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珏诚点点头,苏晓月将手掌拿开,就听他说:“我只说给晓月姐姐听,我不说了,不说了便是。”
云畴满不在意地笑了笑。事情他既然做了,就断没有后悔的道理,结果是生是死,他已经无所谓了。
但听到苏晓月这样说,他心中还是有些欢喜,他冲着苏晓月礼貌地颔首,含蓄地道:“多谢苏小姐。”
谢的是昨日的出言打断,谢的也是今日的袒护有加。
苏晓月只摇摇头,没有多言。
康穆清看着这三人打哑谜,心中不解又好奇,急得不行。她赶上带着二人往里走的苏晓月,不停地追问。
“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嘛!快说!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就是跟你才不能说,你那嘴巴大得很。”
“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快说嘛!说嘛!”
“你再这样烦我,就不带你去围猎了。”
小郡主赶紧捂上嘴巴,一副我此生最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第三十八章 往事不愿回味
苏晓月与三皇子说明来意,他倒是不如何为难。
今日一早宋帝就来了消息,要宋珏诚也跟着去玩玩。
昨日在云国面前露了脸,自然多多展示自己的儿子们才是做父亲的私心。
既然本就允许带女伴前去,那么以他现在正得父皇喜爱的势头,带两个姑娘前去不是难事。
宫里虽大,但也实在没有太多有趣的玩意儿。
索幸除了老实本分的云畴,他们三人都是活泼爱闹的性子,说说笑笑小半天就过去了。
宋珏诚被宸妃宠的紧,对男女大防也没什么概念,用过午膳就和小郡主靠在一起打着盹儿。
苏晓月早上起得晚,此时也不困,便和云畴一起坐在院子里说着闲话。
“我看你年岁也不大,倒是严于律己。”苏晓月笑嘻嘻地打趣云畴。
在她看来,他不过也就是个孩子。但他一举一动都规矩得很,三皇子不叫他陪着玩,他就坐在一旁默默地看书。
云国人历来奉行随心所欲,听闻就是在那宫中,人们也不必恪守规矩。
像他这样有板有眼的人,被当成异类也不奇怪。
云畴也没接触过太多人,能与他这样善意地聊天的人更是极少,他一回话就忍不住要脸红。
“我自幼苦读诗书,总觉得书本浩如烟海,我短短一生的时间远远不够涉猎。
往常在宫中还要干活,在此处能吃饱穿暖,还不需做工,我已十分知足,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用来读书才好。”
他羞涩地讲述起自己的过往,却并不以此为耻,说起被欺辱的时光也是轻描淡写。
“你堂堂一个皇子,还要亲自动手干活?”苏晓月十分诧异。
云畴微微一笑,异常白皙的脸颊被明媚的阳光映得近乎透明。
“苏小姐,你怕是不太知晓。云国最不缺的就是皇子公主们。
父皇子嗣众多,单单是宫中数的过来的儿子就有数十个,更别提还有私访时流落民间的,女儿们更是数不胜数。
甚至有些孩子,一生下来还没睁眼,父皇若是心情不佳,就直接扔了喂狗的。
我不过是做些苦活,能有口饭吃,活到今日,已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苏晓月目瞪口呆。一生下来就全凭心情给扔了?就是小猫小狗的若是病死了都令人心生不忍,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你父皇真没人性啊!”她直言不讳。
云畴被她的率直逗得直笑,竟也十分认同的点点头。
“当然也有些皇兄过得好。就像云翳大皇兄那样,武力过人的,自会受到百姓们的追捧,父皇也会另眼相待。和我们这种活得还不如猪狗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说这些时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淡去,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般,毫不在意。
苏晓月看着这个明明比宋珏诚大了两岁,长得却远没有他壮实的孩子满面笑容的形容自己猪狗不如,心中的酸涩难以言喻。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他却猛地一缩,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头。
苏晓月抬起头,他那长衫本就不合身,衣袖褪去裸露出的那瘦弱苍白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满是鞭痕。
有些已经痊愈发白,有些却是鲜红的还渗着血,一看就是不久前才打的。
他护住自己的动作实在太迅速又自然,一看就是被打惯了。
苏晓月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触目惊心的疤痕,一时语塞。“你...”
云畴这才反应过来苏晓月没有恶意,有些羞臊地挠了挠头。
他拉过衣袖盖住手臂,也不在意上面会不会蹭到血迹和伤痕,布料划过伤口的疼痛已经令他麻木,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对不起啊,苏小姐。吓到你了吧?”他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笑意不达眼底,也不让人觉得温暖。
苏晓月心里乱麻一般,越来越觉得恼怒。
她看着满面讨好的云畴,怒道:“你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云畴吃了一惊,他有些不解,又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他眼睛弯弯,又露出那种小动物乞食一般的笑容道:“苏小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已不是他能控制的情绪了。
这是他求生的本能。
只有笑脸迎人,才能少挨些打,才能活下去。
苏晓月怒不可遏,她冲进屋内一巴掌拍醒呼呼大睡的宋珏诚,拉过他就要他亲自去太医院拿些伤药来。
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三皇子迷迷糊糊地被推出了大门,还是下意识照着晓月姐姐的吩咐,一步三回头乖乖地去了。
宋珏诚一被拉走,小郡主扑通一声就摔在了榻上。
她捂着被摔得生疼的额头坐起来茫然四顾,只见苏晓月叉着腰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好端端地你这是怎么了?自己失眠看不惯别人睡觉吗?”康穆清不满地抱怨着。
苏晓月也不说话,拉着她就往外走。
“好好的午后,小憩一会儿还不行,我正做梦和瑾瑜哥哥同骑呢...”她嘟嘟囔囔地跟着苏晓月到院中,也不知她这是抽什么邪风。
苏晓月将小郡主拽到云畴身前,一把掀起他的衣袖,她动作看着粗鲁,却刻意想要避过那些伤。
康穆清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去,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可怖的场景。
“你你你...你疯啦?你怎么把他打成这样?你莫不是鬼上身了吧...?”
她腾地一下躲到云畴身后,又觉得他这小身板似乎根本护不住自己,便想要拉起他一起远离苏晓月。
“你有没有脑子?我打他干什么?”苏晓月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小郡主也是刚刚睡醒脑子不清不楚的,此刻缓过神来,自然一眼就看出那新伤没有几日。
她倒是知晓云国的情况,但云畴再不济也是个出使的皇子,使团中能打他的人...
“是云翳?”她推测道。
云畴笑着点点头,安抚两人道:“没关系,我都习惯了,没有多疼的,只是看着吓人。还是莫要看了,别吓着你们。”
他又想将衣袖盖下来,二人忙阻止他,这天气还未转凉,这样忍着伤口烂了如何是好。
苏晓月不让他乱动,只等着宋珏诚回来再说。
三皇子懵懵懂懂地去了太医院讨伤药,又不肯让太医跟来。
他清醒过来后也意识到晓月姐姐让他亲自去是不希望太多人知晓,只说自己不小心擦破了皮不愿让父皇母妃担忧。
太医们没少替调皮的三皇子看些外伤,并不稀奇,此时也不敢得罪他,只好瓶瓶罐罐的给他拿了一大堆。
宋珏诚回来看到云畴的伤也吃了一惊,三人手忙脚乱地要帮他包扎,奈何一个比一个笨手笨脚,最后还是云畴自己娴熟地涂好了药。
宫中的药效果自然显著,那多年来常常伴随自己的火辣辣的痛感很快就消去了许多,云畴的面色也终于自然了些。
他真诚地向三人道谢,尤其是向本就令他想要亲近的苏晓月。
“云翳这样打你也没有人管吗?”苏晓月忿忿不平地问道。
云畴颔首道:“其实也不光是大皇兄,有时得宠的其他皇兄们也有打人的时候,只要不伤到脸,父皇也算默许这些事吧。”
他作为最窝囊的皇子,挨打自然不在少数。
但他还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向云帝求救时,他眼神中的鄙夷和厌恶。
他喜爱读书,当然更惹崇尚武力的云国人憎恶。可唯有对于此事,他并不后悔。
宋珏诚倒吸一口凉气,他被父皇忽视已是委屈得不行了,这世上竟还有父亲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实在不敢想象。
“那...你娘呢?”苏晓月试探道。
云畴淡淡回答道:“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她是个普通的商家女,父皇喜欢乔装出宫巡游,看上了她,说她笑得美。
那时娘亲已经许配了人家,父皇就杀光了她的夫家,外公害怕就将她送给了身份不明的父皇。
娘亲被父皇带回宫,但也没有恩宠几日就腻了。娘恨父皇绝情,不肯对他笑,那时娘已怀了我了,父皇就以我的命为要挟。
娘为了保我的命,一直逼着自己笑,听说后来生我时娘已经疯了,刚刚生下我就咬舌自尽了。”
三人沉默无言。
云畴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我是被芸娘养大的,她可能也是父皇抢回来的女人吧。
她一直一个人被关在冷宫中,娘亲生前还有神智时,常常同她说话。
后来娘求她看顾我,她就偷偷给我些吃的,还叫我看书。
她说看起书来就不会痛苦了,我便去偷书看,若是被抓了也不过挨一顿打。
有一次被父皇撞见了,我就冲着父皇笑。我想他喜欢娘的笑,定也喜欢我的。
他果然命人不许将我打死,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长大些我就帮人干些活,他们就给我书看,反正那些典籍在云国也是没人要的东西。
我喜欢读书,不论我在哪里,只要我拿起书,我就能想起娘亲,想起芸娘。
三皇子,我是自愿来宋国做质子的。这对云国人来说是耻辱,但对我而言却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
所以,昨日我并没有帮你,我是为了自己,才输给你的。”
说到最后,他歉意地向宋珏诚说出了心里话。
宋珏诚当然也不相信他昨日是真的将那文章忘了,他甚至隐隐觉得云畴的学识远远胜过自己,不过是迎合着自己的水准在出题而已。
所以今日他一见到云畴就一直出言感谢,见到宫人奚落他,还忍不住为他出头。
云畴此刻感受到了这三人发自内心的善意,这对他而言十分珍贵。他不愿再利用三皇子,索性坦白了自己的过去。
第三十九章 围猎开始
当蜜罐里长大的孩子遇上泥潭里挣扎的人,不会马上感同身受,而是不知所措。
此刻的宋珏诚就是如此。
他不知该不该出言安慰云畴,又怕自己说错话伤到他,只好连连摆手,小脸憋得通红。
苏晓月摸摸他的头,笑着对云畴说:“往后你不必再刻意讨好谁了。你若喜欢看书,我便去书院的书斋给你拿来,那里什么都有,保证你看也看不完。”
宋珏诚忙点点头,霸气十足地说:“你放心,你且安心在宋国待着。有我在,无人敢欺负你!”
康穆清见两人都表了态,自然不甘示弱。
她苦思冥想,这才道:“你若想吃什么玩什么就跟我说,我去给你买来!”
三人气节涌起,谁也不愿矮谁一头,绞尽脑汁争相要对云畴好。
云畴到底是个孩子,见他们这样乱作一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眼角都有了泪意。
三人愣愣地回头看他,白皙英俊的少年满面温柔的笑意,像白兰花一般纯净。
他不像苦难里长大的孤儿,倒更像被人精心呵护的贵公子。
若说芸娘将他从污泥中捞了起来,那么此时的三人就是为他冲去纤尘的微雨与照亮他的骄阳。
“你娘亲一定很美!”宋珏诚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其余二人忙不迭地点头认可。
云畴听到这些也十分开心,心中与三人更加亲近。
从今往后,他的笑容不再是谋生的手段,只需发自内心。
***
三日后。
这几日云畴俨然成了宋珏诚的跟班,他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宋帝也念着儿子岁数小,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孩子看着老实本分,也不像是会挑拨离间的奸人。
几人前一日就约好在宫外汇合一同前往猎场,宋帝不喜云翳,只派了八面玲珑的宋瑾瑜主持这场围猎。
到了被侍卫层层守备的围场,入口的空地上已经搭建起了临时的帐幔。
来人不算太多,毕竟宋国人对狩猎这种粗野血腥的活动并不感兴趣,许多人都在家称病不肯来。
三三两两的人在各自营帐中的矮几旁等候,宋瑾瑜坐在上首,透明的纱帘飘飞,隐约能见到他身旁有一女子规矩地坐着。
大皇子宋西固面色不虞,也不理会旁人,在自己的帐中独自喝着闷酒。
往年云国来使这等盛事,父皇还会一碗水端平,要他二人轮流陪同使团,尽地主之谊,展皇子之威。
今次却一直让宋瑾瑜做主,明明他才算是宋国名正言顺的大皇子,竟开始这样明晃晃的偏心了吗?
朝堂中二皇子有庄氏一门的鼎力支持,本就势头极盛。如果连父皇都不向着自己,那这太子之位恐怕...
如今那人出尽了风头,只怕等使团走了,这事就要定了。
他越想越闷闷不乐,本以为预言之事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可是苏家那女人油盐不进,自己无钱无势,什么都争不过宋瑾瑜。
只是事到如今,蝇营狗苟多年,他如何甘心?难道父皇在庄氏重压下一直不肯册立太子,不是在给自己机会吗?
宋瑾瑜早就见到大皇兄在那里如饮水一般灌着酒,他只当没看见,微微点头笑对众人。
苏晓月几人下了马车,已经有人在此等着伺候,将他们带到了备好的纱帐内。
那纱幔从外面看着影影绰绰,在内里透过轻纱向外看,场内的景象却能尽收眼底。
帐内虽不大,但都铺着软垫摆着矮几,瓜果茶水点心俱全。这样看着倒不像是来狩猎的,更像是惬意的郊游。
苏晓月一看这漫天骚气的白纱,翻了个白眼,二皇子的审美实在单一,她看着就跟出殡一样。
几人刚刚入座,康穆清自然顾不得许多,死死盯着二皇子身边的人,想要将那人看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