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黎泽看了她一会,犹豫着但还是问了,“我犯了大错,对不对?”
“还在想太多吗?”池柚吐了口烟,好像在叹气,“那箱东西就该是你扔掉的。”
黎泽把头凑过去,池柚了然递了递烟,他抽了一口,怅然地吐出:“还记得你买花的那天,我生沈彦川来见你的气,故意不答花的名字。”
“记得,那天我从早到晚跟同事,跟沈彦川承认我们在一起了,主人公居然跟我闹脾气,把我气的。”
“当时你的方法很管用,我马上就说实话了,我受不了你一秒不理我。”
“我还记得你洗冷水澡。大冬天的,真不知道该骂你什么!”
黎泽愣了愣,摸了摸她聪明的脑袋:“什么都瞒不了你,我想感冒发烧病倒,你一定会来救我的,这样你就会跟我说话了。”
“别生病。”池柚低下头,枕着自己拿烟的手,手垂在床边,像一截失去生命力的花杆。
“我爸我哥都是生病走的,”池柚敛睫,有些急速膨胀的情绪在心里横冲直撞,最后还是重复了那句沉甸甸的话,“别生病。”
黎泽躺下,平视着她,脆弱得好像短暂见光的草籽,发芽了才发现顶上是宣告自己死亡的冰层,光线是折射到她身上,从来没有眷顾过。合上眼角的时候发现有涩涩的湿意,他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低哑着承诺:“好。”
“那箱东西是我爸我哥在的时候送我的生日礼物,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池柚哽了一下,“扔了好,是你扔的……那就更好。”
愧疚在一瞬间涌满全身,黎泽靠过去,抵着她的额头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我没怪你,你不要道歉,”池柚抚摸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说,“我这样谨慎的人,如果不是潜意识就在指导你去扔掉那箱子,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出入那个房间,会看到那个纸箱。
“是我,在拜托你,解开我脚上的绳子。”
让我真正地走向决堤的春天。
冬夜的风吹了进来,雪飘到半空就被融化了。池柚被黎泽抱着,她感觉自己也是一朵正在融化的雪花,变成一滴水落在踏实的大地里。
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失眠。
池柚起身来到杂物间,看着那个空空的角落。
她跪在了地上,大致觉得那是十岁左右第一次抽取骨髓时施雪的身高。
施雪是一个演员、心理学家、女高音,用自己敏锐的观察力歌颂着最黑暗的人性。
但池柚依旧觉得这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
她看着施雪。
我最深的恐惧,白日的阴影,沉重的内耗,再见了。
……
池柚站了起来,转身,看到门口的黎泽。
她笑了笑,张开双手,等着拥抱。
温暖的,一个想把对方连同锁骨至脚踝全部揉进自己身体的拥抱。
池柚踮着脚,试图想做到心贴着心的一个拥抱,黎泽箍着她的腰,两个人就这么听着彼此的心跳声。
“我有些拧巴,可能得缓一会,组织一下语言,找个机会,或者再来一个大雪天我们一起吃火锅,跟你唠唠一个我经常做的噩梦。”
黎泽第一眼看到池柚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只被折掉了翅膀的美丽白天鹅。
没有翅膀地到处索求爱与救赎。
“同类”之间,一个眼神就能确定。
他们一直在找一个月亮也照不到的地方,这样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看不到连在身后的,那个小小的灰色影子。
黎泽看着地板上的影子交叠在了一起,像是依偎。
心里仍有万语千言,感谢白天鹅飞向了自己,感谢她在试图为自己打开心门,于是抱紧她,轻声说:“我等你。”
“这次不会让你等很久,”池柚抬头看着他,其实房间里并没有开灯,只是借了飘窗外的一点路灯雪光,两个人的眼睛在一片黑漆漆里亮着,“我是不是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一句话。”
池柚有些爱意羞耻,跟沈彦川在一起的时候很严重,基本没跟他说过几句“我爱你”。和黎泽在一起的时候忽视了这个问题,因为小狗如果不能表达爱的话就不是小狗了,有这么一个人在耳边天天念叨着,池柚只要摸摸头或者挠挠他的下巴,小狗就满足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时候,突然说起爱来似乎太矫情。
肉-体精神达到快感时,语言似乎失去了信任,再说起爱来就有些逢场作戏。
可是应该说出来的。
人类的面子像块破布,总觉得能遮住什么。
要做等待摸头的小狗,翻着肚皮的小猫,细嗅蔷薇的小老虎。
“我爱你。”
“我爱你。”
第58章 “祝贺你涅重生。”
池柚在第二天收到了爷爷的死讯。
好突然,突然到她重复看了好几遍来电显示,确定是秦向珊打来的。
她恍惚了,感觉一切都是命运暗自设下的节点,送走施雪后马不停蹄就要验证现在的自己到底是池柚,还是罩在施雪影子里的池柚。
她马上离开公司,前往爷爷家,在车上给黎泽打了个电话。
黎泽显然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能力,吞吐了半天“节哀”都忘记说了,只是担忧地询问:“我是不是不能陪着你……你撑得住吗?”
池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她作为一个“外人”该怎么参加这场葬礼。
她对“池柚”身份的不认同很大程度来自于爷爷。
池章华的父亲池国N是一个军人,一儿一女,姐姐也穿上了军装。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池章华,老来得子却并不溺爱,而是严加管控。
池章华自有抱负,不愿从军,有了反抗意识后,每件事都和池国N对着干。
上学、恋爱、就业……总之一个捆着绳子拉他往东,他就咬断绳子往天上去。
孩子大了,池国N也管不了他。
接下来就是池骋病了,池章华爱子心切,把池柚带了回来。
池国N大怒,即便知道缘由,但毕竟不道德。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生命不能被这么对待。
弃儿也是儿,不以他们的主观意志私自为他们做一堆检测,暗地里给他们求来一个拯救他们的“买家”。
看似各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即便游走在法律边缘,各种程序算得上合法合规,可是这不道德。
谁敢说这里面都是一群好人?池国N问池章华:“这个孩子,你是不是花钱了?”
池章华不答。
池国N无法理解,但池骋生命的倒计时让池章华管不了这么多,池国N怕儿子烧起的这把火毁了自己刚正伟岸的脸面,一世的英名,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父子断了。
再后来就是池柚第一次见到了池国N,在池章华的葬礼上。
池章华撒手人寰,本就一团乱的公司业务更是糟糕透顶,秦向珊一个主妇再怎么样也顶不上去。商人趋利避害,几个股东又在这一堆鸡毛里浇了一把油,秦向珊也病倒了。
令池柚没想到的是,池国N来了。七十多岁年纪一个个电话打过去,联系人脉,寻求帮助。
他永远是一个合理合法的人,走破产清算的过程中不拖欠一个职工的工资、补偿金、抚恤费用。变卖了几处房产后,将债务填上了大半。
还有一个角他没办法,跟秦向珊道歉:“我总该给他姐姐留点。”
池柚看着秦向珊拉着老爷子的手在哭,池柚当时并不知道池国N做了这么多事,还以为是秦向珊在求老爷子帮忙。
之后,她们同池家重新来往,过年祝贺。池柚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去过几回就同池家人打成一片,但池国N不行。
他好像一个末代皇帝,守着一个王朝最后的底线,庄严地看着入侵者的你。
债务的最后一个窟窿,秦向珊表示他们帮了太多,债主宽容,自己家里也接济了不少,她有手有脚,过去享受池章华这么多年的爱与呵护,这次她也会靠着他的力量重新开始的。
当然世上没有简单的事,母女俩虽然没有血缘,但自尊心一脉相传,不愿家人牺牲自己的生活水平再去帮助她们,秦向珊自己出去工作了,池柚也很懂事,能省就省,上大学自作主张申请了助学贷款,虽然念的是计算机系,但想着一开始没电脑也没多大关系。
有天爷爷奶奶突然来A大看她,都是奶奶在说话,说陪他来看战友,离A大很近,顺道来看看你。
他们给池柚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想要什么跟爷爷奶奶说,你妈太坚强了嘴又硬,苦着孩子做什么?”
池国N一言不发。
池柚还记得送走他们后,咬着牙回了寝室,把那台电脑学着像舍友一样摆在桌子上,然后无声地哭了很久。
池国N人缘很好,来吊唁他的人很多,九十岁,睡了一觉再没醒来,无病无痛地走了,喜丧。
在殡仪馆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一家子人在外面等着接骨灰。
小侄子上一年级,正是喜欢漂亮姐姐的时候,拉着池柚说悄悄话:“姑姑,太爷爷这么好,怎么烧出来的烟这么黑啊?”
池柚抿了抿嘴,为童言无忌如坐针毡。
“五颜六色混在一起后就是黑色,所以太爷爷的很多好混在一起,你看到的也是黑色的。”
“喔……”
“拉钩,我俩的悄悄话,不能告诉别人。”
“拉钩!”
池国N葬在军人公墓里,池柚默默地站在人群最后,看着血缘关系最紧密的人们在前面忙碌。
“柚子,你过来。”奶奶在叫她。
池柚以为要帮忙,马上从末尾小跑过去。
“章华走得早,你是他的孩子,替他送你爷爷最后一程吧。”奶奶拍了拍她的手,姑妈将骨灰盒递了过去。
池柚整个人直接石化了,大脑宕机,语言系统瘫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骨灰盒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沉甸甸的,几乎直接把她的眼泪逼出了眼眶。
阴天,一月午后的风很冷很冷,池柚的呼吸声,声声悲鸣。
其实所有人只认识池柚,她是池国N的孙女,池章华和秦向珊的小女儿,池骋的妹妹,只是她一直自怨自艾陷入自证的旋涡。
痛苦是有尽头的,池柚终于走到了终点,与不自洽的自己彻底切割了。
-
池柚提前回来,五天没跟黎泽见面,打算给他个惊喜没告诉他。
时间已过饭点,她想着黎泽应该去工作室开会了,就联系了陈遇俞悦,三人约好在俞悦家见面。
“哇……”池柚对着一桌闪着金色光芒的食物发出了久违的欢呼,“这是什么伟大的东西?”
俞悦把炸鸡盒子全部打开,开始分手套,看着大惊小怪的某人阴阳怪气:“是你那小媳妇不让你吃的东西。”
池柚开了瓶可乐,又拿起一块炸鸡:“他也是为我好,说不爱运动的那就管住嘴,说得挺有道理。”
陈遇瞥她:“呦呦,这在一起没几个月吧,已经会替对方说话了。”
“哦对了,”池柚摘掉手套,从包里抓了把糖放在桌上,“我爷爷送给你们的礼物,吃了平安长寿。”
俞悦马上就吃了一块,朝天上拜拜:“谢谢爷爷,虽然我想早点死,不想活这么久。”
陈遇也同样:“谢谢爷爷,保佑我们仨跟你一样无病无痛睡一觉就噶了。”
池柚笑:“我爷爷在天上听了估计无语死了。”
俞悦:“现在年轻人压力多大啊,爷爷会理解我们的。”
陈遇:“我前不久也去参加了葬礼,突然有一种,啊……我也到了送人离开的这个年纪了。”
池柚目光闪烁了一下,看着她们两个人继续聊着,突然开口:“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两人一愣,气氛有点认真。
俞悦:“你不会爱黎泽爱得要死,打算跟他闪婚了吧?”
“不是……”
陈遇:“怀孕了?你性-欲那么强,看着就像是天雷勾地火的时候手边没套也会扭成蚯蚓让对方进来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吧。”
俞悦:“你突然这么严肃我好害怕,是睡厌了黎泽打算分手了吗?”
池柚用手撑着脑袋,头晕状:“跟你们沟通咋这么累啊,张口闭口都是那档子事,酝酿好的情绪都没了。”
陈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德行,再说我们三个什么时候正经过了?”
俞悦:“你说吧,想说什么?”
“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是养女。”
陈遇:我真该死啊。
俞悦:我真该死啊。
“小时候生病,被抛弃在医院,因为我跟我哥骨髓匹配,所以爸妈才把我带走了。”
陈遇:爷爷带走我。
俞悦:爷爷,走慢点拉拉我啊爷爷……
“我觉得我该跟我最好的朋友们袒露我的内心,因为她们对我做到了一览无余,我还藏着捏着干什么,而且我已经彻底告别以前那个自卑的自己了,我有亲情友情爱情,我觉得我现在乃至未来都会特别强大。”
池柚肩膀同时一沉,左肩陈遇,右肩俞悦。她左一抬,右一抖:“哎呀,别这样,矫情死了。”
陈遇:“对不起啊。”
“干嘛道歉。”
陈遇:“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
池柚愣住:“……什么?”
俞悦:“你跟沈彦川分手那天,第一次醉到不省人事的那种程度,在我们怀里哇哇大哭,然后说了这个事情。”
池柚缓慢眨着眼睛:“那为什么……你们之后一点异样都没有。”
“拜托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肯定要保护好你的秘密啊。”
秘密早被曝光了,知晓的人却默默地又给它埋进一个小土堆里,在琐碎平凡的生活里继续插科打诨,不动声色地照顾好池柚的敏感。
池柚抿着嘴,想要努力克制住自己快哭了的矫情,忍着忍着嘴都扁起来了。
“好啦好啦,”俞悦搂着她,“谢谢你今天这么郑重地告诉我们,也祝贺你涅重生。”
“哎呦眼睛出汗了,”池柚去拿纸巾擦“汗”后,还要很傲娇地说,“酒呢,威士忌威士忌!你俩喝醉会断片,就可以忘记今天的事了。”
“到底谁矫情啊?”陈遇拿着可乐,示意大家碰一下,“平安长寿,八十岁的时候咱们仨要一起在养老院开小鲜肉趴。”
“怎么办,”俞悦指池柚,“她小男友比咱们年轻,估计到八十岁开party那会,会在门口拄着拐杖喊她,老伴啊,牙都没了还吃肉,回来吃小米糊糊。”
“噗……”
疯聊到十点半,池柚一看时间差不多,去刷了个牙,喷了点口气清新剂,走前还嚼了个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