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只要他不松口,哪怕自己吩咐人送吃喝进去,他们亦不会饮食半口。
到底出了何事,李暻竟用这种手段威慑整个披香殿?
这时,彻夜未眠的坏处便凸显出来。一想事情,她的脑中便被混沌的雾气包裹。
可崔稚晚明白,自己要尽快拿主意。
毕竟,让人惧怕乃至于绝望的事,决然不能拖久,迟则生变,甚至最后难免事与愿违。
更何况,她自己便十分讨厌被恐惧淹没口鼻,难以呼吸的感觉。所以,当然不愿他人浸泡在这摊使人浑身发凉,几近窒息的浑水里。
好在,她虽一时对这惩罚的因由摸不到头脑,但却很快想通了李暻预设的结局。
“让素商速去丽正殿,请殿下旨,为披香殿解锁。”
耽误了几乎整个晌午,不知他现下人是否在东宫,崔稚晚在兰时退下前,故意冷下声音,道:“没有下次了。”
太子殿下并非动辄发难侍从之人,也不会没有目的的表现出自己的怒火,不管薛玉珂到底如何惹他,都不至于牵连一堆人陪她受难。
李暻如此下令,恐怕亦是察觉到了薛玉珂恩威并施间,有意无意的拢获,或者说驯服了不少人心。
所谓「驯服」,便并非交友。
既然是「御下」,则不仅要有趋,更要有惧。
趋,便是想要靠近,喜欢,忠心,乃至感恩。
而惧,却并非是时时刻刻的战战兢兢。
它既要隐而不显,又要深入骨髓。所以,要花很长的时间,以及狠绝的手段,才能慢慢养起来。
出身世家,长于高门的贵胄们,谁不是自幼便被长辈言传身教着御下之道,虽崔稚晚从来不擅长,亦不喜欢,但薛玉珂深谙此道,实在再正常不过。即便她不是嫁入东宫,但凡想要在夫家有所为,都要尽快建立起自己的威与信。
别说薛玉珂还有所保留,故意露些痕迹,像是等着他人发觉,即便她玩的再精明,于出生便是天潢贵胄,更有先后珠玉在前,自己更是青出于蓝的太子殿下而言,不过都是雕虫小技。
李暻不是不允许别人在东宫中耍手段,前提是,不要与他的决定相悖。
比如,东宫里的女主,从来只有一人,且必须是正殿里的那位。
披香殿里若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便要好好提醒提醒。
这才是他落锁披香殿的原因,为的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恐怕早料到以崔稚晚的性格,必会请旨解锁,亦只有她发话,那扇门才会开。为她立威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既然是警告,当然要简明易懂。
兰时不会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从头到尾,她都不是忘记禀报,而是故意拖延消息传入崔稚晚耳中的时间。
为的便是不想她过快插手,以此拉长披香殿众人的恐惧,放大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教训,更让东宫内廷的中的所有人,借此机会,深入的好好体会太子殿下的「偏袒」。
可她大概没想到,这只是李暻的第一层意思而已。
无论是警告侍从,还是为正殿立威,都可以有许许多多绕过她的方法。
但他用的这一招,无论谁想隐瞒,隐瞒多久,崔稚晚最终都会知晓。
因此,他不仅是在护她,亦是在提醒她。
东宫之外,纷扰已起。
越是此时,内廷之中,便越要稳若磐石,容不得一点波澜。
崔稚晚此前虽已然看到薛玉珂为站稳所做之事,可亦品出她几次三番想要试探李暻底线之意。
况且她与自己想要的并不相同,实在没有必要相争,所以,她只作没有看见。
可崔稚晚却偏偏忘了,与民间相同,内廷之乱,亦可起于妻妾难辨,仆从两立。
第6章 陆
披香殿一解开封禁,薛玉珂便神色如常的吩咐灵雀拿上早已准备好的自己这十日的习贴,朝着承恩殿而去。
人还没露面,声音倒是先闯了进来:“阿姊,你怎么过午才想起来问我在哪?”
崔稚晚刚要解释,一细想她话中的意思,便明白她并非责怪自己旨请的晚,话里话外皆是十分相信自己一想起她,便会立刻行动的样子。
再抬眼,瞧她神采奕奕,半分没有被饿了肚子的颓丧,崔稚晚不由莞尔。
见太子妃的表情,薛玉珂立刻明白这笑从何来。
她当即把手中的《麻姑帖》毫不客气的扔到了兰时怀里,像鸟儿归巢一样,脚步轻快的贴到崔稚晚身边去,小声辩解道:“殿下只吩咐锁了正门,我从窗子里爬出去找吃的,总不能还算抗命吧。”
东宫之中不惧怕太子殿下威压,还想方设法钻他的漏洞,更不辞辛苦的努力试探,争取踩到他底线的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一个。
在她澄澈的双眼注视下,崔稚晚很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眼角瞥见兰时出去端点心和果浆,薛玉珂挑了挑眉,又说:“而且,我只将带回来的吃食分给了画眉和灵雀,很听话吧?”
崔稚晚翻看她这十日习字的手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
画眉和灵雀原本就不是东宫里的侍女,而是薛玉珂从河西带来的陪嫁,自然无论发生何事,皆会与她同心,因此,无需有那么多的忌讳。
所以,她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且不论披香殿里的众人敢不敢再与她走得更近,既然太子几乎明示了不准她在此时去笼络人心,她乖乖停手就是。
见崔稚晚没有应答,薛玉珂将手肘支在小桌上,手撑着侧脸,偏头看着她,不无可惜的说:“只是,若一开始便是阿姊亲自来阻我,就好了。”
低声,似轻叹,似呢喃,似自言自语,可传入耳中,却是清晰而干脆。
崔稚晚闻言一愣。
她此前一直不明白,以薛玉珂的聪颖,要想悄无声息的驯服人心,应不会露出马脚才对。
原来,她的刻意保留,竟也是在等自己出手。
为了?
崔稚晚将视线锁到薛玉珂的一双星眸里,她倒还是笑意盈盈,慢声细语道:“郎君们呢,总想着心爱的小娘子可以依附着他而生。可阿姊这样好,才不会是离了殿下,便一无是处,没法活下去的人。”
落锁之事,确实让东宫侍从们再一次认清了太子妃的地位。可既然由李暻出手,他们说到底畏惧的还是他,听的自然也全是他的话。
换而言之,他们对她的所谓「信服」,其实全部仰仗于李暻的赐予。也因此,一旦他的态度转变,她便会失了所有。
崔稚晚早就明白这内藏的因果,所以,她从来慎用太子妃这个身份带给她一切,亦不想通过太子之手,为自己立威。
就如同曾经,在长公主府时,哪怕再弱小,她也不会屈服;在长安市井中,即便在困顿,她都不愿低头。
如今,哪怕再喜欢李暻,她也绝对不要做一个仅能依靠他而活的,他的附属品,甚至于……所有物。
可是,崔稚晚无法理解,薛玉珂此前的马脚,此刻的提点,到底是看不过去,所以想要帮她?还是像摸索李暻的「默允」与「不可忍」那样,也在试探她会如何作为呢?
“阿姊不要总是一想事情,便沉在自己的想法里,不发一言。这样别人不就知道,要被你看穿啦。”薛玉珂见她神态虽无变化,可眼中渐渐空无外物,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略带俏皮的道:“阿姊想问什么,只要能答得上,我都不会骗你。”
她又在提点她。
明明自己年纪更长,还担着太子妃的虚名,但这半年来,出门在外,薛玉珂不动声色,一派天真之间,便能帮她、护她的次数其实更多。
而两人难得独处时,偶尔,她也会像这样,状似无意的点出她自己从未察觉到,却足以暴露心思的习惯。
以至于,崔稚晚总想,以前她处事不周时,李暻会讲,所处之位越高,越会被处处掣肘,甚至寸步难行。一时难以适应,也是常理,毕竟,无论是谁都需要时日成长。
可原来,他是骗她的。
而玉娘,恐怕要比她此前以为的,更合适东宫,乃至于……太极宫。
话已至此,崔稚晚不再打算拐弯抹角。
她将手中她的习贴放下,直言道:“那么,玉娘可否告诉我,引我昨夜去春深处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薛玉珂出现在承恩殿前,崔稚晚心中一直有个难解的疑问。
为何事情都发生在昨夜?
她无意间闯进李暻早已安排好的局里,而在她回到东宫之前,薛玉珂的披香殿没有任何预兆的,忽然被落了锁。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着某种关联?
就在方才,崔稚晚猛然间嗅到了蛛丝马迹的味道。
她忽然回忆起,自己之所以会在昨夜去春深处,其实是因为在席上偶然从薛玉珂的随口谈论中,想到了那场属于张楚儿的演出,亦是周韶娘重振旗鼓后的第一次登台。
从昨晚的情景来看,李暻此前决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现。
太子殿下比她还要更不相信「碰巧」二字,所以,他定然要知道她的这个「临时决定」的到底来自于什么。
然后,他便锁了披香殿。
这是不是意味着,崔稚晚本来以为的「偶然听闻」,其实是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故意为之」?
想到自己在怀远坊所做之事,毋庸置疑,她必须要知道答案。
薛玉珂一早料到,心思细致如太子妃,定然会将这些个看起来不大相干的事儿联系起来。
她之所以起那个话头,便是再等着看她是否会问出口。更甚者,她此时出现在承恩殿,本就存着无论如何,都要讲这件事讲清的想法。
薛玉珂亦怕崔稚晚想的太多,以至于旁生枝节,反而坏事。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表现出迫不及待要去解释的样子,而是坐正身体,收起了此前闲散的表情,有些郑重,亦添了点小心翼翼藏着的委屈,道:
“上月末,我同元嘉去春深处凑趣时,有个叫绿绮的娘子,独独每次与我说话时,咬字和气息都有一点点古怪。我觉得有趣,便试了试她,没想到竟闻到了拈酸的味道。
“我承认,那日故意提起周内人,确实是为了让阿姊也去瞧瞧这个热闹。但我万万没料到,春深处昨夜会有人死。”
崔稚晚细细打量了她说话时所有的表情变化。
她的眉眼,她的嘴角,她克制的靠近,甚至于隐在衣袖下手指的微微的蜷缩,这一切都在传递着她的情绪。
可是,它们皆表现的太过精准了。
所以,克制着自己不要在表情上出差错,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理解为,薛玉珂没有全部说真话。
崔稚晚的身体下意识的后倾了一段微不可查的距离。
在薛玉珂的注视下,她控制住了想要闪开的眼神,却又为了掩饰,迅速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还是做错了。
一个好的谎言,必须藏在大段的真话里,且只能对它做出最微不足道的改变。
崔稚晚的遮掩,让薛玉珂立刻意识到,自己避重就轻间藏的那个小谎,远远称不上完美,最起码没能骗过太子妃。
阿姊向来敏锐细腻非常,既然如此,便只说真心话吧。
“竹管中也许窥到的是豹,谁会甘心只瞧见一斑呢?我没有那般神通,所以便只能直钩待鱼啦。”
她不再刻意端坐,也收敛起了反复打磨过的表情,仅仅眉眼弯弯的看着她崔稚晚说:“不过,玉娘真的很喜欢阿姊,不会为了这点好奇心,便故意用你恐惧的东西来伤害你。”
好奇心吗?
崔稚晚对她窥到的到底是哪一个「斑点」,并不敢兴趣。
她猜得到,那是属于薛玉珂与李暻的博弈,无需自己插手。
所以,她要确认的其实是,玉娘到底知不知道关于怀远坊的那一部分。毕竟,她此后的计算能否奏效,皆会因此事而变。
可确实如薛玉珂话里暗示的那般,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在几天前便预料到自己昨日会外出。
而后来,崔稚晚之所以没有立刻回东宫,而是在日落前转而去到了平康坊,也全是由她自己的心意而定。
这番操作,于李暻而言,都已经是出乎意料,若说薛玉珂能完完全全猜中、拿捏,甚至利用……
崔稚晚想来想去,还是认为,不可能。
也许真的如她所说,彼时,她在席间提及春深处,连饵都算不上。
她只是直钩待鱼,愿者自来。
一切皆看运气。
崔稚晚小小的松了口气,而后将盯在薛玉珂面上的视线挪开,垂首间无奈的勾了勾嘴角:“还以为自己瞒得有多好,不知何时,你竟也察觉到了我怕血。”
一句喟叹,话题就此转开。
晚间,披香殿。
灵雀在帮薛玉珂更衣时,小声嘟囔道:“太子妃不是更进一步的阻碍吗,娘子为什么还要屡次上门,讨她欢心?”
还未等画眉横眉冷目,呵斥她“慎言”,倒是从承恩殿出来后一直心情颇好的薛玉珂先答了她的疑问:“灵雀,你好好记住啦,她可不是对手,而是……我的护身符。”
毕竟,大梁如今的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太难以取信和应付了。
第7章 柒
薛玉珂成为太子良娣时,刚刚及笄,甚至还是刚才从河西来长安城没多久,连城里的四时都未曾见过一遍,就被纳入了东宫。
照理说,市井的许多趣味应与她就此断了联系,但于众人眼中,这个薛良娣却仍像个未出阁的世族贵女,整日里同元嘉公主、郑五娘、谢六娘这些没出嫁的小娘子“上天入地”,玩在一处。
众人自然都以为她是仗着太子殿下的恩宠,才会如此肆意妄为。
可薛玉珂却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得到这样难得的自由,全要仰仗太子妃的仁善秉性。
长安城中,受长辈怜惜的贵女多半会晚嫁,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她们满长安城赴宴游玩的时候。
崔稚晚知晓,薛玉珂入东宫的真正缘由,乃是替她阿耶挡灾,也清楚,日后的太极宫,才是真正的牢笼。
她私心以为,一生困在这受千万人心向往之的繁华长安,却无缘得见它真正鲜活有趣的样子,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如今她们尚在东宫的这段日子,崔稚晚愿尽己所能,不去拘束薛玉珂太多。
于薛玉珂而言,哪怕仅凭这一点体谅爱护之意,她都愿意真心实意的去唤太子妃一声“阿姊”。
更何况,她真的待自己很好。
是一种因为她本身通透非常,所以不用担心被三言两语的挑拨,或者自以为是的揭露而会轻易背弃逆转的「好」。
也是一种薛玉珂愿意好好珍惜的「好」。
因此,彼时她说,不会为了好奇心而故意伤害崔稚晚,乃是再真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