疼事。
原本今日便可一锤定音的「程英杀子案」,终究还是变「麻烦」了。
景隆二十一年,二月初五。
午后,平昌公主的侍女抱书随着去往广慈寺提前布置大娘子庵堂小住的车队,终于得以离开了曹国公府。
许久皆处在禁锢之中,外面自在的空气似乎都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可她的心不仅没有半分畅快,反而更加难安。
虽然公主什么也不曾同她讲过,可抱书自小便陪在娘子身边,同她熬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冬夏,那些旁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又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
自元日娘子返回府中后,她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不同。
直到总是习惯将自己藏身于人群和角落的贵主,在广慈寺中毫无顾忌的成了大家的视线的中心,抱书才不得不警觉起来。
这些日子,她知晓,娘子心中定然有了什么新的计划,且这一次,她的谋划与此前所有「求活」的那些全然不同。
好几次,抱书皆在平昌公主的脸上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决绝。
慨然赴死的决绝。
「同归于尽」四个字,好像是在某个瞬间忽然跳出,又好像是从娘子口中偶然听说。
抱书不知为何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它便不停盘旋在她的脑海中,如同不灭的梦魇。
她愈发害怕,便愈想同平昌公主坦白,告诉她,只要自己能够出得了曹国公府,也许便还有一条通往「生」的路,可以一试。
就在抱书纠结万分,未能说出口之前,平昌却忽然告诉她,自己会想办法送她出去。
而她,一定要趁此机会,去替她完成一件「十分艰难」的任务。
送信。
给东宫之中的太子妃送一封「求救信」。
可太子妃深居简出,即便是以前在太极宫中,自己都鲜少有机会能见到她。
而眼下,抱书还要费尽心思去躲避大娘子身边仆从的监视,能获得自由的时间实在有限。
无论如何想,娘子交待之事,根本不可能完成。
除非……
她不去管留在曹国公府中的她,就此逃跑。
而后再躲起来,慢慢寻找时机。
但这便意味着,娘子的处境会更加危险,痛苦亦会叠加到更加无法承受的地步。
抱书不敢再想下去,只得看向平昌,期盼她能给出与自己所以为的办法不同的答案。
可平昌只是平静的回视她,清浅淡然的笑着,如同她每次见他人陷于困境,小心的上前安慰时一样。
不同的是,抱书从她的双眸中,看到了对即将到来的「解脱」的坦然。
惊惧几乎在一瞬间便窜遍了抱书的全身。
她猛然明白过来,娘子本就没有期盼过她的归来,反而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所以刻意将她彻底推走。
至于那封所谓的「求救信」,也根本不是为了求活路,而更像是事后陈情的「诉状」。
换而言之,自己离开曹国公府的日子,也许便是娘子为自己精挑细选的「死期」。
抱书拼命的摇头,死死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的说:“娘子,你不要放弃啊。还有办法的,先后给我留了办法的。你千万不要做傻事,等我回来。求你。”
“好,我不会冒然做傻事。”平昌一边点头,一边反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让暖意覆盖住冰凉。
而后她才再次低声交待道:“可是,抱书,这封信是我全部的希望,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将它送出去。”
平昌抬手,轻柔的帮她将眼泪一点一点擦去,笑着打趣说:“我亦……求你。”
可神态却是郑重。
抱书始终记得,彼时公主看着她的眼神。
那样笃定,仿佛认准了她必然能将信送到「对」的地方。
而她,
竟还真的有办法。
第29章 廿玖
出了亲仁坊东侧坊门,曹国公府的马车沿街一路南行。
抱书跟在车旁只顾闷头快走,她怕自己掩饰不好心绪,流露出多余的表情,让人生疑。
倒是大娘子身边的女婢翠柳先同她搭起了话:“你头上插的银梳哪里买的,还挺好看。”
抱书登时僵了一下,而后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才扯起嘴角回答道:“以前在宫里,年节时贵主们赐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