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坊门时,雨又变得密集了些。
即便崔稚晚紧赶慢赶,可从东走到西,她的衣衫也已沾湿了大半。于是,少女含苞的身姿也隐隐显露了出来。
正在愁眉苦脸之时,一顶青箬笠闷头盖下,将她的视线全数遮住。
“阿翁?”崔稚晚倒未受到惊吓,反而不慌不忙的扶了扶笠沿,这才看见了面前正要将绿蓑衣解下的郑老丈。
虽嘴上随着众人叫他「阿翁」,可她总觉得这人也许只是疏于打理,至于年龄,兴许并不如大家猜测的那般高。
郑老丈乃是丰邑坊中很是有名的木工师傅,手艺虽是极好,可人却桀骜不驯,经常一言不合,便横眉冷目的将送上门的生意撵走,因此常常陷入困顿,生活总是落魄。
崔稚晚与他相识,正是因为崔令钦借住时,见这老翁一人独居,饱一顿饥一顿不说,还又成日里醉醺醺的,于是,便常常以学失传的民间古曲为由请他吃喝。
有一次,他没心没肺的留张纸条,便私自「借」走了崔稚晚攒了许久的一串钱,同郑老丈在外喝了一整天,直到坊门关闭前才酒气熏天的回来。
她当时虽只是冷着脸说了句「记得改日还我」,可隔了一个月之后,趁着自己酒醉发疯之时,崔稚晚直接抄起捣衣的木棒,锲而不舍的追打着崔十郎穿过了数条街巷。
路过郑老丈门前时,他明知事情的起因在自己,可不仅不上前劝阻,反而倚门哈哈大笑。
崔令钦见状,故意躲进他家门内,绕着他一边打转避过落下的棍棒,一边挑着眉调侃道:“阿翁,既然福是一起享的,这祸到眼前了,你也别跟我客气。”
见崔稚晚虽一副火冒三丈的表情,可自打小郎君藏在自己身后,她的棒子便没落下过,郑老丈笑的更开心,抽了抽鼻子当即打趣道:
“小娘子,这葡萄酒可不是葡萄浆,后劲儿容不得你小觑。”
后来,虽崔令钦招呼没打,猝然消失在了长安城,可这隔些时日便寻个借口请郑老丈饱食一顿的习惯却被从来嘴硬心软的崔小般承继了下来。
不过,奇怪的是,自己接手的这几年,他的日子虽不见有什么起色,可却不知从哪里,竟忽而多出了许许多多饮酒钱。
此刻,见他下着雨还要朝坊外走,崔稚晚赶忙挡在面前,带着八分肯定的问道:“阿翁,暮鼓都响了,雨也眼见着越下越大了,你这是还要出去喝酒?”
“是也是也。”郑老丈心情甚好,将蓑衣扔给她后,仰天沐浴了几息风雨,而后畅然道:
“崔小般,你不是成日捧着那什么诗选念念叨叨,老头子我这便是在效仿那书里的韦郎君,正要去「端持一瓢酒,好慰风雨夕」。 ”
经历了太多回,崔稚晚早对这个看似邋遢的丈人时不时张口吟上两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文习以为常,当即毫不客气的直言道:
“好好好,待阿翁你「酒困路长惟思睡,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时候,且看看离了丰邑坊,有谁能去「慰」你!”
郑老丈闻言,竟也不再坚持,反而啧啧点头道:“此话有理。”
说罢,他便掉头朝着坊内的隐蔽的小酒肆走去。
崔稚晚方才刚领了抄书钱,担心下着大雨他又因付不起酒资被人打骂着赶出来,便急急的从袖中掏些铜钱,追上前要塞给他。
“这两日,倒是老是有人赶着给我送钱。”郑老丈嘟嘟囔囔了一句,而后摆手推拒道:“托小般娘子的福,老头子最近又有了新活计,手头宽余的很。”
酒虫实在馋人,他不再耽误时间同小娘子啰嗦,脚步飞快的朝着偏巷的近道走去。
“怎么像是特意来迎我一般……”崔稚晚见他走远,笑着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
回到家不久,大雨奔至,雨声滴碎帘外芭蕉。
想了一路黄肉蛋的崔稚晚此时才恍然记起,家中眼下连根乌鸡毛都见不到。
渴望食应景美味的心情当即一泻千里,疲懒之意倒是趁机倾泻而出。
于是,她终是选择随意对付两口,便从柜下拿出一小本账册和一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拨动了起来。
今日早些时候,窦家小仆将上一季窦十日在嘉会坊庙院里的千株榆树运转买卖后剩下的盈余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些天恐怕都要去东市抄经,本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原则,崔稚晚只得趁夜将新的账目理清记好,待窦旬从西域游商归来,好给他一个妥帖的交代。
数了数时日,她觉得这一天好像越来越近了。
不知不觉间,暮色变得深而沉。
滂沱的雨声砸在屋檐之上,遮住了穹顶之下所有的杂音。
以至于崔稚晚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有一个黑影已然翻过院墙,朝着她所在的地方一步步逼近。
后面的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她已记不起分毫。
只知一阵惊雷后,天地之间再次被如瀑的雨声敲击充盈之时,她的双手正用力捂在倒在地上的陌生人的颈间。
不断涌出的鲜血将手掌侵蚀得潮腻猩红,宛如被无间地狱探出的恶鬼牢牢握住了一般。
彼时,盘旋在崔稚晚的脑中的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
「我,
……杀人了?」
第50章 圩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二。
太极殿常朝。
一个贴着双重封条的黑色口袋被高阶上的圣人狠狠的砸到太子殿下的脚边。
能够以如此严密防止泄露的方式呈进的奏议,必是再机密不过。
李暻垂眸扫了一眼,却并没有捡起来查看。
因为,他对里面写的什么,早就心知肚明。
此物为从西北快马加鞭而来的「封事」,其中内容乃是庭州司马李骞秘告自己的上官——刺史梁长钧及其子密谋造反之事。
除此之外,又另附奏议,罗列了二人及其党羽其他不为人知的罪状,厚厚一沓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了二十条有余。
五天前,此封奏疏便已报到了中书门下,即便按照普通流程,两日前便也应呈到圣人面前才对。
之所以,直到今日才被翻出来,全是由太子殿下「独断专行」,亲手将其压了下来。
李暻之所以行如此危险之事,皆是因为封事中所提及的梁长钧不是旁人,而是历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陪伴了他近十年的老师。
两年前,李暻尚在外征战,却因一句「河西军只知太子,不晓圣人」,被一纸诏书急令返回长安。
彼时,太子殿下年少轻狂,心中藏着被怀疑的不快,常与圣人在朝堂之事上发生争执,皆是老师为他斡旋转圜,更在私下里多次暗示他「今非昔比」,需得谨言慎行。
圣人甚喜其侍奉太子恭谨有度,于是,短时间内不断予之加官。
没过多久,梁长钧便被外派到了庭州担任刺史。
大梁开国以来,老师数次主持科举,座下门生遍布。
有他在朝一日,便是对太子莫大的助力。
所以外放旨意下达当时,李暻已经敏感的嗅出了藏在背后的古怪,可惜,他尚没有能力阻拦圣人的决定。
等到再有老师的消息传来,便已是几日前收到的这封「密谋造反」的奏报。
封事洋洋洒洒将梁长钧的罪行罗列了数页,可太子殿下半个字都不肯相信,但他亦知晓,到底涉及兵马要事,自己拦得住其一,却挡不住二三。
眼下事情败露,面对圣人满面铁青的厉声斥责,他除了敛眉垂首,拘礼告罪外,别无他法:
“儿臣以为梁长钧父子皆为行孝重义之人,造反一事,尚需遣人详查后,再禀报于陛下。”
“详查后再禀?”
如此张狂的行径,圣人哪里能听得进去他的狡辩,闻言只冷声反问:“李暻,在军中一呼百应还不够,如今在朝堂之上,你也要为所欲为吗?”
原本被藏掖在暗处的「东宫不稳」的传言,就因这一句话,彻底搬到了台面之上。
太极殿内各怀心思的众臣,皆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当即全部变了脸色。
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挑破局势后,待短暂的凝滞般的沉默过去,圣人再次开口之时,便只与朝臣议论如何出兵剿灭乱贼,却绝口不提太子「肆意妄为」,应判何种重罚。
只是当夜,李暻便发现,自己被不动声色的「囚」在了东宫之中。
到了次日黄昏,从太极宫中到长安市井,太子殿下以为藏的滴水不漏的暗桩,已被雷厉风行的拔除了数个。
连续的扑杀,让他当即意识到,在圣人的雷霆震怒之下,按兵不动,不再做任何挣扎,方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从景隆十四年起,埋在丰邑坊的暗卫便一刻没有断过。
也许有过深思熟虑,也许只是关心则乱,如此危局之下,李暻唯一的行动,竟是让长赢将匿伏在崔稚晚近旁保护的那支人手,悉数撤回。
彼时,在他看来,来自于太子殿下的「额外关照」,要远比潜伏在市井的危机凶险上千万倍。
尚且无法抵抗天威的李暻绝不能让他的阿耶知道,自己的软肋究竟藏在了哪里。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四。
光天殿内,晦暗的烛光摇摇摆摆。
不同往日,太子殿下的案前没有高高摞起的奏疏待看,李暻撑着额角闭目养神,不见任何惊惧,倒是一派难得的清闲模样。
“殿下,丰邑坊中的暗卫已启用。”长赢叉手回禀道。
事情顺利办成,本该松了口气才对,可他的眉间却拢出了数道河川。
自昨日至今,东宫所有隐伏在暗处的护卫、密探和桩子已全部转入沉默。
潜形匿迹本就是他们的擅长,而连自保都无法的人,注定要在这场源自至尊的忽如其来的「清洗」中被悉数淘汰。
在确认安全前,太子殿下已不会再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联系,而唯一的例外,便是刚刚由他亲自前往,用一种完全不属于东宫的方式启用的那个。
陌生是肯定的,但以殿下对丰邑坊中的那人上心的程度,长赢本以为最起码也应是一把好手。
可接上头后,他才知晓自己全然预料错了。
来人竟然是个华发丛生的老丈。
其实,长赢此前曾见过他几回,只是每次他皆隐在暗处护卫殿下安全,两人并未打过照面。
那时,他虽察觉到这老翁有功夫在身,但作为贵人的影子,即便是如此年纪,他的身形也实在太重。
以至于长赢丝毫没有想过,这人会是个……「暗卫」。
今日之东宫虽看似平风浪静,可却正在被不容忽略的暗流裹挟冲刷。
作为太子最近旁的护卫,眼前的这个「不熟悉」和「不确定」的因素,让素来以「万无一失」要求自己的长赢,生出了几分惴惴难安的心绪。
不过,他亦知晓,「服从」和「执行」亦是护卫的基本。
所以,回程盘旋了一路的疑虑,终是在沉默中被长赢悄然抹去。
“嗯。”听完回禀,李暻从容回应。
可其实,对于自己在日暮时分做下的这个决定,他并不像面上表露的那般笃定。
说是暗卫,但这枚「棋子」,却早已被弃用许多年。
此人姓郑,自幼便被养在前朝豪门上官家最负盛名的贵女——上官令仪的影子里,是一队潜藏最深且誓死效忠的暗卫中的一个。
可惜,这柄刀的刀刃虽然被打磨的锋利非常,但其他的部分却十分的散漫而粗糙。
不趁手的东西,无论再好,也终究会有反伤自己的时候,哪怕彼时尚是没有经历过残酷命运磋磨的少女,谨慎却早已埋入了上官令仪的骨髓。
换而言之,不管有意还是无心,不听话的人,她绝不会用。
可一把削铁如泥的武器,如果不属于自己,亦会成为某种潜在的危险。
所以,那年离开长安去晋阳玩耍时,上官令仪随意寻了个理由,便将这个可能引发不确定后果的暗卫埋在了市井之中。
彼时还是前朝,从那年至今已过了近三十年,这枚在文德皇后眼中彻彻底底的弃子,她一次都没有联系过。
而李暻之所以会知道此人,是因为他年龄尚小的时候,阿娘在同他聊起「什么样的下属更堪用」时,曾经偶尔提起过此事。
虽当日聊得并不深,可记忆力素来非常好的太子殿下,在景隆十四年后的某日,又一次无事却「路过」丰邑坊时,竟然偶然发现了这个人。
他成了个木匠,依旧是无可挑剔的好手艺,以及懒散不耐约束的性格。
可是,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武艺卓绝的青年郎君,但那枚刺在大臂内侧的精巧异化过的「令」字,却依旧鲜红如血。
那是年纪尚轻的小娘子要为自己最重要的所有物们拓下独特印记的幼稚心思,如今已极少有人知道。
李暻也只在被阿耶妥帖收藏起的一幅阿娘十几岁时的戏作上见过一回。
偏偏这枚仿佛早就应该消失在无声往昔里的「令」字,却镌刻在一个更早以前已被她毫无犹豫便舍弃掉的暗卫身上。
且……毫无褪色。
显然在这数十年间,它又被人重新描画复刺过许多回。
太子殿下不由回想起了当年同文德皇后探讨过的那个「什么样的下属更堪用」的问题。
一时之间,竟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有趣。
从那日起,为了偶尔能瞧上一眼某个人,并不怎么顺道的「路过」丰邑坊时,他也会趁便光顾此人的生意。
可直到今日,眼见着天光散去,实在放心不下「崔小般」的李暻才第一次琢磨起了要如何用当年阿娘以为无关紧要随口说了出来「异常简单」的方法,去启用这枚根本不属于自己却足够深藏不露的「棋子」。
挥手让长赢退下,偌大的光天殿中再次只余他一人,和桌案边故意仅留存一盏的孤灯作伴。
太子殿下拨了拨灯芯,免得它在摇摇摆摆间,不知不觉同夜色共黯。
半晌,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还是吐出了口。
这一招,不过是无法可施时用来充数,求个短暂心安的勉强之计。
李暻其实再清楚不过。
忠诚固然可叹,但有瑕疵的棋子,即便落在棋盘上,最终也极有可能沦为毫无作用的弃子。
第51章 圩壹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五,子夜将至。
用赏钱再次饱醉一场的郑老丈歪在酒肆中打起了盹儿,又再踩空的蹬脚中猛然醒来。
他浑不在意,摇了摇已经空了的酒壶,打算唤人再饮上三百杯,可刚要抬手,脑中却浮现出了方才梦中的情景。
并无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就是自己此前在坊门口与崔小般说话时场面。
只是梦里没有声音,他也成了旁观者,因此,原本被交谈占据的五感,忽而变得敏锐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