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近午,手里的小册子早看完了,衙役想等周大御史自个儿信守诺言地醒来,艰难地又熬了一炷香的工夫,最终还是敌不过腹中轰鸣的不可抗力,略一犹豫就溜去了茅厕。
反正通过这一上午全然不着边际的命案现场勘验行为,周粥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沦为只会坐在御史台公廨里浪费纸墨的酒囊饭袋了,压根查不出什么来。至于另外那个拿刀的,从头到尾也就是个出力气的,趁这两人睡着离开一会儿去解个手,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他前脚才走,后脚两人就都霍地睁开了眼。
“药效总算起作用了,脖子都僵了……”周粥按了按后颈,起身对燕无二一眨眼,“练快刀的果然不一样,我事先知道都没看到你下药的动作。做得好。”
突然被夸,燕无二憨笑着挠了挠头:“属下也没有别的本事了,能为陛下分忧就好。”
“不过咱们没下多少药量,还是得抓紧时间――”
无论柳凌志是否清白,勘察现场必然要有衙役随行,因此这支开衙役的法子是他们早就预设好的。早在一月前,燕无二就装上火去太医院开了药性缓和的泻药,控制着量下在茶水里,一般人只会觉得是自己忽然想要大解,不会起疑。
“好!”
燕无二闻言,便疾步离开,去书房之外的其他房间搜找是否有什么密室暗道,抑或是受害者是否曾在临死前留下过什么还没被发现及抹除掉的线索。他轻功好,耳力目力也胜过常人,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赶在旁人之前回到书房报信。
书房之内的蛛丝马迹,则交于周粥来寻。
其实来之前,周粥心里就很清楚,如果真有别有用心之人想毁灭证据,书房肯定会成为其重中之重的处理对象,还能留下可用线索的可能性反而很小,甚至这内里的情形都很可能已被作伪过一遍,早就面目全非。
同卷宗送上京城的物证里,就有号称是从魏贺书房中查出的魏贺与恶商往来的书信和其多年来收受好处的字据。
与之相佐证的,便是魏贺这书房那摆满了多宝架的珍奇古董与贵重金器。
一个出身普通的知州若只靠着朝廷俸禄,是断不可能这般财大气粗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勾结了恶商与山匪,黑白通吃,压榨民脂民膏,赚了不少脏钱。
书桌上还摊着的文房四宝,她方才也趁着假寐细细检查过了,没什么破绽,用纸与用墨和信件一致。书架上的书随意抽出,里头做的批注字迹也与信上的笔迹没有出入。
可一个背地里枉法的官员,会这样把露财的收藏大摇大摆地陈设在书房中吗?会在与勾结者秘密通信时不换纸换墨,也不改变笔迹来防范于未然吗?
这一切的证据未免与其罪行太过严丝合缝,没有任何被遮掩过的痕迹……
周粥不肯放过心中变得愈发清晰的古怪感,抿唇沉思间,眼神只下意识地盯着一处。那是多宝架上正好被此时的阳光照射到的一处,在光线之下呈现出条条金丝――
她忽地瞳仁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凑近到多宝架,发现这架子所用制木并非什么好料,只是表面上做的伪还不赖,不多仔细看两眼还真能糊弄人。
这让周粥不由想起了以前还是皇太女时也真听过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前丞相顾雪在世时,擅字画,家中号称收藏了不少名家的真迹,每次来客人都要带人家进自己的九希堂里参观一番,显摆藏品。
顾家世代官宦,顾雪又位极人臣二十余载,有些积蓄能收得起这些字画,倒也没什么不妥,更无人怀疑这些字画的真假。直至一日有个祖上家传裱画手艺的地方官进京,无意中识破了其中一幅画装裱做旧的破绽,众人这才晓得,原来顾雪乐善好施,俸禄大多拿去捐了,囊中羞涩得很,可她又是个极好面子的,觉得不能失了丞相的富贵姿态与风雅气度这才买了一室的今人仿作来打肿脸充胖子。
但其实人同此心,只在京官中,像顾雪这样用赝品充门面的官员就绝不在少数。
屏风要不似黄花梨胜似黄花梨的,瓷瓶要看起来就好几百年历史的老古董,书房里没悬个前代书圣的狂草,也得挂幅画圣的山水花鸟……总之,不是内里穷酸的,哪个会这般处心积虑地“讲究”外在?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谁不也戳破谁罢了。
这么多货真价实的古玩与金玉贵器,其主却弄个了假金丝梨木做的博物架来摆着?
就算假架子是添置于敛财之前,凭着这把值钱东西都摆在明面上的作风,魏贺也应该是一发财就会把这玩意儿换了才对,怎会留到今日?
况且别说以次充好的普通木料,即便是真的金丝梨木也需要保养,不宜长期暴露于日光直射,因此光看这摆放位置就知道屋主心里头门清,并非是花了大价钱却被人糊弄,自以为买了真货。
这阳光晒得到的木面与被压在器物接触面以下晒不到的,必然产生色泽与纹理上的改变。为了证实自己由此得出的猜想,周粥一连将从木架上拿起了七八个古玩玉器,凝神细看之下,每个架格的中心都有两圈印子的边缘,一道清晰些,看起来日久年深,另一道则十分浅,带着一种将成未成的模糊。
而那些器物底部形状显然更与那道模糊的边缘吻合――这些古玩和金器玉器,都才刚被替换上去没多久!
要不是这一月多已然入夏,光照强度大,且这间书房的采光时间变长,恐怕还留不下什么痕迹……
周粥将手里那尊沉甸甸的纯金佛像放回了原处,微微眯起眼,暗道这制造伪证的人还挺下血本。要知道,这些东西在正式结案后,是要全部当做赃物充公的。
“来了,来了!”
时间仿佛掐得刚刚好,周粥才坐回书案前,燕无二就和一道风似的刮了进来,两人同时摆出了那衙役离开前的姿势……
这厢里进行顺利,地牢那厢的光景却颇有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意味。
唐子玉带着沈长青一起下到府衙地牢,转过两处拐角的牢房,在柳凌志的亲自引路下直奔最深处那间审问被擒的山匪。
那山匪蓬头垢面,瑟缩着半躺在角落的草堆里,身上的囚服布满新旧不一的血迹,显然是经过拷问的。
“把门打开。”
“是。”
唐子玉一行三人站在牢门外,等着狱卒摸出腰间那一大串钥匙中对的那一把来开锁。
趁着这间隙,柳凌志喊了那山匪一声:“吴老三,陛下派了钦差唐大人下来亲审知州府灭门一案。一会儿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有欺瞒,那便是欺君,罪当凌迟!”
这种先恫吓犯人几句,好让他明白厉害,老实交代的做法,在刑讯中很是常见,本也没什么。
山匪听到最后两个字时,身子猛地一震,随即肩膀剧烈地颤动了好几下,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字眼。
唐子玉不由又走近牢边一步,才听清是“逃不过了”四字,尚不及细想,角落里那人影竟骤然从草堆中弹起,发出一声嘶哑的悲吼,一头撞向了青石砖砌成的牢墙!
“快拦住他!”唐子玉惊怒,一声暴喝,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得一声闷响,人保持着面向墙壁的姿势,顺着墙软了下去,只在青灰的墙面上拖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快、快去准备,把人送去医馆――”柳凌志也是一脸的大惊失色,对着在旁当班看守的两个狱卒催道,“快去啊!”
然而冲进去的狱卒将那面朝下的山匪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脖颈,在另两个同僚抬来木板搬人前,就摇了摇头:“两位大人,他已经没气了。”
“这……”柳凌志眉心拧出了个“川”字来,有些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才勉强站定,跟看主心骨似的看向唐子玉,“都怪下官看管人犯不力,竟然给了他畏罪自尽的机会!唐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若陛下怪罪下来――”
唐子玉不答他,面沉如水地走进牢房,在那山匪身前半蹲下来,握拳在其心口处隔着手掌锤击了几下无果,垂眸默然,眼底暗光流转片刻,这才站起回身,冲柳凌志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本官就在这里亲眼目睹,也没能及时阻拦,若陛下真要怪罪,本官也脱不了干系。”
“下官应该更谨慎些……”柳凌志一脸愧色,像是对连累唐子玉一事很是自责。
“但你方才也说了,犯人是畏罪自尽,那便是认罪了,怕杀害朝廷命官被处以极刑,这才自戕在你我面前。”唐子玉却又话锋一转,无不惋惜地摇头叹道,“可惜了,原本这案子你若配合本官办得漂亮,少不了你仕途上的好处,本官也乐得成人之美,成己之事。可如今情形,天不遂人愿,本官也不好与天斗……”
这弦外之音,柳凌志听得分明,眼中精光一闪,又很快将犹疑的视线投向从头到尾没有发表过一句言论的沈长青。
御史台主簿论理只是人微言轻的小小京官,单凭官阶而言,柳凌志还在其之上。只是他观其气度,唯恐是什么初入官场磨砺的望族之后,那底气就不容小觑了。
“本官能带出来,自然是信得过的。”唐子玉也捕捉到了柳凌志这一眼中暗含的审视,了然一笑,走出牢房,踱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这位同知的胳膊,“倒是不知柳同知之前说的还作不作数?本官这千里迢迢的,也不想白来一趟啊。”
柳凌志当即会意,自以为伎俩得逞,将笑堆了满脸:“大人心系查案,连日辛苦,但人是铁饭是钢,下官款待一二也是应当的!”说罢还很是恭谦地侧身一让,道了声请。
“柳同知太客气了。”唐子玉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做了个相请同行的手势,而后抬步往外走去。
沈长青依旧像个青色的影子似的,在这火光明灭的牢中无声地跟着二人身后,一言不发,面色淡然如常。
在仙神眼中,凡人本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各有各的命数,况且以万年之身而观之,人之一生,呱呱坠地既非生,阖目长辞亦非亡,都不过是一时一弹指的变幻,无尽回环往复罢了。
山匪触墙自尽的死法固然观之惨烈,却也没有在他心中掀起多少波澜。只是望着那失了生气的残损躯体,躺在阴冷潮湿的牢狱里,显得那样的不堪而污浊,连最后的尊严都没能留住多少……
沈长青不由忆起了在青帝神识所构虚境中的所历所感。无论是倒在牢门里的吴老三,还是几步之外走在前边的柳凌志,都在青帝宁弃神位不惜殒身,也要救下的万千苍生之列。
当日在虚境中,沈长青借了青帝之身,感他所感,愿他所愿,化身青光决然对上劫雷时并无半分的犹疑。
可今时今日,沈长青盯着柳凌志那一看就寡廉鲜耻的背影,不由陡然而生出一股困惑,千年前的青帝究竟只是感佩于大巫女周氏的抗争之心,一时起了凛然同赴之意,还是当真清清楚楚地知道着自己想要守护的苍生是什么模样?这其中确会有良善之人,便也会有罪恶之身,他们可能在浩劫之前就蝇营狗苟,也自然会在幸存之后丑态百出……
这人世间的欲望太多,藏污纳垢,并不如想象。
青帝在天外重天上住得太久了,若真能来这凡尘走一遭,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遐思着,沈长青再回神时,已随着唐子玉一道进了官驿安顿下来。
官驿表面上自然不能修建得多么堂皇,所有的心思门道都只能做在内室里。唐子玉所住的主厢就很是别有洞天,陈设精巧,雅趣横生,既不显奢靡,又能使得暂时落脚的官员感到住着有面子,有档次。
沈长青和唐子玉是最先到官驿的,在房间里相对无言地等了小半时辰后,一身皂角苍术味儿的百里墨神清气爽地推门而入,才要开腔,便被唐子玉勒令先回自个儿那屋沐浴更衣了再来说结论。
于是百里墨哼哼唧唧地又退了出去,一直泡到午膳时分才慢悠悠地再次来到主厢,还想着能让姓唐的多干等一时是一时,却不料周粥和燕无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桌四人有三个已经吃上饭了!
“好啊,你们也不派个人来喊我?”百里墨一下窜到桌边坐下,先送了一块肉进嘴里,口齿含糊地问,“怎么着?是吃完再聊,还是边吃边聊?”
见他一脸“我可是有大发现”的表情,周粥不由勾唇,随即冲沈长青眨了眨眼。
只见沈长青收到她的眼色,袍袖一挥,冲门外甩出一道若有似无的青光后,便颔首道:“可以了。”
“可以什么?”燕无二摸不着头脑地问。
沈长青言简意赅地给出解释:“吾已施法,外边盯着的人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真假的?我试试!”百里墨咬着筷子,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唐子玉的脸上,突然亮开了嗓子去,“不好了!这菜里有毒,唐中丞口吐白沫晕过去了!快来人啊――”
最后一个“啊”字拖出了一唱三叹的工夫,但愣是一个人也没唤来。
这下百里墨是信了:“沈侍君,你这本事不赖啊。之前我那罗言在的时候,用法术帮了我不少忙,也不错。你和他比到底谁更厉害啊?听说他是被当做洞仙未来掌门培养的?”
闻言,沈长青的薄唇抿出一个锋利的弧度,微冷的眸色如同刀子削来,愣是把原本挺直腰板吃得正香的周粥削得一缩脖子,哈腰赔笑。
就这么无声对望的半晌,沈长青才仿佛满意了她的态度,收回视线,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傲慢的话:“非要比,那便是萤烛与日月争辉之别。”
周粥见状,暗自松了口气,顺便狠狠剜了一眼对面的百里墨。这家伙真是哪壶蔫酸提哪壶,故意要挑得人争风吃醋吗?还是时过境迁的陈年旧醋!
虽然她当初确实起过要找个替身,从而忘掉沈长青的心思,但那不是一时赌气,加上也还没认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吗……
罢了罢了,少不得要另外找个独处的时候,与他再好好解释一下她与罗言之间纯洁的半路同门情谊。周粥觉着同意把人找来的毕竟是自己,也不冤,遂收起了满腹牢骚,低头专心地把全无味道的饭菜扒进肚子里填饱。
“好了。说正事吧。”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的唐子玉适时出声,摆出了大家长的姿态,“百里墨,验尸结果如何?”
一听要说验尸的事儿,燕无二就非常自觉地放下了筷子,双手按在膝盖上。
百里墨很满意他如临大敌,哦不,是认真听讲的模样,冲他挤了挤眼,才说道:“放心,今天我不展开讲那些血刺呼喇的,就简单说说刀法的问题。像燕统领这类大内的高手或是行伍中的佼佼者,如果要砍杀一个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只需要一刀,对吗?”
“对。他们来不及躲闪和反应,一刀毙命就够了。”燕无二立刻点头。
“那山匪呢?”
“要看是什么出身的山匪吧……”这个问题燕无二稍作思量才答道,“如果也只是那种打架斗狠强些的恶霸出身,没什么章法,一下子砍不到要害,可能需要多补几刀,失血而死的情况更多。”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大夏天的尸体保存不是很好,皮肉和内脏多少都开始腐烂了,但作为大周第一金牌仵作――”百里墨的吹嘘之辞硬生生被剩下四人用眼神逼回了腹中,扫兴地换掉了说书般的语气,“总之,致命刀伤都是入骨的,这些家仆基本都是被一刀毙命后,才再又被人在身上补划拉出几道口子,做出乱刀砍死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