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云翳自嘲地笑了笑,那时的他不也是被冲昏了头脑,何其愚钝?
父皇的人行动的这样快,怕不是早早就对他有所防范了。
他自幼敬若神明满心崇拜的人,竟然日日夜夜都派人监视着他。
云翳长途跋涉回到云国,还没等得到责罚,就先见到了祖父母和母亲的尸体,遥遥地挂在大云都城的城门上。
他震惊,他愤怒,他癫狂。
可是得到真相后,他却只能认命。
一朝得意忘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沦为了阶下囚。
所有他曾不放在眼里的人,现今都可以踩在他身上责骂他唾弃他,用他母族的所作所为来嘲讽他。
云翳在狱中颓丧了数日,就在他以为父皇也会不留情面地将他如牲畜似的悬挂起来供人唾骂之时,身边这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父皇要同他做个交易。
他去将苏家人带回云国,换他娘亲追封,祖父母安稳厚葬,族人免除一死。
彼时的他恨意滔天,他不敢恨云帝,便只好去恨害他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
恨苏晓月,恨林铮,恨那个该死的宋国。
可是当他到了宋国,得知那个苏家竟有了与他相似的境遇。
当他亲眼见到那女子浑浑噩噩地走出苏府,他的心思却复杂起来,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旁人或许一时还会认错,可是对于心心念念手刃仇人的云翳来说,那双眼他一看便知,那是苏晓月。
不知为何,他没有急着抓捕,而是跟在她身后,想要看看面对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会如何做。
云翳跟着苏晓月进出茶楼酒肆探寻消息...
跟着她在林府门前蹲守林铮...
提前结了账叫小贩多给她两个馒头...
甚至在她蜷缩在破庙里瑟瑟发抖的时候,他莫名其妙的守在门外,替她赶走那些靠近的野兽和流浪的歹人。
云翳都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或许他只是在身处绝境仍努力寻求出路的苏晓月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仔细想想,这竟是这么些年来头一次,他不为追名逐利,不为获得云帝的认可,只遵从自己的内心过日子。
可是随着定好的归期越来越近,云翳知道不能再拖了,就算不舍,他也还有任务在身。
却不知为何,在苏晓月醒来一眼便认出他时,他竟然觉得欢喜又愧疚。
一路相伴回到云国,苏晓月不知道的是,云翳曾心软了无数次。
他没有绑着她,尽力让她吃饱穿暖,就连云帝预先备好让他下给苏晓月的迷药,他也减量又减量,到最后竟偷梁换柱地只让她脱些力,生怕伤了苏晓月的身子。
云翳听着族人无恙的消息,心中却没有任何的解脱,只剩无尽的酸涩。
他又想起苏晓月那双亮晶晶的眼眸...
是了,他后悔了。
那些酒囊饭袋是死是活与他何干?身后事如何风光,又换不来娘的命了,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他虽然不知道苏晓月会有什么下场,但是落入父皇手中,那个令他惊惧万分的男人,想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可事已至此,他却无力挽回,只能像个废物似的亲手将她送入虎口。
似是早有预料,那侍卫并不在意云翳如何反应,而是自顾自地完成着使命。
他从身后掏出一个酒囊,递给呆坐失神的云翳,淡淡道:“皇上说大皇子好酒,这是他亲手新制的佳酿,请大皇子享用。”
云翳抬起眼皮,斜睨了一眼那侍卫,伸手接过酒囊猛灌了一大口。
一股异于从前的异常辛辣感袭来,呛得云翳咳嗽起来。
他动作一滞,嘲道:“我已然一无所有了,父皇究竟还担心什么?我在他心中就这般不堪吗?”
侍卫只当没有听见他这大逆不道的话,直直地看着云翳,似是等待着什么。
云翳哪能不知他何意,却没有再犹豫,紧接着似如获甘霖的枯木似的饮酒下肚。
见他喝了那酒,侍卫便垂下眼来,又恢复先前的冷淡样子。
这酒入了喉,辛辣感退去,却并不温热,反而有股清凉的感觉,压下了云翳内心不断涌现的躁意,使他有种轻飘飘的惬意感。
云翳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像一只晒着太阳的大猫,悠悠地说道:“你说,父皇打算让我还有几天活头?”
侍卫面无表情地答道:“大皇子殿下是皇上最器重之人,定能洪福齐天长命百岁。”
云翳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大笑不已,直到眼角都见了泪。
见他如此,侍卫没有多言,只等他笑够了,这才继续说道:“皇上有命,令大皇子殿下前往边关,协同六皇子参战,还请您备好行囊,明日午时启程。”
听到这里,一直吊儿郎当的云翳面色一肃,直直地盯着那侍卫发问:“父皇先前不是要我负责苏晓月加封圣女诸事?为何改了主意?”
侍卫没有说话,云翳又问道:“父皇究竟打算如何安置苏晓月?”
侍卫退后两步,低头轻声道:“大皇子,您逾矩了。”
云翳不依不饶,再无先前那副自怨自艾的窝囊样子,浑身散发着从前不容分说的霸道:“我在问你话!”
对于他的反应,侍卫并没有意外,亦没有瑟缩,只是轻声答道:“殿下,临行前皇上命小人给您带句父子之间的私言,他说您若愿意小人便说与您听,您若不愿便算了。”
云翳若有所思,似乎在考量着什么,侍卫便耐心地等着他,片刻后他才道:“但说无妨。”
侍卫面色突地一变,竟将云帝那不怒自威的样子模仿了七成,云翳仿佛真的见到云帝就在他眼前似的。
“这人啊,若是想做人,便要有个人的样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总要有个分寸的。翳儿,你说是吗?”
云翳瞳孔猛地一缩,随后卸了一身的气势,遥遥朝着云宫的方向下拜,恭谨道:“儿臣遵命。”
侍卫见状并未多言,眼中却带上了一丝轻蔑。
“明日午时,小人亲自为殿下送行。”
第一百零九章 但凭父皇做主
宋国。
天色刚蒙蒙亮,初春的寒意还是能猛地将人打得一个激灵。
若是往常,京里的街巷也将开始热闹起来了。
准备开张的小贩,运送货物的脚夫,无一处不流露着繁盛的人间烟火气。
如今却是非比寻常,街上一个百姓的踪影也见不到,偶尔过往的都是整齐划一的兵丁,行色匆匆,满面肃杀。
御书房里整夜灯火通明,议事的官员来往不断,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此时魏青才灭了灯,本想着皇上得了空能歇息片刻,退出来一看天见亮了,眼见又到了上朝的时候,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自打宋帝刚登基时,他就跟在身边伺候。
皇上勤政为民,这些年从未敢懈怠过片刻,他全都看在眼里。
便是林后走时,宋帝悲恸万分彻夜痛哭,转日也依旧按部就班地上朝议政。
从打那云国出尔反尔突然出兵攻打边城以来,皇上心系边城安危,日夜部署,已经接连数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再好的人,也经不住这么熬啊!
然而心中再如何着急,魏青也不敢多言,他太了解宋帝的性子,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先紧着自个儿的身子。
只打算亲自去打了热水,回来伺候着皇上擦擦脸。
他还没走几步,就见两个人影儿远远地疾行而来。
魏青功夫深,眯上眼仔细依稀辨认后,心中不由咯噔了一声。
大清早的,这二位爷怎么一起来了?
来得不是旁人,正是二皇子宋瑾瑜和林铮。
魏青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待二人走近,这才轻声询问道:“两位殿下,不是前夜才来过,怎么又...”
这些日子宋帝同诸臣议事,都带着这两位皇子。
虽说没有表现出什么偏颇来,但朝臣都自当以为明白了陛下的心思,连带着魏青对这二人也格外客气了些。
二人却没有心思同他寒暄,齐声开口――
“父皇睡下了没有?”
“公公可收到消息了?”
魏青心绪百转千回,心道两位殿下还真是性子鲜明。
面上却没有流露分毫,滴水不露地回应道:“回两位殿下的话,陛下正在书房中小憩,老奴也并未收到什么消息。不知殿下所言,是指...?”
得到否定的回答,林铮同宋瑾瑜对视一眼,俱都收了声,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宋瑾瑜心中暗骂:你不是惯会单刀直入不绕弯子那一套,这时候却不肯说了,果然是个心眼儿多的。
林铮也不是个傻的,宫里还没收到的消息,他倒先得了信儿。
纵然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但是现下却不能主动开这个口。
否则日后皇上仔细琢磨起来,难保心中不会有芥蒂。
他二人这副语焉不详的样子,倒叫一旁的魏青急得跳了脚。
自从林铮回宫认了身份后,除了皇上召见避不开,他与宋瑾瑜之间总是默契地相互回避,观察入微的魏青怎能发现不了?
他还同皇上提起过此事,皇上只笑笑,说他们二人势均力敌,都将对方视为比较的对象,兄弟之间相互较劲争强,也未必全是坏处,只由得他二人去。
眼下这两个人能不计前嫌的同时出现,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怎么事到临头,竟全都不肯说了?
魏青并没有焦急多久,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有金羽卫的探子来报。
他接过密报。一目十行,还未看完,腿便软了。
待反应过来,他惊骇万分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二人,心中掀起滔天的波澜。
他们,竟能比金羽卫还领先一步?
没等他细想,房内便传来宋帝有些疲惫的声音:“魏青,是谁来了?”
听见皇上醒了,魏青忙同两位皇子入内行礼。
罢了还没等宋帝开口询问,魏青便颤抖着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哆哆嗦嗦道:“皇上,金羽卫加急来报,边城...破了!”
宋帝闻言,本还有些困倦疲乏的头脑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他双目通红,喝道:“你说什么?!”
魏青不敢拖拉,当即把密报所言复述了一遍,一边亲手上前呈上。
“边城的探子说,云国自攻城以来,似乎胸有成竹,但却步步阴差阳错,触碰守城机关,损失不小。日日如此,他们的势头也愈发疲软松懈,便连前往增援的将士们都说,云国势必同从前一样,攻城不下,粮草不足,败北而归。”
宋帝边听边点头,他也是这么分析的。
云国看似来势汹汹趁宋国不备挑起战事,但这些时日行事却并不似有所准备。
因此连同他都以为云国只是因为先前出使大宋的时候打错了算盘,恼羞成怒来泄气的。
待到他们消耗够了粮草,边城久攻不下,自然也就回去了。
宋国也没并有做出长久应战的准备,只是打算守住边城等候便是。
魏青见皇上点头,知他这是示意他继续说,于是便道:“可是...可是不知为何,三日前云国的战鼓又来,这次那些云国的军队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专打机关和守城的弱点,不出两日,城门便被破了!更有...更有那位云国的大皇子云翳,率先带兵破城,如同战鬼附体一般,以一当十,神佛难挡。如今边城已破,大战...真的来了!”
即便心里有所准备,但是听到城破的消息,宋帝还是禁不住心口发紧,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
魏青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担忧道:“皇上...”
宋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魏青只好放开手,眼睛却时刻紧盯着他。
宋帝沉默下来,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魏青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宋帝才淡淡地抬起了眼皮,似是才看见林铮和宋瑾瑜,沉声道:“你二人,亦是为此而来?”
林铮自因苏晓月那时同宋帝表明了态度之后,便不再如从前那般疏离拘礼。
他抬头直视着宋帝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
宋瑾瑜则忍不住开口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蹊跷...”
还没等他说完,宋帝突然开口打断道:“魏青,先前朕命各营开拔抵边,可已动身了?”
涉及大事,魏青丝毫不含糊。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干脆道:“禀皇上,除了还在京中守备的京营和金羽卫,均已出动前往,想来不日便快到了。”
“粮草呢?”宋帝又问。
“随行各营都有精兵护送把守,想来不会有大碍。”魏青答道。
“父皇...”
宋瑾瑜欲言又止。
宋帝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话,依旧自顾自地一一定计部署,并不避讳二人。
魏青也被宋帝的沉着感染,冷静地逐条记下,就好像在做些寻常的小事。
宋瑾瑜越来越急,再也保持不住方才那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可宋帝偏偏不让他开口,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
林铮看着宋帝有条不紊的样子,似有所悟,便垂下眸安然立在一边。
他心里可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琢磨。
宋瑾瑜本以为林铮是也看出了不对,同他争功来的。
没想到这家伙像个闷葫芦似的站在一边不知道想着什么,父皇也不理睬他,气得宋瑾瑜胸口发闷,只觉得这大宋朝只剩他一人操心了。
待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宋帝突然悠悠开口说道:“既如此,眼下还是战事要紧,边城距京尚遥不可及,当以抢回边城为先。”
魏青跟着点了点头,皇上说得都对。
“那么...”
宋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焦急万分的宋瑾瑜和不言不语的林铮,似笑非笑道:“叫京营留下一队巡察京城日常事宜,剩下的同金羽卫一道,加急赶往边城去,给朕速战速决!”
魏青连连点头弯腰:“皇上说的是...啥?”
他一愣,自己没听错吧?
全数出动?
宋帝皱皱眉,似乎对魏青的反应十分不满:“你老糊涂了?朕说话都听不真切了?”
魏青忙行礼谢罪,嘴上却吞吞吐吐道:“可是...可是...”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一旁的两位皇子,剩下的话却没敢说。
京里谁人不知这两位争储争的天翻地覆?
皇上将金羽卫和京营都调走了,皇城无人驻守,万一哪位有所图谋...
似乎早就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但料他也不敢直言,宋帝没有再看魏青,而是对着宋瑾瑜和林铮道:“你们如何看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