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房檐上积聚的一滴雨水在重力的作用下滴落,擦过了孟韶的皮肤。
孟韶仿佛做梦被惊醒,慌乱地回过头,碎发被清疏的气流吹起,又被那滴雨水粘在了脸上。
宿管手里捧着双层玻璃杯回到靠门口的桌子上坐下,身后的小房间里热水壶在咕嘟咕嘟地烧水,楼上有其他宿舍女生搬动椅子和笑闹的声音,那么日常,那么稀松平凡,显得方才被程泊辞送回宿舍的那一路,他看她的眼神,和见到他脸上昏暗光线的瞬间,都如此不真实。
可又分明是发生过的,因为直到登上寥落的宿舍楼道,孟韶心口的悸动仍旧绵延不断,难以平息。
不知道假如程泊辞知道她对他的心思,还会不会愿意撑伞送她回来。
想更贴近,又不敢让他察觉。
也许能将现在这种普通同学的关系维系下去,就已经是她可以达到的极限。
高二这一整年,孟韶的成绩逐渐稳定下来,在班里差不多可以保持前五名,偶尔超常发挥,能够进前三。
期中期末的大考是全市阅卷,孟韶偷偷用自己的名次粗略算过全省排名,又去查了P大在文科的录取位次,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可能跟程泊辞考上同一所大学。
还是差了很明显的一截。
孟韶终于也体会到了余天说的,没办法被努力弥合的差距。
经过那次倾诉之后,余天跟她的关系拉近了很多,他知道孟韶的数学比起其他科目稍微弱势一些,平常做到了比较典型的例题或是能够拔高的难题怪题,都会抄下来给她一份,再给她批改和讲解。
孟韶不是那种能心安理得白白承人情的性格,余天帮了她,她也投桃报李,把自己整理的英语材料借他用。
周围有人开他们玩笑,孟韶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种校园绯闻的主角。
乔歌还特地问过孟韶对余天的印象,孟韶知道她的意思,说自己跟余天之间只有那些数学题和英语资料的来往,两个人最多只能说是朋友。
“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乔歌有些失望,但转而又兴致勃勃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孟韶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垂下眼眸掩饰着内心的波动,摇了摇头,说:“没有啊。”
乔歌“啧”了声:“你们这些好学生真没意思。”
孟韶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日子平平淡淡地往前,高二期末的时候,学校里的气氛因为外语类保送名单即将出炉而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期末成绩公布之后,有人已经开始统计目前的赋分排名,一份民间保送名单悄悄流传在年级上,孟韶也在放暑假前,收到了许迎雨转发给她的一份。
当时两个人正坐在礼外正门外面的一家奶茶店里,孟韶点开那份PDF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紧张。
她也在名单上,但因为按比例文科班本来能分到的名额就不多,她的位置比较危险,跟她想的一样。
许迎雨一边用吸管去戳杯底的珍珠,一边告诉她:“之后咱们就剩下高三一次期中成绩还要往里赋分了,应该不会再有大的变动,但是有的人估计还能再趁这段时间捞点儿别的加分,你要走保送的话可关注着点儿,别让人把你给挤掉。”
孟韶语气轻松道:“我不保送了。”
保送的目标学校里比较好的那几所是限报的,名次排在她前面的人报了她就去不了了,孟韶算了一下,自己能报的学校凭目前的实力也考得上,而她想要更好的。
许迎雨愣了愣,戳珍珠的动作也停了,过了片刻,她感慨地说:“你现在真的跟高一那时候不一样了。”
孟韶把保送名单又拨回理科班的部分,程泊辞的名字不出所料地排在最上面,四次考试的成绩加上各种赋分,他一骑绝尘地领先第二名。
放弃保送名额不难,后面的人巴不得她放弃,假期的时候迟淑慧和孟立强在饭桌上问过她能不能保送,孟韶顿了顿,说自己应该还差一点儿。
“你成绩那么好,怎么会差一点儿呢?”迟淑慧不解地问。
“高一上学期的成绩往下拉分,我体育不好,体育赋分也比别人低,”孟韶摆出很平静的表情,“还有同学有发明专利,那个要花好多钱。”
迟淑慧果然不说话了。
孟立强插话道:“没事儿,保不上韶韶就自己考,考不上好的咱就去个省内的师范,回来当老师,拿铁饭碗。”
“好,考不上我就回来。”孟韶语气非常淡地说。
她知道自己发挥得再差也不至于回来,因此面对这种可笑设想的时候,也不会再生气了。
反正不会成真的。
对面的孟希偷偷看了她一眼,像是终于注意到了姐姐这段时间以来悄然发生的变化。
饭后孟韶要帮迟淑慧洗碗,对方却让她去给孟希辅导作业。
孟希在县里上高中还是跟不上,迟淑慧和孟立强仍然固执地相信他脑子是聪明的,只是需要点拨。
孟韶进孟希房间之前伸手敲了敲门,门是敞开的,她看见孟希飞快地把手机压在了练习册下面。
“不用藏了,我看见了。”孟韶说。
孟希撇了撇嘴,坐姿散漫下来:“我还以为妈呢,我说她怎么还突然学会敲门了。”
孟韶搬了张板凳在他旁边坐下:“你有题要问吗。”
孟希说没有,低着头开始在手机上打游戏。
孟韶翻了翻他的练习册,字迹潦草,毫不掩饰地敷衍。
她没说什么,放下之后道:“那我回去了。”
孟希心不在焉地说行,孟韶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被他叫住了。
他头也没抬地问:“姐,你是不是以后打算不回来了?要出去上大学?”
孟韶一怔,转过头去,看到孟希还在屏幕上厮杀。
或许是以为她不愿意回答,孟希笑了下:“搁我我也想走。”
话音刚落,他就对着屏幕吼了一句:“又送人头,你怎么比外卖还能送啊?”
孟韶给他关上了门。
路过厨房的时候她看到迟淑慧洗碗的背影,心想不知道如果爸爸妈妈得知这样掏心掏肺养大的儿子满心都是对他们的厌弃,压抑到想要离开,会怎么想呢。
这年十一月,礼外的保送名单初次公示,开始进行确认和补录的流程。
名次靠前的一批人已经在研究选校,哪个是冲,哪个是稳,哪个是保。
而孟韶跳脱出来,一心放在一模复习上,反倒觉得轻松。
这天晚上轮到她值日,孟韶弯着腰扫地,扫到一半的时候想起自己忘记拿簸箕,正要去找,一只手已经给她递过来,轻轻放到了地上。
余天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孟韶说了声“谢谢”。
他站在原地看她安安稳稳地扫地,忽然问:“你保送想报哪个学校?”
孟韶云淡风轻地说:“我放弃了。”
余天吃惊地望向她。
孟韶边扫地边说:“昨天刚去教务处签的字。”
余天许久没说话,像是不知道该作何评价,最后他放弃了,盯住孟韶握着扫帚的纤细手指,说:“我帮你扫吧。”
孟韶还没反应过来,扫帚已经被他拿了过去。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我在家也要扫地的。”孟韶说。
余天正要回答,余光却瞥见朝向走廊的推拉窗外经过了一个人。
对方用很淡的眼神看了他跟孟韶一眼。
是程泊辞。
作者有话说:
歌词出自吴雨霏《人非草木》
第23章 暗恋
孟韶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程泊辞。
程泊辞没有停留, 看完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了。
孟韶注意到余天目光的方向,也跟着看了过去。
但窗外空空荡荡的, 她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
余天回过神来, 对她说:“我是男生, 力气比你大。”
他很快帮孟韶扫好了地,孟韶只得向他道谢。
余天摇头说不用, 又说:“我在准备英语自荐信, 你要是有空的话, 明天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孟韶答应了。
第二天余天果然带了自己亲手写的自荐信给孟韶, 孟韶也没有推脱, 早自习一下课就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上午大课间做完操往回走的时候, 余天走到她旁边,问她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孟韶回忆了一下, “词汇和语法都很高级,就是择校原因那个地方可以写得再精简一些……”
两个人边走边聊,走到高三的楼层时, 后面有把吊儿郎当的嗓子叫住了余天。
余天停住脚步,聂允赶了上来。
他认得孟韶,先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余天道:“老余你是不是也报了M大的保送, 我昨晚上登报名系统登不进去, 你试过没?”
听到聂允的声音, 孟韶产生了某种预感。
果然, 她停下来微微侧身向后看的时候, 程泊辞的身影撞入了她的眼帘。
他太出挑,哪怕周围人来人往,也还是一眼就能被注意到。
现在天气冷了,他的春秋校服外面还披了一件纯黑色的运动款羽绒服,同漆黑的额发与眼眸呼应,更衬出整个人气质的凛冽。
聂允和余天讨论起M大的材料递交,孟韶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后撤了一步,朝程泊辞挥挥手。
程泊辞单手插在口袋里,走到她旁边。
他个子高,肩膀差不多在她眉眼的位置。
两个人站得近,孟韶闻到他外套上的寒凉气息,是刚从室外回来的那种冷澈味道。
“我看到保送名单了,”孟韶主动开口,“祝贺你。”
其实没有什么可祝贺的,他综排第一拿到这个名额,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毫无悬念,理所应当。
程泊辞没接话,过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余天身上,问的却是孟韶:
“你跟他关系很好?”
孟韶怔了一下,然后仰起脸,看着程泊辞流畅清晰的下颌线说:“我们班同学。”
不知怎么,她的用词比跟乔歌说起同一件事的时候,还要更淡上一层。
孟韶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问这个,而那边聂允转头向程泊辞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辞哥,校荐信你拿到了吗,这个是不是得自己先写再拿去敲章啊?”
程泊辞“嗯”了声:“是自己写。”
聂允抓了抓头发:“我去,我还以为学校统一给发呢,这不得赶紧回去写了。”
他说着就一副着急到要马上回班的样子,推着余天的后背说“走走走”。
上高三之后,理科班的位置要比文科更高一个楼层,四个人在楼梯口的位置分开,孟韶跟余天继续往前,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侧头去看程泊辞背影的念头。
“你知道我都报了哪些学校吗?”余天忽然问。
孟韶不知道也没什么去猜测的想法,但余天这么问了,她还是想了想:“刚才听聂允说你报了M大,这个是保底的吧,应该还有那几个限报的学校?P大你报了吗?”
“P大我没报,”余天顿了顿,“只要程泊辞报了,别人都没戏。”
虽然各个高校不会明确每年分配给哪所中学多少名额,但一般变动不会太大,P大作为全国顶尖的高校,在礼外从来都只掐尖,无论初审通过几个人,最后真正能被录取的通常只有一个。
所以余天的说法虽然绝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
又过了几天,保送名单的补录工作完成,进入最后一轮公示阶段,即将上报省教育厅。
孟韶偷偷在自己桌面放着的那本高中英语3500词的侧面,写下了P大的缩写。
她知道遥不可及,也清楚自己除非发挥得很超常才能考上,但每次看到那三个字母,她心底就会泛起一种惆怅的向往,就像喜欢程泊辞一样,没什么希望,却又让人忍不住耽溺其中。
名单公示的最后一天,年级上关于保送的猜测、流言、躁动和尘嚣终于平息下来。
这天下午大课间孟韶因为痛经,跟班主任请假没去跑操,在教室里休息,乔歌嫌外面冷,在体委集合下楼的时候也偷偷地跑了回来。
她看孟韶趴在桌上不太舒服的模样,便说:“你要热水袋吗,我这儿有,正好趁现在水房没人,我去给你灌点儿热水回来。”
孟韶点了点头,跟乔歌说了谢谢。
乔歌这一趟去了比较久的时间,她回来把热水袋递给孟韶的时候,用夸张的语气说道:“你猜怎么的,我经过年级组的时候看见程泊辞和他爸爸了,他爸爸正冲他发火呢。”
孟韶抓热水袋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乔歌吐了吐舌头:“真挺吓人的,直接当着一班班主任的面把程泊辞一本什么书给撕了,你是没看见程泊辞当时脸色有多难看。”
她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孟韶觉得自己如果在此刻追问一句,并不会显得突兀,于是按捺不住地问:“为什么要撕他的书?”
乔歌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因为保送的事儿,他爸爸不想让他学外语,想让他念个管理之类的,以后回他们家公司。”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压低了声音,“程泊辞选外语专业是为了考外交部,他爸爸从一开始就特别不支持他这个想法,怕他之后跟他妈妈一样,没准儿也哪天就牺牲了,而且还是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见孟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乔歌顺口问了句:“他家的事儿你都听说了是不是?”
孟韶说知道一些。
是高一的时候杨阿姨讲的,她一直记得很清楚。
乔歌便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吧,但你看程泊辞他也不是那种能乖乖听话的人,迟早跟他爸起冲突,说真的,晚还不如早呢。”
孟韶默默地敷了一会儿热水袋,乔歌为了方便收纳,买的是储水量非常少的那种,很快就凉了,她问孟韶用不用自己再去帮忙换一次热水,孟韶摇摇头说:“我自己去吧。”
顿了顿,又解释似地添上一句:“我好多了,想出去走走。”
乔歌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起身给她让位置。
教学楼里的喇叭也跟操场上的同步播送着跑操的音乐,吵闹喧嚷,盖过了孟韶的脚步。
高三年级组跟文科班在同一个楼层,孟韶快要经过的时候,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程泊辞和程总已经不在里面了。
听得到几个老师在低声议论什么,一班班主任推开窗户透气,初冬的寒风将地上的几片碎纸一直顺着门边吹了出去。
吹到孟韶脚边。
她怔怔地弯下腰,拾起那些破碎的纸张。
纸上印着聂鲁达残损的诗句,一个个英文单词似乎也沾染了浓烈的情绪,是他拿着去上课和广播的那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