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周粥陡然拔高音调,激动地弹了起来。
让这么仙气飘飘的一坛醋大半夜搞溜门撬锁的勾当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周粥实在不想再添一笔偷盗浴桶的“光辉”――这说出去多丢仙啊!
大约也是没想到一个提议会让她的反应这么大,沈长青默了默,才道:“你身体……泡些有益气血的药浴,聊胜于无。”
“哎呀,我看那药主要还是用来滋阴的,我又不打算早生贵子,不泡也罢。”周粥才出口,便见沈长青眉心一动,随即两人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这些日子,她隐约能感到沈长青始终有个在意的心结没解开,对待自己才刻意保持着一种不咸不淡的态度,虽然对她的好与照顾看似和之前并无二致,可周粥就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总隔着一层隔膜。
思及此,她就想干脆借着今晚这无意间挑起的话头,把事情再摊开说明白:“其实关于子嗣,我早就――”
“还缺什么其他的吗?”沈长青却出言打断了她,也不知是觉得不需听,还是不想听。
见他又拿侧脸对着自己,周粥低头无奈地叹了一声,再抬眸时又调整好了心态,重拾笑意地问他:“你知道人这一辈子离不开的两块板是什么吗?”
“什么?”沈长青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身瞥她。
“一个是床板,一个是棺材板。”周粥眯眼一笑,说着就直接往床榻上一倒,舒展开四肢伸了个享受劲儿十足的懒腰,“所以啊,这里什么都不缺,有块床板能躺着睡一觉就好啦。”说完,她还扭着身子往里头挪了挪,给沈长青腾出外边一侧,伸手一拍:“你要不要也躺下来睡会儿?总不能整日都拿入定当睡觉吧,精神受得了,腰也受不了啊。还是说醋是没有腰的?”
“咳咳咳――”
沈长青无疑是被她的最后一句呛到的,还没咳完,袖子就已被周粥伸长胳膊拽住,强拽着坐了下来。
“厢房还多,吾自有去处。”他扭头用硬邦邦的语气勒令她,“松手。”
周粥委屈地瘪瘪嘴:“可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没人陪着在外边夜宿,有点儿害怕,害怕了就睡不着,睡不着第二天就没精神,没精神就……”
“睡吧。”沈长青眼角直跳,打断了她的词语接龙,袍袖一挥合衣躺下的同时,屋内灯烛熄灭,只剩今夜格外澄明的月色透进窗牖。
躺下后的沈长青仰面闭目,耳畔先是传来女子得逞的轻笑,随即又是一阵OO@@的声音,不由皱眉道:“折腾什么?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沈长青,这是你第二次和我同床。”周粥翻了个身趴着,双手支着脑袋,侧脸借着月光细细勾勒他面部的轮廓。
相处这许多时日,周粥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么安安静静地瞧他,月色之下,沈长青的出尘与清贵之气更浓。她想吟几句酸诗表表心意吧,却顿觉十年寒窗都喂了狗,只剩“好看”二字在心头。
“第二次?”沈长青睫毛微微颤动了下,只重复道。
“对啊。第一次你不记得了嘛,就是你吃了甜食后的那晚,你不知道你当时还――”
差点儿被美色所惑说出秘密,周粥及时噤声,沈长青却几乎是同时睁开眼了,对上她的视线追问:“吾当时还什么?”
“还……还――”周粥眼珠飞转,扯出句废话来,“挺主动的!嗯,对……是你主动要求同床的,还想侍寝!”
“是吗?”沈长青逆着光,审视她片刻,轻飘飘地吐出两个仿佛不需她回答的字眼,复又闭上了眼。
怕再不小心说漏嘴,周粥吐了吐舌头,打算就此老实了,重新翻身躺好,扯过床里头的被子,轻声问:“你盖不盖被子?”
等了半晌,身边没有回应。
“好吧。那我就当你要盖一点。”于是周粥自说自话地把一个被角扯过自己身上,分给沈长青,这才面露疲色地阖了眸。
这一天白日和晚宴时诸多应酬,夜半又经历了几番传送,闭上眼没多久,周粥就沉沉地入睡了。
感到身边人呼吸变得平稳,沈长青才又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她睡得小嘴微张,幽深沉静的眸底,不禁染上了些许生动的温柔笑意……
第十三章
侍君天团本领强
转日鸡鸣,唐子玉等三人睡饱一觉,果然又恢复了神清气爽。周粥醒来时,沈长青已不在身旁,分享出去的那个被角孤零零地在床的外侧耷拉着。
但她也没多少时间可失落,因为院外很快就传来了客栈伙计们“进贼了”的惊呼声。毕竟是他们几个连声招呼都没打过就深夜“借住”,理亏在先,周粥急忙起身,把自己意亮艘环后才跑出厢房,大老远就看到五六个伙计拿笤帚的拿笤帚,使鸡毛掸的使鸡毛掸,团结一致堵在院门口,气势汹汹地嚷嚷着要把几人送官。
而反观自己这边的侍君队伍,就显得十分松散了。
百里墨秉持着“宫斗我不斗”的原则,靠在一旁马车边拿磨刀低头修着指甲,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马车另一侧的沈长青惜字如金,又自矜身份,更不会去与这些凡人解释来龙去脉,也只一副袖手旁观状。
燕无二倒是想解释,奈何嘴不如刀快,几次才开了个头就被牙尖嘴利的店小二抢白骂了回来,跟着便是其他伙计七嘴八舌的口诛,一来二去难免恼了,就想拔刀。
最后还是姗姗来迟的唐子玉喊住了他:“燕老二,不得动粗。”
此行几人都是扮作唐子玉的随从与属官,少不得得用上化名,燕无二的改起来最简单,把“无”改成“老”,自带出门在外的打手气场,身份一目了然,就是御史中丞唐大人的私人护卫了。
还未完全拔出的刀又被燕无二“锵”的一声归回鞘中,但短暂露出的那半截雪亮刀身晃眼得很,店小二并几个打杂伙计都不由忌惮地后退了几步,不敢再摆出方才咄咄逼人之态只是戒备地盯着慢条斯理走上前来的唐子玉。
“你、你是主事的?”店小二见他斯斯文文的贵公子模样,便仗着胆子问他,“你们怎么进来的?想做什么?!”
这住进来的法子不足为外人道,唐子玉自然不会多与他们废话,也不遮掩官居高位的威压,负手在后道:“方才我听你们说,要把我们几个送官?正好,我此来就是要找柳凌志的。”
“柳凌志?”几个伙计面面相觑,觉得这名字耳熟得很,重复着琢磨了好一阵子,才同时一脸震惊地重新看向唐子玉,异口同声,“你找柳同知?!”
柳凌志乃崇州府衙内自亡故魏贺之下的二把手,在崇州任从四品州同知一职已有五年之久,前阵子托周粥那道掩人耳目的旨意的福,如今暂代着知州职务,基本算是府衙内的半个主官了。
“不错。不妨劳驾带个路吧?”唐子玉单侧眉毛一挑,唇含薄笑,也不等伙计们再反应,就侧头招呼剩下几人跟上,自己径直拂开了愣在院门前的店小二,穿门而出。
“还愣着干什么?跟上去看看啊,别是诓我们,半路跑了――”
店小二自以为抖了个机灵,一路且跟且引着唐子玉等人,发现他们竟真不惧,还特别从容地路边的摊子买了早点。除了那个拿刀的,其余几人哪怕当街边走边吃,吃相都还透着斯文贵气。
于是小二并另外几人心中底气愈发不足,见府衙近在咫尺,就停在对街不肯再往前了,只眼巴巴地在街角窥着那一行“贼人”先是被守在府门前的衙役拦下,紧接着那穿玄色锦服的为首男子从怀间取出一掌方印亮了亮,那两名衙役当即脸色就是一变,转身跑进府衙。
没多久,出来相迎的就从皂服衙役变成了绯色官袍的柳凌志!
“不知唐中丞驾临,下官有失远迎啊!”
京城之外的百姓,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无非就是当地的知州,如今见柳同知对着那人点头哈腰地作揖行礼,店小二和两个跟来的伙计只剩下满腹的悔不当初,一面暗自祈祷唐子玉“贵人多忘事”,一面脚底抹油,先溜为敬。
唐子玉自不会去与这升斗小民计较什么冒犯之罪,淡笑着柳凌志寒暄两句,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府衙大门。
到了府衙,这位当朝亚相兼查案钦差立刻找回了自己的主场一般,一扫此前心头的憋闷,把京中高官那三分冷淡,三分漫不经心,外加四分威严的气质拿捏得恰到好处,加上身后一干随侍,从府门到前厅这几十步路的距离,三言两语间道明来意,过问案情,就把措手不及的柳凌志弄得额上冒汗了。
“唐大人远从京城而来,这一路定然是车马劳顿,不如还是先在官驿中住下休息半日,也好让下官率这州府中的官吏们为您接风洗尘啊。咱们崇州地界虽比不得京城那么繁华,但也有些特色佳肴与美酒,唐大人不妨――”
“多谢柳同知好意,只是皇命在身,不敢怠慢。本官只想先行将案情了解分明,定了这颗心,可回去面圣了,再与柳大人畅饮不迟。”唐子玉一脚跨进正厅门槛,没等他说完,就截口笑道,“柳同知以为如何?”
来之前他就调查过柳凌志,此人出身官宦世家,但祖上大多也只是品阶中流的地方官,没有地位显赫者。行事为人圆滑老练,从弱冠之年起便在官场混迹,至今近二十载,算得上左右逢源,懂得媚上,也善于御下,与忠君爱民的直臣是沾不上什么边了,却也挑不出什么贪赃枉法的错处来。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柳凌志只连连称是:“唐中丞言之有理,您身负钦差之任,还是皇命重要。是下官考虑不周了。”说罢,他又往檐外一望:“不过这天色着实尚早,不知大人是否用过早膳?不如下官命府衙伙房再加做些来,好歹也将早膳用了再查不迟啊。”
“有劳费心了。不过本官来这府衙的一路,看街边不少早点摊子上所卖饮食都颇有特色,已经尝过,所以就不必劳烦伙房了。”唐子玉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让府衙里的任何人有任何时间再去做任何手脚或是准备。
他仿佛没瞧见柳凌志那险些挂不住的笑意,又挑眉指了指跟在身边的百里墨,有些阴损地嘱咐道:“这位是本官特地从大理寺借来的白仵作,你着人领他去验尸房验一验本案相关的尸体。白仵作,千万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这大理寺仵作的本领定是咱们这偏远府衙那帮混差事的难比的。下官这就派人为白仵作领路。”柳凌志习惯性地奉承了一句,这才扬声叫来负责看守验尸房的衙役带人前去,交代了白仵作要什么就备什么,再把府衙里的老仵作叫去打下手。
“不用,我验尸的手法特别,不习惯旁人在侧――”百里墨一拍自己的腰带,故作神秘地凑近柳凌志压低声音道,“怕被偷师学艺。”
“晓得晓得,是柳某考虑不周了……白仵作自便就是。”
于是百里墨露出一个“你很上道”的表情,就跟着衙役走了。
柳凌志送走百里墨,视线又落到了始终手握佩刀的燕无二身上:“这位器宇轩昂不知又是在京中担任何职啊?”
“哦,崇州不是山匪横行不太平吗?此番又是奉密旨前来查案,不宜声张带太多护卫,所以就向陛下借了个大内高手。”唐子玉笑笑,“唐某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出身,该防还是得防啊。”
“唐大人考虑得是。下官一会儿就再加派一班衙役去官驿守着。这官驿和府衙之内,那还是很安全的!您放心!”柳凌志先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进而又殷情地打了包票。
“那是最好不过了。”唐子玉状似满意地一颔首,又抛出一问,“对了,之前看卷宗,此案除了在魏府查抄到的物证外,不是还捉到个混作魏府伙房杂役的山匪吗?不知如今收押在何处?
这大清早暑气还不太厉害,但柳凌志却像是个怕热的,抬袖抹了抹额角的汗:“对,是有这么个人,还在府衙大牢中呢。”
“如此倒方便了。还劳烦柳大人陪本官去牢里会会这个大胆包天,敢谋害朝廷命官的山匪――送上来的案卷中有几处口供不太详实,还是再问清楚为好。沈主薄,你也跟来做个记录。”唐子玉说着,点了一下沈长青的名。
之前几人商定兵分三路,因为要保护周粥安全,那么燕无二就必须形影不离地跟着。百里墨负责验尸自不必说,沈长青在查案方面却没什么一技之长,跟哪队都显然起不了作用。所以唐子玉宁可便宜了燕无二与周粥独处,也要把这家伙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沈长青也很不负众望地在神游太虚,还是周粥偷偷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挤眉弄眼,才让他敷衍地吐出一个“是”字。
对此,唐子玉只当未觉,继续把安排说完:“至于他们两个――周御史,你带着他先去一趟魏府勘记情况,回来禀告。柳大人不介意再派个人带路吧?”
“没问题,自然没问题。魏府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今早出厢房前,周粥就把男装扮上了,虽然身量是小了些,但西南之地的男子身量大多也并不高壮,她这个御史台小文官自然也不必长得和燕无二一样英气威武。加上衣着普通,论张扬不如百里墨,论气场不如燕无二,论气质又比不上沈长青出众,所以柳凌志也没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位乔装改扮了的天子身上――周粥真不知该欢喜于自己微服的成功还是该懊丧于这天子当得失败,居然脱掉龙袍就完全没人关注到她了。
在深刻的自我反省中,周粥心不在焉地跟着柳凌志派来的衙役出了府衙,穿街而过,不到半盏茶工夫,就抵达了魏贺府邸所在。府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走近细看,还能瞧见那门上触目惊心的暗红已经干了,还有被火舌燎过的痕迹。
“两位大人请。”两个引路衙役中高瘦的那个上前代为揭了封条,推开门,示意同伴留下守在门外,自己则在将两人请入内后,就寸步不离跟在两人身后,看似恭恭敬敬的视线不离,实则却带了几分监视的意味。
周粥不自在地蹙了蹙眉,决定放松一下对方的警惕,于是拉着燕无二在这也不怎么大的魏府中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好几圈,拉着衙役问这问那,中途又说口渴出了魏府,在路边茶摊小坐片刻后才回去继续翻箱倒柜,提笔在小册子上记下不少无用的废话,然后丢给已经不耐烦的衙役,询问:“烦请这位衙差大哥帮忙瞧瞧,还可有什么遗漏的情形?本官想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唐大人。”
衙役大多都是武夫,粗人一个,看到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登时觉得耳边苍蝇嗡嗡乱飞,绕得人头昏脑涨。但周粥毕竟是京城来的上官,他虽得了柳凌志某些方面的眼神授意,但也不敢公然表露不敬,只得赔笑着接过,状似认真地看了起来。
“哈……不急,慢慢看。”周粥打了个呵欠,像是早上没睡够,又溜达进了魏贺的书房里。当时杀人者起先该是只在整个府邸的外围位置放火制造混乱,阻止有活口逃出,随后衙役赶来灭火,火势没能蔓延多大范围,书房就完全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于是周粥舒舒服服地在书案后的那张圈椅上坐下,摆出一个懒散的姿势以手支颐:“本官小憩一会儿便醒。”
燕无二则是抱臂跟在旁边,往桌沿一靠,也闭目养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