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公手握重权,乃是太子李暻在朝中站稳不可或缺的助力。
李暕一派,曾经几次想要靠着圣人的偏袒拉拢一二,都收效不大。
所以,若他想要更进一步,定然不会放过任何挫伤,甚至扳倒他的机会。
而平昌公主之死这桩看似已经过去的案子,便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哪怕只要有细小的瑕疵,都可以用来做做文章,更何况,它还疑点重重。
于晋王而言,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再次揭开,总是有利可图,有机可乘的。
自几月前那本笑丘生的「春寂寥」的话本手稿出现在崔稚晚的面前起,她便料到,李暕早晚会借此事发难。
只是他从漠北归来已有月余,一直风平浪静,为何偏偏选择在此时对程英下手?
难道仅仅是因为眼前这桩操作余地巨大的命案?
绝不会!
程英自少年时便顽劣成性,却每次皆能全身而退。
所以,即便晋王真的只是单纯因为目击了凶案,便要挺身而出,为死者主持公道,也不一定真的有十足的能耐将此案做实,既扑杀此獠,还能不引火烧身。
更何况,崔稚晚根本不相信,李暕会有这样不计后果的一颗善心。
他要的更不可能仅仅只是程英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的死。
那么,晋王现下的举动,若不是此前抓到了程英一击必杀的把柄,早就埋伏在这里等待机会,便只可能是因为那红衣娘子最后的话。
可惜如今,楼中已布满了晋王捉凶的人,崔稚晚根本没办法让素商出去查问此前那女子与程英倒地发生了何事,致使她不顾一切的逃离?
更别提探听到,她究竟同李暕说了什么?
不过,那应是一句只要过耳,便可以确定能够碾死程英,甚至祸及曹国公府的话。
崔稚晚的脑中迅速的划过一种可能。
她的手下意识的伸向了袖间,又因骤然回过神来,指尖猛然顿住。
可她依旧心惊难安,以至于不知下一刻要将手摆在哪里才能不漏痕迹,因此,竟彻底僵硬住了。
“娘子,”素商见崔稚晚一直盯着那红衣娘子坠楼的地方,急急提醒道:“金吾卫要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提前离开?”
能先走当然是最好,可会这样想的定然不止她一个。
眼下这一层的其他几个雅室里到底坐的是谁,她完全不知道,所以,便无法判断冒然离开究竟会撞上谁。
更何况,哪怕楼里此刻仅仅只有李暕这一个“熟人”,崔稚晚都要想尽办法将自己隐在暗处。
毕竟,太子妃属于东宫,与晋王的利益截然相反,哪怕再不情愿,她也绝不能成为“程英作案”的另一个目击者。
外面因这突发的命案和到处搜凶的卫兵,已经乱作一团。既然无从得知离开后会遭遇的情况,这间不公开的雅间便会是最适合隐藏的地方。
所以,此刻,动,不如静。
崔稚晚摇了摇头,脚步沉重的退回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忽觉嗓间干涩发痒,她便顺手拿起桌上的白玉杯抿了一口。
一瞬间,紫色的液体已经滚过喉间,清香伴着酸甜却仍盈满唇齿。
明明是极其美妙的滋味,偏偏崔稚晚眉间轻蹙,不敢置信的又饮了一口,继而有些发愣。
杯中之物竟不是酒,而是……葡萄饮子?
不可能啊。
她抬眼正要朝纱帘外望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崔稚晚只觉从心口到后背被骤然涌上的寒意层层覆盖。
为了确认,在将杯盏放下的那一刻,她的指尖又状似不经意的划过旁边的酒壶。
在格外清凉的春深处,这壶壁却因为没有入过冰鉴,触手之时,竟显得有些温热。
接着,崔稚晚的视线又一一扫过房间的四角,果然,原本安放在那几处用来降温的冰块,已不知在何时全数撤去。
她的眸光冷了又冷,怕露出太多异常,只得垂目小心遮掩情绪。
片刻后,崔稚晚稳住心神,长长的吐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腰背也随之略微松散了些。
再睁眼时,她不再犹豫,当即起身,唤素商离开。
不过片刻的功夫,太子妃便改了主意,素商不明所以,出声问:“娘子不是说等等。”
“没有必要了。”崔稚晚低声却坚定的回道。
离开时,是绿绮亲自持着灯笼将她们送至门边。
不出所料,走的不是来时的路,出的也不是进时的门。
明明楼中亦在遣散与命案无关的酒客,饶是这些嘈杂的声音忽近忽远,可她们一路,却又不曾遇到任何人。
行了如此隐秘的小道,偏偏东宫的马车仍旧安安稳稳的停在门旁等她,仿佛早料到了一切。
唯一不同的是,驾车的马夫由来时的普通侍从,换成了太子近卫长赢。
崔稚晚原本想不动声色的离开,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现,可在跨过门槛的前一步,她却顿住了脚步,转头向绿绮问道:“她死前说了什么?”
绿绮闻言,一瞬间的僵硬,而后很快便恢复了柔媚的姿态,声音里带着几分悲戚,嘴却依旧硬得很:“奴离得太远,未曾听到。”
“没听到啊……”崔稚晚并未错过她那一闪而过的失态。
而此前的所有猜测,就因这眨眼间的僵硬,有了确切的答案。
第3章 叁
短促的嗤笑声在绿绮耳边滑过,既轻且快,可传入她的脑中后,却如同炸裂般振的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她竟觉得太子妃察觉到了什么。
可惜这位贵人被护卫的太好,整个长安城几乎探不出任何关于她有用的消息,更何况,她本就不该亦不敢对她表现出任何超过界限的好奇。
了解太少,顾虑太多,紧要关头,绿绮只能选择自保。
可偏偏贵人又仿佛只是偶然看见,随口一问,没有得到答案,便不甚在意的拂袖而去,丝毫没有继续探究的意思。绿绮想,也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所以,想多了。
眼见着崔稚晚踩上脚凳,即将登上马车离去,绿绮刚要松气,却又清清楚楚的听见她用介于闲聊和调侃之间的语气,问等在马车旁的长赢:“所以……你听到了?”
声音清缓,但足以让在场的四人全部听清;语调柔和,可眼中薄冰下翻滚的怒意,亦没有收敛分毫。
短暂的无声,让偏僻狭窄的小巷中的夜色都骤然浓重了分毫。
早料到以长赢的性格,只会垂头沉默。
之所以有了这番问话,崔稚晚也不过是想让告诉那个背后之人,自己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三日前,金川公主设宴。
她在贵女中乃是出了名的惧热,院子里建了可以用水车送凉的自雨亭还不够,像是非要与烈日抗衡一般,但凡她呆的地方,定然是处处置冰,不凉到透心定是不会罢休。
偏偏她不仅爱热闹,还颇为强势,从来不屑于自己独享这份清爽。所以,从入伏前开始,隔三差五便会以各种名头请人过府聚会玩耍。
于不少贵女而言,金川公主府几乎可以算做全长安最不会错过,且最容不下拒绝的消夏处。
今岁更是如此。
从年初起,金川公主被禁足,以至于错过了整个春日宴会,连她最爱的斗花宴也没能出场争艳,心中恨然到于当日晨起后,怒气冲冲将府中花奴培育了许久的罕见花种全部剪了干净。
如今好不容易解禁,崔稚晚一早便听说她摩拳擦掌,定要弄出个大动静。
不过,说到底她被禁足,也许与自己有关。太子妃原想着,以金川的气性,兴许今岁能够躲过这场夏日宴席。
可最后,她还是收到了帖子。
既如此,崔稚晚更不能让他人觉得自己仍在计较此前的争执,因此,这场邀约,便成了无法推拒的事儿。
然而,不出所料,整场宴席下来,酥山、冷饮自是不说,全程几乎每道菜都是从冰鉴里拿出来的。可万事过犹不及,当时自是愉悦的享了这场别致而爽快的饕餮盛宴,但转天不少人都察觉到了不适。
常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体寒非常的崔稚晚。
她原本就是受不了冷的身体,喝了冰镇过的酒水饮子,常常会在夜间腹痛难忍。即便是三伏天,在置了许多冰的屋子里呆久了,也必然会头疼不止。严重时,更是会在一片暑热中,得上反反复复、极其难好的寒症。
崔稚晚对自己的身体心知肚明,可她却不能不吃,更不能等食物错过了最佳食用的温度后,再把它们塞进嘴里。
所以,赴宴之时,她也仅仅只能以“苦夏”为由,尽量少吃,更有薛玉珂在旁故意做出贪心的模样,从她盘中拿走了大半凉食。
然当夜,她依旧腹痛到根本起不了身,直到次日,仍是高热难退,吃什么吐什么。
但这次,倒真的不是金川故意为难她。
有的时候,人一旦坐到了特别的位置上,便会忽然多出许多禁忌。而饮食之事,从来是最容易做手脚,又很难以提防的地方。
前朝的亡国之主,最后便是死在了饭时。
所以本朝,从圣人而下,无论是宫中嫔妃,还是皇子、公主,在饮食之上从不会提特别的要求,也几乎无人能够真正的通过大大小小不断的宴席,去判断他们口味上的偏好和禁忌。
无论菜肴有几道,是先上还是后上,它们最终被动筷的次数,或者被剩下的份量,都相差无几。
崔稚晚就曾有好几次,在太极宫中的宴席间无聊之时仔细数过,无论是心思缜密的太子李暻,还是看似大大咧咧的元嘉公主,甚至是年仅八岁的吴王李旳,皆是如此习惯。
防范之心,自幼便被牢牢筑起。
高处之寒,由此可见一斑。
而她之所以会去数,则是因为,嫁入东宫后,第一次参加宫宴,她不过是多吃了几口波棱菜。从此,在太极宫中,它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餐盘里。
既然,在宴席上隐藏自己,依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习惯,亦是身为皇室,必须恪守的铁律。那么,崔稚晚只能默默服从,所以,即便再不能饮凉,她也从未东宫之外的地方,表露过分毫。
既然如此,发生在春深处的许多事,便变得值得玩味起来。
比如,一个毫不吝惜用冰的地方,无声无息的撤去了她所在雅室的所有冰盆;一个存着佳酿无数的欢场,在炎炎夏日,给她端上的却是一壶没有入过冰鉴的葡萄饮子。
这里的仆从可以在昏暗之中一眼认出她是谁,尚可以找到不会出错的说辞。那么,后面这番举动,又要如何用“识得面容”四字搪塞。
当常温的葡萄浆一入口,崔稚晚便立刻察觉到了异常。饮第二口时,她已经在反复推敲,会为她做这件事的,到底是谁?
崔稚晚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窦旬,长安城中那个屈指可数的大商人。
一则,以他如今的实力,若有合适的时机,将平康坊中赫赫有名的春深处收入囊中并不是不可能。二来,自己体寒的毛病早已有之,而她与窦旬字少时便已相识,他自然一清二楚。
更何况,杯子中的还是葡萄浆。
其实,若那白玉杯中当时只是常温的葡萄酒,崔稚晚虽然也会察觉出不对,但绝不至于那么快。
换而言之,若这幕后之人真的想要将自己隐藏,将酒水换成饮子,便是十分多余且风险极大的一步。
只是,若那人是窦旬,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
十二、三岁的崔稚晚尚不知酒的滋味,以为散发着诱人芳香的葡萄浆已是天下最好喝的东西。可惜离了长公主府,这口饮子便遥不可及起来。
毕竟,对于市井之中捉襟见肘的小般娘子而言,葡萄浆乃是天价。本以为很久都无法喝到了,谁知窦旬很快赚到了第一笔大钱。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她饮葡萄浆。
甚至于后来只要她心情不佳,他虽不会明说,但总会寻各种看似合理的缘由庆祝。于是,小般娘子便总能喝到自己最喜欢的果饮子。
许是少年心性,觉得不好意思,每次他皆嘴硬着说:“不要感动,以后都是要你回报的。”可一过许多年,他从未向她讨要过任何。
唯一勉强算的上“回报”二字的,可能就是,长大后的小般娘子知道了酒的好处,却酒品极差。几次三番胡闹,惹得窦旬十分厌恶。所以他总会在她醉前,不问一句便将她杯中的酒替换掉。
崔稚晚有时明明已经不高兴了,可葡萄浆入口,想起往日种种,她便莫名其妙发不出脾气。
如此想来,葡萄酒换成葡萄浆,便不是多余的举动,而是在告诉她,春深处的背后之人,乃是窦旬。
崔稚晚几乎都要相信了,可她若真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才是中了他人的计算。
这个设局之人,显然偶然得知了窦旬与葡萄浆有联系,却既不知他二人年少相识,更不知虽莫名其妙,但窦旬的葡萄浆永远只会放在银杯里。
所以,终究是棋差一招。
既然不是窦旬,长安城中这个知道她不能饮冰,会让人撤掉全部冰盆的人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是李暻。
但,也不是李暻。
崔稚晚确定,以他的性格,即便今晚自己出现在春深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也绝不会用他根本不能确定来龙去脉的葡萄饮子,做出一个如此经不起推敲的嫁祸。
那会是谁呢?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同时确认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由谁授意,她只能再次试探。
先是提出要立刻离开。
崔稚晚赌的是,第六间雅室若是属于李暻,那这里必然存在一条哪怕在最混乱时,也可以万无一失的躲过所有人的来去的通路。
事实证明,果然有。
且绿绮没有一点犹豫和疑虑,也不做出任何防范,带她直接走了这条应该很是秘密的小道。崔稚晚与她今日是第一次见面,能得她如此信任,自然只会因为她太子妃的身份。
如此一来,春深处真正的主人是谁,昭然若揭。
至于葡萄浆的事儿,小门打开,她在看到长赢后,立刻有了想法。
崔稚晚当即出其不意的问绿绮,红衣娘子的命案中最为关键一环的细节,她到底说了什么。果然见绿绮在惊慌中极其迅速的扫了长赢一眼,心中当即有了定论。
第4章 肆
若雅室中的一切皆是李暻亲口授意,他当然会清楚无比的知道,只要做了这些,崔稚晚不可能猜不到是谁的安排。
所以,作为他的手下,绿绮应不会对她刻意表现出的了然于胸的样子有任何特别的反应,或垂目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才更符合太子殿下的风格。
可偏偏,她在那一瞬间便衡量清了利弊,为了撇清干系,以那一瞬的僵硬假装慌乱,却在不着痕迹的用眼神暗示她,都是长赢吩咐她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