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夜——写离声【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18 14:36:36

  董晓悦有心避嫌,想让他这几天去住客店,可一看他泛白的嘴唇,被冷汗濡湿的鬓发,到底没忍心开这个口,想了个折衷的方案:“太医说你需要静养,我这里这几天忙乱得很,公子不如去我郊外的庄子里养伤吧?”
  这话也不假,阂府上下都在忙着为长公主大婚作准备,确实很不清静,到大婚当日更不知道有多喧闹嘈杂。
  “无碍的,”荀延靠在榻上,露出个虚弱的微笑,“明日一早我要去宫中应卯,贵府离皇城近,能免去不少劳顿。”
  董晓悦张了张嘴,找不出别的借口,只得作罢。
  荀延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殿下无须多虑,在下出入会小心谨慎,掩人耳目,不会叫旁人看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董晓悦低着眼皮嗫嚅道。
  荀延没拆穿她,一脸逆来顺受,好脾气地冲她笑。
  事实证明董晓悦很有先见之明。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早晨大朝会,就有御史弹劾先帝的掌珠、天子的胞妹、皇室女眷的门面――长乐长公主,罪名是逼.奸朝廷官员,将世家子弟蓄为面首,致使对方父子失和,招来物议纷扰,影响十分恶劣。
  天子本来坐在御榻上昏昏欲睡,一听这事瞌睡都吓没了,下意识地不信,抬起一条眉毛:“你说的是哪位长公主?”怕不是弄错了人吧?
  也难怪他不信,长乐长公主向来是最省心的一个,其他几位即便说不上恶贯满盈,欺女霸男的事没少做,被御史弹劾更是家常便饭。
  然而御史一口咬定,就是长乐长公主。
  这事随便安在哪一位头上都不算个事,惟独出在长乐长公主身上是个大麻烦――也是作茧自缚,长乐长公主打小心许林二郎,一向洁身自好,又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众人乐得拿她当遮羞布,说起皇室女子生活作风糜烂,便有人抬出长乐长公主当作出淤泥而不染的反例。
  现在连遮羞布都沦陷了,事情有点大。天子绷直了身子,脸色凝重起来:“此事可有证据?事关长公主清誉,切不可捕风捉影。”
  御史觑了觑尚书令荀茂的后脑勺,又望了望林家父子俩,吞了口唾沫,俯首道:“启禀陛下,那位受长公主逼迫的公子就在廷中。”
  皇帝后背上冒出冷汗来,瞥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林二郎,只见他一张冷脸波澜不惊,像是冻住了一样,实在看不出喜怒。
  他又扫了眼第一排的中书监林甫,这老家伙倒比他儿子多点人味,脸上虽没露出什么,可抓着笏板的手不住地颤动,仔细看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皇帝很想囫囵过去,可满朝文武盯着,着实不好糊弄,只好硬着头皮道:“哦?是何人?”
  御史用袖子掖了掖脑门上的汗:“回禀陛下,此人乃是荀尚书家的公子,员外散骑侍郎荀延荀子长。”
  皇帝一听这名字,十几年前的阴影当头罩下,头皮下意识地一紧,又是这太岁!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几个倒霉催的当事人,林家和荀家都是高门华族,林甫和荀茂向来不对付,这回真是有好戏看了。
  只见林甫面沉似水,紧抿的嘴唇绷得像弓弦一般,荀茂满脸通红,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倒是两个小的有些耐人寻味,林二郎仍旧像平日一样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玉像。苦主荀公子却是气定神闲,眼角眉梢甚至还洋溢着一点喜气。
  世家子弟普遍出仕早,荀延十五岁时由中正定了二品,挂了个虚职,同龄人都已经晋了几级,他身上还是只有个起家官,朝会上站的位置很靠后,然而他身量颀长,生得又玉树临风,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打眼,皇帝往人群中一扫,自然而然就看到了他。
  阔别十几年,那张脸又俊了不少,但是依旧那么讨嫌。
  “荀延,”皇帝皱了皱眉头,颇有心机地引导,“此事究竟有何误会?”
  荀延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天子跟前,回头对他老子散漫地笑了笑,又冲着天子身旁的林二郎微微颔首,然后恭恭敬敬地朝天子行了个礼:“启禀陛下,周御史所言子虚乌有,长公主殿下并未逼.奸微臣。”
  一众当事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只有林二郎依旧不露声色,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荀延。
  荀延接着说道:“殿下与微臣两情相悦,两厢情愿,乃是天公地道的合奸。”
  此言一出,朝堂中一阵死寂,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第54章 抉择
  老话说人至贱则无敌, 荀子长一脸天经地义, 仿佛合奸是请客吃饭那样寻常的事。
  他老子荀茂显然有不同意见,几十年为官养出来的城府丢了个干净,火冒三丈地冲上去揪起儿子衣襟, 拿笏板往他脸上抽:“孽子!孽子!”
  尚书令的笏板是玉做的, 厚厚长长的一块,荀延也不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脸皮白细, 立时红肿起来,新伤叠着旧伤看着好不可怜,不过脸上神情波澜不惊, 嘴角噙着点笑,还是那副讨打的模样。
  林甫脸色黑得像锅底,林二郎的一张冰山脸似乎又冷了一分。
  荀茂还想再打,被同僚七手八脚地拉住, 常来常往的几个人都劝他:“荀公息怒, 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 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自个儿。”
  荀茂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整整衣冠向天子行了个大礼:“微臣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天子看看荀子长肿得高高的脸颊, 心说打得该,不过面上还是大度地宽慰道:“荀爱卿不必自责。”
  荀茂接着道:“孽子胡言乱语,玷污长公主令誉,求陛下严惩。”
  荀子长似乎还嫌事不够大,适时插上一句:“微臣不敢欺君,说的俱是实情,请陛下明鉴。”
  “孽子!孽子!”荀茂气得七窍生烟,皇帝见他嘴唇哆嗦,脸色蜡黄,看着摇摇欲坠,忙叫侍从扶他去殿后歇息。
  皇帝目送荀尚书在侍从搀扶下离去,敛容教训道:“荀延,先帝以孝治天下,你须谨记在心,不可忤逆乃父。”
  荀延态度十分谦恭:“微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尽心孝养尊亲,竭力侍奉长公主殿下,以全忠孝之义。”
  怎么又捎带上长公主!竭的什么力?真是恬不知耻!偏偏他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要揪他错处也无从下手。
  皇帝无奈地捏了捏额角,点点头,扯开话题:“你近日回京,官职定下了么?”
  荀延身上的员外散骑常侍是虚职,天子问的实职,荀延答道:“启禀陛下,微臣还未接到敕牒。”
  皇帝便转而问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不会把每个官员的任免升调情况都记在心里,但是荀延是他上司的独子,自然格外重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启禀陛下,吏部拟定中书舍人一职。”
  中书舍人属于中书省,职位不高,但十分清贵,又是天子近臣,历来是膏粱子弟的禁脔,作为起家官,荀延跳过了中书通事舍人这一阶,略有照拂之意,却也不算过分――别人十几岁起家,他晚了近十年,总不能和小朋友们一个起跑线。
  如果没出今天这档子事,皇帝肯定闭着眼睛就批准了,然而......
  皇帝捋着胡子,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睛:“朕记得前日给事中李昀调任雍州,新的给事中可有人选?”
  门下省是离天子最近的地方,这又是个美差,位子还没空出来就被无数人盯上了,走关系的差点把几个主事者的门槛踏破,人选自然早已经定下,不过这不能摆到台面上说,吏部尚书只好回答不曾定下。
  皇帝便道:“以朕之见,荀子长还是入门下省更妥当,爱卿们意下如何?”
  按理说官员任免调动都有一定程序,天子也不能独断专行,不过中书舍人和给事中这两个职位差不多平级,又都是天子近臣,是专给膏腴子弟攒资历顺便在御前刷脸的,调换一下也不影响什么,自然没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然而对荀延来说,这差别就海了去了。
  从明面上看,入了中书省是受中书监林甫的管辖,可是中书监日理万机,不可能管他一个虾兵蟹将,林甫这样的身份地位,也不好明着给个晚辈小鞋穿,况且他在中书省也不能只手遮天――中书令王宪是荀尚书的发小兼连襟,关系铁着呢。
  门下省就不一样了,林二郎当年为了避父亲的嫌入了门下省,如今是门下侍郎,正是荀子长的顶头上司,县官不如现管,荀延进了门下省,就算是落到他手里了。
  皇帝这样安排,一来是给荀子长一点教训,二来也是安抚林二郎之意,就差主动说你随便欺负他出气。
  荀延仿佛对皇帝的用心一无所知,安之若素地谢了恩,这场风波便算揭过去了――既然事主都说了不存在□□,那这就是长公主府、林家和荀家的三角私事,不需要放到朝堂上来讨论,占用公共资源。
  皇帝挥挥手让荀延退回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又叫人把荀尚书请回来,开始讨论西羌寇边的事。
  羌胡为患,朝廷派了重兵平乱,监军人选还未定下,今日召开朝会主要就是为了这事,被荀子长一搅合,差点把正事都忘了。一干股肱之臣七嘴八舌地讨论,皇帝见林甫一直阴着脸沉默不语,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便主动关怀:“不知林爱卿有何高见?”
  林甫生得清瘦,上了点年纪,皮肉有些松弛,从脸颊上挂下来,法令纹很深,显得十分不好相与,他朝着皇帝施了一礼:“微臣愿监军西北,为陛下分忧。”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请即日离京,快马兼程,追赶大军。”
  话音未落,众臣僚面面相觑,军情是紧急,可也没有急成这样,儿子后天大婚,他今天嚷着要走,明摆着是下皇帝的脸面。
  皇帝听了这话脸往下一落,本来他感情上是偏向林家父子的,甚至还想着日后弥补一二,把荀延转到门下省已经是示好的意思了,谁知这姓林的老东西如此不识抬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打他的脸,真是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免又翻起旧账,想到当年先帝赐玉时林二郎那坚辞不受的模样,心里越发腻味,不就是个乐伎生的庶子,也就是阿月铁了心要嫁,不然这驸马怎么也轮不上他。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皇帝脑袋一热,沉着脸睨了林甫一眼:“林爱卿胸怀天下,是社稷之福,准奏。”
  林甫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眼神闪了闪,面上没带出来,恭恭敬敬地谢了恩。
  皇帝也没心思再开朝会,敷衍了一会儿叫众人散了。
  两人都没提原定于两天后的大婚,反正缺了新郎的父亲,婚礼肯定是办不成的。
  ***
  董晓悦还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告吹,一觉睡到自然醒,用过早膳,正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宫里内侍来传令,陛下宣召长公主入宫觐见。
  董晓悦不疑有他,回房换了身衣裳便带着车驾随从出门了,大婚在即,皇帝身为兄长耳提面命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她自入梦以来还没见过这便宜哥哥,也有几分好奇。
  车驾行至宫城东边崇阳门外,董晓悦不知怎么一阵心悸,鬼使神差地撩开帷布往车窗外一看,只见一人打马与她错身而过。
  她只瞥了眼那人的侧脸,没来得及看清楚长相,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董晓悦忙叫车夫停下,自己撩开车后的帷幔,那人却径直骑着马往前走,直到背影慢慢融化在三月的阳光里,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碧琉璃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方才从我们旁边经过的,似乎是林驸马?”
  这林驸马的架子可越发大了,碧琉璃腹诽,往常看见长公主府的车驾,好歹还停下来问候一声,虽说冷冰冰的,面子上也还过得去,今天竟然只当作没看见一般。
  董晓悦悻悻地放下车帷,坐回车后,摁了摁太阳穴。
  根据刚才那惊鸿一瞥,林驸马生得和燕王殿下没什么相像之处――这是自然,燕王殿下的壳子已经被荀子长占了――然而他身上却有种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这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她当初看见芈无咎。
  如果林驸马是燕王殿下,那上赶着要当她面首的荀子长又是何方神圣?
  说曹操曹操就到,董晓悦正想让车夫继续往前,车厢里一亮,有人从外面把她的车帷撩开了一条缝。
  她下意识地侧头一看,正对上荀面首羞花闭月的笑脸,只是这张脸一边大一边小,一边高一边低,一边红一边白。
  董晓悦大惊失色:“你的脸怎么了?”
  荀延微微侧头,把完好无损的半边脸对着董晓悦:“叫荀尚书拿笏板抽了下,无碍的。”
  “脸都肿那么高了还无碍?”董晓悦皱着眉数落他,“怎么早上出门也不叫人备辆车?”
  荀延把身子俯低,左手手肘搁在窗框上,把头探进车里,冲她懒懒一笑:“殿下是在心疼我么?”
  “......”就知道跟他没办法好好说话。
  董晓悦干脆地把他的胳膊连同脑袋往车窗外一推,拉起车帷,催促车夫赶紧走。
  身后传来男人轻轻的笑声,董晓悦羞愤交加,回想起来意识到刚才的举止倒像是娇嗔调情,难怪那公狐狸精笑得那么得意。
  碧琉璃在一旁看着都有些耳热,小声道:“殿下,这荀家公子真有意思......”比鼻孔看人的冷脸驸马有意思多了。
  董晓悦一脑门官司,想得头都快秃了,这骚包狐狸精和燕王殿下性子截然不同,可他身上那种气息实在熟悉,尤其是两人没羞没臊的时候。
  进了宫门,换了宫中的辇车,董晓悦满腹心事地到了宣和殿门外。
  宣和殿是皇帝的外书房,他平常在这里处理政务,或是非正式地召见臣子,把妹妹叫来这里,有种郑重其事的意味。
  董晓悦对兄长的心机一无所知,大大方方地行礼问安。
  皇帝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在普通人中算得上英俊。
  他放下手里的奏章,站起身,背着手踱了两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妹妹,良久才从书案上的一堆文书中抽出一卷:“你看看。”
  董晓悦双手接过来,在案上展开,只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正楷,字倒是大半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董小姐文化素养不高,对着周御史文采斐然、骈四骊六的奏折一筹莫展。
  皇帝嫌她看得慢,不耐烦地屈起指节敲敲几案,三言两语地把朝会上发生的事一说:“阿月,我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阿兄单问你一句,你究竟还嫁不嫁林珩?若是你要嫁,我便吞下这口气给足他林家脸面,若是你不想嫁,阿兄再与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要真喜欢那荀子长,也不是嫁不得,只不过荀家人丁单薄,一家人都指着荀子长开枝散叶,叫他尚公主也有失厚道了。”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他还是觉得林二郎更合适,那荀子长实在太不靠谱了,而且他们荀家男人普遍短寿,荀茂活过五十已然是个生命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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