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殿下来之前让她把脸上的东西洗了……
沈夫人见她突然蹲在船边,不由问了声:“怎么了,囡囡?”
知知脑子发蒙,慢吞吞站起来,头却和个黄熟了的稻穗似的,抬不起来,她苦着声问:“阿娘,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丑死了?”
穿着男子装束,抹黑了脸,本来就够丑了。更别提她还哭了这一路。
久别再见,她就这样出现在大家面前?
她当年可是最漂亮的沈家小千金……现在什么形象,什么英名,全毁了。
沈夫人起先还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很有些担惊,这一听当即松释地一笑,掏出了帕子,递给委屈的花脸猫。
“怎么会呢,我家囡囡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真的?”知知稍微好过了一点,乖乖静静地擦着脸。
偏偏岸上最边上的那伙夫最是个憨头憨脑的,听此也当即高声安慰道:“姑娘最好看了,就算这么滑稽的扮相也好看!”
滑稽?
知知猛然看向他,半晌,很没出息地,又哭了。
而此刻,萧弗站在仆婢之间,也不知是他踩在了最后一级石阶上,还是他形廓太过高拔,实在无须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已是卓尔不群。
知知很难不注意到他。
萧弗发现了那道飘忽的目光,知道她看到了自己,此时才温温笑道:“知知,上元安康。”
知知却是一跺脚:“我才不会领情呢,你都不提前告诉我,害的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哪里还安康的起来!”
众人都有些惊讶,仆婢们虽早知是摄政王为了给小姐一份惊喜,才把他们这些人从沆瀣里捞出来,天南地北地聚到了一起。可真的见到自家小姐,面对这位手捏权柄的天潢贵胄,竟用上了这样娇蛮的责怪口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况说的人,和被斥责的人都没觉得什么不对。
沈照辛也是眉头一皱,跨了一大步,揽着妻女下船:“走,难得大家都在这里,不吃顿好的怎么行?”
都说知女莫若父,自家女儿虽然天真烂漫,可不是不知礼数,若不是对极为亲近依赖之人,哪里会这样耍小性发作。
一想到这位曾经逼他女儿做妾的摄政王,以后很可能会是他的女婿,沈照辛气的几乎吹胡子瞪眼,往廊上走的时候,不动神色把人挤到了一边,不让萧弗靠近知知。
萧弗立在原处,抬眼看着说说笑笑远去的这一大家子人,忽而竟觉自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严凌山走在最后面,追上众人时经过萧弗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道阻且长啊,殿下。”
…
沈家的这些旧人都是这两日前前后后到杭宜县的,都被安置在了附近的邸店。
一顿酒食过后,嘘过寒问过暖,交换过这一年来的风波经历,也就纷纷回去休息了。
这些人当中,有的是被官府征用的,如今都是自由身了有在别家做工的,有些已辞去了身上的差事,就等着重回沈家。但也有几个,要么走不开身没来,要么就是不便再另谋去处,虽来了杭宜县,可之后还得赶回主家。
正好沈照辛如今不做官了,少了一份微薄的俸禄,也供不起那么一大家子人。
算下来还有五六个仆婢想回沈家的,倒是刚巧不多不少。
趁着小宴上就剩下了自家夫人、女儿,还有个碍眼的尊贵王爷,沈照辛举杯道:“沈某敬王爷,多谢王爷为沈家费心筹谋,若有用的上沈某的地方,沈某义不容辞。”
萧弗摇头一笑:“客气。”
下一刻,沈照辛却是从袖兜里掏出一大包银子,重重往桌上一拍,砰的一声,把一旁的沈夫人和知知都吓了一跳。
沈照辛接着道:“这些是安顿沈家旧仆的花销。王爷不必与沈某迂回客套,若当真没有要沈某办的事,那你我就此两清。”
摄政王的人刚刚找上沈家夫妇的时候,沈照辛是要把人赶出去的,可听说了是带他们去见他们的乖女,才不得不黑着脸听完了摄政王的安排。
也是直至那时候他才知道,什么狩猎遇刺都是幌子,摄政王早就找他们的女儿去了!
为了早点与女儿相见,也为了女儿开心,沈照辛可以配合他的布划,但这不代表他就接受了萧弗。
沈夫人一看就知道自家夫君脾气又上来了,暗地里一直给夫君使眼色。可沈照辛这回偏偏梗着脖子,装作没看见,只摆出一副没有回旋商榷的余地的样子。
桌上一片杯盘狼藉,萧弗半点不惊,徐徐从狼藉间擎托起一只小杯,浅抿了口酒,方道:“两清?似乎有些难度。”
沈照辛听得火冒三丈,一下子站了起来,为自己撑了撑势,声气坚决地道:“殿下若希望沈某卖女求荣,请恕沈某办不到!沈家于殿下的亏欠,皆系沈某一人之身,要还也只能沈某来还,与我女儿无关。”
这下沈夫人也来气了,一把拉他坐下:“你少说两句,说这么难听,你让囡囡怎么想!”
知知倒是没觉得听着难受,阿爹这么宝贝她,她高兴还来不及,从前她不想让阿爹和殿下碰面,那是怕阿爹顶撞了殿下,殿下一言不合就治了阿爹的罪。现在却定然不会了。
应当……是不会的吧?
知知不动声色地抬头,瞄了坐得离她极远的殿下一眼。
这如隔山海一般的座位,自然也是她阿爹的意思。
每每殿下靠近她一丈以内,阿爹就会立马出手干预,想到殿下吃瘪离开的模样,知知情不自禁流露出了些许笑意。
幸灾乐祸的笑意。
谁教他往常待她那般强横?
萧弗却也在看她。
两人目光交会,知知总算收敛了一些,但萧弗还是看出来了她心情很好。
再一细想,也不难知道她是因何而喜笑。
他神色极淡,唇角却有不易察觉的弧度。纵忍克自持,也端倪毕露。
萧弗稍定了定被她拂乱的心思,不疾不徐拿着杯子起身走到了沈照辛面前,就在沈照辛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出声道:“只恐此事,不能与令爱无关。”
沈照辛一点都不想看这个对女儿图谋不轨的人:“怎么,我女儿欠了你什么?”
萧弗躬身下去,敬去手中酒,行的是敬饮尊长之礼:“是萧某于令爱有欠,一应所为,皆是情甘。”
沈照辛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堂堂摄政王,虽说姿容里年深岁久蕴藉着的那份倨傲是怎么也不会消失的,但他放低态度,主动求和,也是不争的事实。
沈夫人也觉得意外,不过这也说明,她之前帮着斡旋,没有帮错人。她抓住夫君眉眼软和了一些的机会,对两个小辈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先出去,我来劝劝他。”
沈照辛都没来得及发话阻止,就见女儿和萧弗都已经走出了酒楼的雅间。
沈照辛:“夫人……!你怎能让女儿和这厮一起出去,他狼子野心,揭之于表啊。此人觊觎你闺女呢,你看不出来?”
沈夫人怡然接住这一连珠的质问,“你如今是能耐了,摄政王也敢训。怎么,你还想凶我啊?”
沈照辛只能哄道:“我哪有那个胆子。”
知知和萧弗走到了酒楼下头透气,因是上元,酒楼也处处张着花灯,举头就可以看见红红火火的春灯,照亮了盛世的一方升平。
想起酒宴开桌之前,知知在河边放了盏许愿的荷灯,萧弗出声探问:“许的什么愿?”
知知正一边搓着手取暖,仰头在月辉里找月亮,专心致志地没挪眼,嘴里呵出白气:“藏着捂着的才叫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萧弗解下斗篷给她披上,陪着她一起仰头:“好,那你藏好些,别教我猜到。”
“你才猜不到呢。”
知知其实也不想阿爹在别人心里落了个坏人的印象,忽也不忙着找月亮了,真恳地对身畔的人道:“我阿爹平时没这么凶的,不过他做惯了铁面县丞,板起脸就显凶,我以前的玩伴都怕他呢。”
“嗯,我也怕。”萧弗接话。
“殿下竟也会怕?”知知觉得新奇,一向威严勇略的殿下竟然会怕她的阿爹?
萧弗见她且信且疑,款款地把人望住,一字一顿,说的认真:
“怕沈大人不肯将你嫁与我。”
清疏的声音落在耳际,知知的呼吸猝然微急,她转身一头扎进了不远处的灯市:“谁答应要嫁你了!”
一路霞火万道、灯彩昭彰,当灯火深处,少女停下来拊心喘气,却发现自己对某个人,竟怎么都讨厌不起来了。
好像答应……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与他都那样了,就凑合凑合?
她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暗地里,也有笑靥灼灼盛开。
第70章 尾章
正月十六, 百工各业都重新恢复到了正常的劳动运作之中,今年的年节便算是真的过去了。
沈家夫妇,连带着一众仆人, 也准备坐上回帝京的大船了。
知知如今已不必躲着萧弗,自然也要跟着爹娘回京团聚。
因为沈父表示, 等回了帝京, 他们一家人左右也是无事,可以每隔些日子便到吴州住上一阵子, 是以知知走的时候,并未觉得有多伤感。
甚至连退租也未退, 打算就把瑞嘉县的这座院子长租下来。
只是昨夜她是和大家一起宿在杭宜县内的邸店的, 今早赶回宅院也不过是收拾行李, 午时便要上船, 走得极其匆忙,一时实在联系不上那位苏家二老爷。
知知就拜托了顾婶,要是什么时候见到了那位,便代她知会一声:她人虽然不在这儿住了, 但院子是会回来一直续租的。
顾杏花一早就去学堂了,知知来不及和她告别。只有顾婶和顾槐,目送着知知上了马,马上还驮着她两大袋包裹。
临行前, 知知用规劝后辈的口吻对顾槐道:“我们走啦, 阿槐你别老不回家吃饭了,你娘会担心的。”
顾槐抬头看着那张娇丽素净的雪面,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没有故意饰黑扮丑的样子, 虽早知道她生的一定很好看,但还是没控制住晃了神。
此刻她仍着男子衣衫, 一条红绸窄带高高束着发,美艳英气。
等定下了神,顾槐由衷道:“知道了,下回你也别涂什么黑泥黄泥了,这样干干净净的多好看。”
顾婶睨了儿子一眼:“你懂什么,太好看了多不安全。”
她本来想给知知塞一些糕点零嘴路上吃,但怕她拿不动,便决定等她下次来再做给她吃。
反正人都说了,要不了一两个月,肯定回来了。
顾芸叮嘱知知道:“路上小心些,你院子里那些菜啊果啊的,婶子会帮你照看着,但你要是回来晚了,婶子就只能把他们照看到肚子里去了。”
知知被顾婶的话逗笑,心知她是舍不得自己,连连保证:“不会晚的,说不定要给黄瓜苗搭架子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呢,到时候结了瓜我亲手摘下来给婶子打牙祭!”
说完,她没有再多留,策马朝前方奔去。
前头正有人驻马相候,等她一起出发。
萧弗自己的行李说是有几大箱子,收拾起来太慢,届时会另外安排人来运送回去,就不忙着一并带走了。
今早这趟,他是特地陪知知回来的。
眼下他的马上也是一侧挎着一个大包裹,装的自然都是知知的东西。
知知觉得过于麻烦他了,有些过意不去:“其实一匹马也能装得下的,你不必特地陪我回来的。”
“不陪?”
萧弗故作一叹,“上船之后,有你父亲在,想同你说几句话想必都不易。而一旦回京,纵我有心登门,沈大人却大抵不会放我。”
言下之意,二人能私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了。
他这是在争分夺秒地同她在一起。
知知心头漾着点甜,趁周边没什么人的时候,把马驱近了一点,低声问:“殿下会不会埋怨我阿爹呀?”
她对他的态度近来才缓和了一些,他却处处受到她阿爹的掣肘,也不知道他这辈子有没有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
而且她阿爹可比她难攻克多了,不像她,随随便便就心软了。
萧弗转头看着和他距离不过两尺的小姑娘,有股冲动,想伸手把她从马背上劫掳过来,扣在自己身前。
共温存,同颠簸。
却是生生忍下了。
他如实道:“埋怨说不上。以忍制情,情不可纵,如此也好,对你,我本就在学着克制。”
要不是驭马时抽不开手,知知真想捂住自己的脸,没有了米粉的遮饰,她的脸红又没地方藏了!
什么时候,她才能习惯这么露骨的殿下?
不过想到二人即将面临的分离,恐相见无多,知知还是假装泰然自若地和殿下说了会儿话。
…
回到京州已是两天之后了,进了城,萧弗便带着江天,同沈家一行分道扬镳。
沈家的门楣冷清了许久,沈照辛出狱后拒绝了朝廷的任命,沈家也就谈不上复起,加之家里没几个仆从,已和寻常小户没什么区别。
如今重新添了五六个仆婢,才依稀可见一点从前官宦之家的影子。
而萧弗这边,小皇帝段凛是知道萧弗的真实动向的,听说他回了京,就又把那些疑惑难解的奏疏呈文一摞一摞地往摄政王府送,都被萧弗原原本本地挡了回去。
小皇帝要学会自立。
可小皇帝虽在自立方面尚有缺欠,却是很知人善任的。
这便只能每天传召帝师,也就是新任太傅周明亦周大人,在旁辅政,一道处理公务。
周明亦实在熬不住了,他从前一直觉得不论是在民间察世情,还是在家里览经阅典,都不是什么轻松事。现在才知,做皇帝的智囊,帮着处理起政事来才是真的宵衣旰食,可谓是埋首案牍,不见天日。
周明亦只好派人假模假样地去催问了萧弗一声:“摄政王殿下什么时候养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