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随惊呼:“原是如此——!”
他又问:“这就是摄政王殿下不远百里,亲自来找的那位妾室?”
县令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妾室?那满眼的柔情,我看呐,是王妃也未必!”
梧桐树下,剥豆子剥得手指泛酸的知知,晃了晃竹篮里的豆子,又在一地豆壳中翻了翻,满意地检点完二人的劳动成果:“走吧,都剥完了,原以为凌公子五谷不勤,没想到剥起豆子来也很像回事呀。”
昨天傍晚顾婶便带着顾家兄妹探完亲回来了,还让杏花通知了她和殿下,今日可以去她家里用午膳。
是以,知知一大早便去年市上切了块猪排骨回来,恰好在门口碰到殿下,索性就拉着他一起剥了豆子,可以和排骨一并送去给顾婶做豆炖排骨汤。
她身后,萧弗却岿然未动,只转头眯眼看了看远处车尘荡起的方向。
他也算是自幼练武,耳力之聪,远胜常人。
“知知,”他忽而叫住了正要往顾家院子里去的小姑娘。
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轻声开口:
“你……”
可也只说出这么一个字,清凌凌的尾音就奄抑在心腔的急鼓声下。
知知等了半天,久久没听到下文,忍不住问:“什么?”
萧弗闭眼,叹了口气,终是摇摇头:“没什么。”
他头一回知道,他竟也有如此优柔寡断、不知所从的时候。畏首畏尾,像个懦夫。
就在刚才,就在这人烟密布的巷口,他竟然想认真问她一次。
——“你想不想,做摄政王妃?”
第67章 入室
一连几天知知和萧弗都在顾婶家蹭饭, 顾婶还让两人点菜,萧弗说自己没什么忌口,全听“向公子”的就可以。
知知也没和顾婶客气, 不管是想吃什么红烧肘子,还是肉圆蔬菜汤, 都一点儿不见外地报上菜名, 不过这做菜的原材料,她却是几乎一个人包揽了, 说是抵作伙食费。
家里菜圃有的就从家里薅,要是没有的就去集市上买。
后来还是萧弗不满于自己成了唯一吃白饭之人, 提议由他来出资。这情形遂演变成了知知负责买菜, 萧弗负责付账, 顺带帮她把东西拎回来。
顾芸反倒轻松了。
“有你给我打下手, 比那两个小兔崽子得力多了。”光是做菜的功夫,顾婶就已经把知知从头夸到了脚,如今到了饭桌上,还不忘再夸上一嘴。
“顾婶快别夸了, ”知知闹了个红脸,“是我要谢谢顾婶收留我们,如今还在年节里,咱们三家能这么凑一块, 热闹多了。”
萧弗与她坐在一处, 时不时就要和她道几句悄声密话,听她这么一说,又压低了嗓声:“三家?只你我与顾家, 不该是两家?”
每到这种时候,知知就要巡看一圈, 看看顾家三人有没有听见,有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
不过显然是没有的,知知勉强放下了一半的心,气鼓鼓地给萧弗夹了一大块稍带肥油的羊肉,看着萧弗皱着眉头吃下去,总算没空再说那些没羞没臊的话。
每回总是这样,知知夹什么,萧弗就吃什么。顾婶见状,啧啧称赞道:“不挑食的男人好养活。”
知知听得有些别扭,但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实际上萧弗确实不怎么挑食,可也仅能算是口味不怎么刁钻而已,事实上还是有许多他不愿意入口的东西。
但只要是她喜欢吃的,他都愿意试试。
他低头看了剩下半块油光发亮的羊肉一眼,忍着那股膻味张口……或许她不喜欢吃,但夹给他的,他也愿意一试。
顾杏花原本就恨不得天天缠着知知,加之二人来家里吃饭之后,家里的菜式都要变出花来了,几天都不带重样的,比从前丰盛了几倍不止,更是欢迎二人。
倒是顾槐,渐渐却托故不回家用饭了。
知知和萧弗当然不会没发觉这件事,过了大年初六,知知就委婉地和顾婶提出,既然过完了年,也不能总是来蹭她家的饭。
顾芸叹气:“是因为阿槐吧?他有时候也有些犟脾气,你们别管他就是了。”
顾芸的想法很简单,她既然叫别人来家里吃饭,就没有半途反悔的道理,就算是知道了凌公子的身份,也总不能一杆子就把人打死。
至于当年那件事,魏王窃取他人的著作还倒打一耙,固然不仁不义,但这些天相处下来,凌公子却是个好的。
王侯与王侯,未必就都一副嘴脸。
顾芸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再加上她心里着实喜欢小向,早就把她当成了半个女儿,怕她和顾槐因这事生出嫌隙,终于还是对知知坦明:“其实婶子知道……你和凌公子,身份都不一般吧?”
知知吓了一跳:“顾婶,你都知道?”
顾芸道:“别怕,顾婶不是要究问你们的身份。婶子是想说,你算是婶子的救命恩人了,我也想了好几天,才决定把这事和你说开算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吴州见闻志》这本书,其实并非魏王所著……”
趁着顾杏花在外头和小姐妹翻花绳,顾芸拉着知知坐在院子里,把当年韩沃一事的来龙去脉都细细说与了她。
顾芸:“所以啊,你和凌公子若是寻常富贵人家,阿槐自不会有什么想法,可若是王公贵族,他却是避之不及的。你们别怪他,也尽管放心来家里吃饭就是了,每天他出门前我都给塞个大肉粽和熟鸡蛋的,饿不着他的。”
知知心里头也不禁为顾槐的这位朋友生出了一股酸楚,升斗小民自然不能与魏王这样的皇族抗衡。
知知:“可也不能因为我们两个外人,反倒委屈了阿槐。”
顾芸:“这事也得靠他自己想通,总是梗在心里也不是个办法,说到底看人不是用身份看的。再说你要是真不来了,杏花可不乐意了。”
知知这才舒开了个笑,和顾婶合计起了过两日去隔壁杭宜县逛水上年市的事。
吴州许多人家都有船,年市上各家要拿出来贩卖的编织品、旧衣服、自家的酒酿糕品数目太多,为了省事,索性就用船载来,在岸边卖。由是便形成了蔚然壮观的水上年市的场景。
顾芸每年都会去年市上采买,知道知知从京里来,想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几日前便问过她届时要不要同往。
一直到炊烟待升的时候,两人总算闲扯完了。顾芸要回去做饭,知知叫住了她,可憋了好一阵,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婶,我不是……”
她想说她并非王公贵族,可在身份上她确实不曾坦诚,名字性别都是假的。
她想问关于“凌公子”顾婶又知道多少,为何总将她与凌公子放在一处说,又怕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知知把憋涨的脸懊丧地埋进手里,顾芸不知道她眼下竟是这般的心肠百结,还以为是什么小事:“怎么了,吞吞吐吐的,和婶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知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纠结再三,终于抬起头小声嗫喏道:“顾婶,其实我和凌公子不是一起的……”
顾芸却一个劲朝她身后努努嘴。
知知愣怔怔地一转头,就见她才说了不是一起的人,就站在院门口,身后是泼天橙红的夕彩,把他的眉眼摹画得热烈。
知知眼神有些闪躲:“凌公子怎么来了?”
“在家里等你许久了,”萧弗勾着点似有还无的笑,“不是说好今天去下馆子,忘了?”
“没忘。”
知知简直不敢去看顾婶的眼睛了,低头瞟着地面,心虚地跟着萧弗去大块朵颐了。
…
这几天夜里知知睡得都很早。
多亏殿下早早告知了她,当日她以为被她亲手射杀的那名刺客,实际上未曾真的断了气,知知心里的阴霾去了大半,到现在连一次噩梦也未做过。
可总是睡到一半就被吵醒。
前两日是顾婶的赌鬼前夫张浩勇也不知又起了什么歹心,竟深更半夜在顾婶家附近徘徊,还企图翻墙进院子。他连着几天都在桐安里一带露面了,这下便被巡逻的官兵当成了来踩点的刺客,另一条腿也打折了。
今夜又是睡着睡着,却听到一声马鸣声。
知知跑出去一看,就在她家门口,马儿朝天引吭,马脖子上的一排鬃毛好几天没打理,都有些蔫嗒嗒的……
尽管夜色浓稠,可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她被黑衣人惊跑了的那匹。
都说老马识途,知知没想到它竟能自个儿找到家里来,也不知道过程中历经了多少的风尘。可就在它跑丢的这两日,她却已另养了一匹新的……
知知一瞬时愁眉不展,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负心汉。
而且,养两匹马的负担,对她来说委实也太大了一些。
好在第二日萧弗听说这件事后,让人在她的院子后门搭了个简易的马厩,还专门找了个人每天给她送新鲜马草,这样一来,反倒是不需她再操什么心了,顶多是闲暇时去给两匹马儿洗洗刷刷、捯饬捯饬。
预备去杭宜县逛年市这日,两匹马儿就有了用武之地,只是知知好说歹说,顾婶也不肯上马。后来知知拍胸脯保证,可以带她共骑,绝不会出什么岔子,可顾婶犹疑再三,还是没敢骑上去。
两人还在僵持,萧弗却已经给两人备好了敞亮的马车。马夫在院子外一招呼,顾婶乐呵呵地就上去了。谁知上车一看,顾杏花就坐在车厢里,甜津津扬着个笑脸:“阿娘,我也去——”
顾芸:“你怎么上来的?”
顾杏花很有底气地道:“是凌公子让我上来的,让我陪向大哥呢。”
知知也道:“过年就是要人多才好,婶子就让杏花去吧。”
顾芸原本是想让顾杏花在家里补一补学堂的课业,免得开学了被夫子打手心。这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带着她一道去逛年市了。
年市盛况非常,杭宜县是吴州最富庶的县镇,年市一开,更是人挤着人。就连江水岸的风月水廊之中,也挤满了过路的百姓,挤得花魁娘子都没地方拨筝唱曲儿了。
趁着顾芸和顾杏花娘俩在酒楼吃午膳的空档,知知又借了马车前那匹马,独自去了一趟鼎梦山庄,给洛梦送了不少年礼,还有她自己种的果蔬。
回来之后,顾芸却瞧着知知有些颓丧,便趁坐马车回去的时候问:“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知知摇头,也不想拂了大家的兴。
她只是在想,今年过年,都未能和阿爹阿娘一起过。
去岁便错失了一个上元,而今更是连新年也成了遗憾。
…
连着几天萧弗都不怎么见人影,本就是年节到了尾声的时候,顾婶又带着一双儿女去拜访别的亲朋了。后来知知按新的联络的地点去找过几次严叔,结果严叔竟也不在。
知知忽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大家抛弃了一般,只剩她寂寥寥一个人了。
好容易到了晚上,凌宅却有灯火亮起,知知一下子冲到了隔壁,她倒想问问,口口声声说要好好偿还她的人,这些天连个影子都不见,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叩开门后照旧是江天那张脸,这张脸大约是永远无法生动起来了,即便是此刻,江天其实有些吃惊,可脸上的表情还是十分板正,以至于知知一点都没觉察出不对劲。
知知问:“他在里面?”
江天点点头,用手指了指里头。
知知抬脚便进了院子。
江天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拦。
这院子知知统共没进来过几次,可耐不住记性好,熟门熟路地便摸到了萧弗的屋子前。
她原是要敲门的,只是履尖不慎顶了下门槛,人就往前一栽,直直就把门扑开了。
吱呀一声后,知知便看见,屋顶心那穗状的吊灯在一立纱屏上照出了绰绰的人影,隐约还可以辨别出,屏后正摆着一口香柏木的浴桶。
萧弗是在……沐浴?
哗啦啦的水声坐实了她的揣想。
幸好还有屏风掩着。
知知慌手慌脚地就要退出去,那人影却是挑起了木架上挂着的锦服,松垮垮在身上一披,径直从屏后走了出来。
再无物遮掩。
精瘦有力的胸膛猝不及防闯进知知的眼中。
锦衫是崭新的锦衫,佛头青的绸料,至少知知此前没见萧弗穿过,可因穿着它的人太过散漫,此刻玉带未束,衫袍也未穿合,只松松敞分着,穿了也和没穿似的。
知知的脸霎时成了个粉桃子。
事实上早在扑开门之前她就已经没了兴师问罪的气势。旁人有什么义务要把自个儿的动向都与她汇报清楚呢,更没有道理要谁来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