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玄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在怀中。
“所以真的没多久。”
董晓悦用力回抱他,鼻子有点酸:“不管怎样,我还是见到你了。别怕,这不是梦。”
梁玄抚着她的背:“我不怕这是梦,只怕哪天突然醒了。”
董晓悦剧烈运动后又说了一通话,到底是累了,松开梁玄躺回床上,耷拉着眼皮道:“睡会儿吧,醒了我带你去山下吃十三香小龙虾……”
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变成一串含糊不清的呢喃。
梁玄估摸着她睡熟了,轻轻帮她把蒙着脸的被子拉下来,安心地阖上眼。
不知不觉睡了近两个小时,梁玄醒来,一看枕边,董晓悦还在酣睡,他坐起身,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屋子狭小,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除了床便只有窗前一张画案,与他富丽堂皇的宫殿自然没法比,但却令他心安。
他往砚台里低了四五滴清水,执起袖子研墨,接着拈起支秃笔蘸饱墨,临下笔时却发现没想好写什么。
他犹豫片刻,忽然心中一动,运笔如飞,一气呵成地写就两行诗。
刚把笔撂下,却听床架吱嘎一声,他回头一看,董晓悦已经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得把床修修好,吱吱嘎嘎的真难听。”
“也未必得在床上。”
董晓悦刚睡醒还有点懵懂,反应慢了半拍,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脸刷一下红了:“我……不是……梁玄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这一件事?”
“是啊,”梁玄坦荡荡地看着她,嘴角噙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你变了!”董晓悦痛心疾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觉着如今这般更好,”梁玄认真道,“你意下如何?”
董晓悦抄起床上的枕头朝他扔去,梁玄抬手接住:“娘子倒是一如往昔,一言不合便动武。”
董晓悦瞪他一眼,噗嗤一声笑起来,破了功,站起身,揉揉腰:“写什么呢?觉都不睡。”
说着踢踢踏踏地趿着鞋走到案前,低头一看,念道:“何当脱屐……咦,我们在梦里看到的那幅字不会就是这个吧?”
“也许吧。”
董晓悦脑子里一片混沌,甩了甩头:“到底是先有那个梦还是先有这幅字……我有点不明白了……”
梁玄从背后将她拥住,嘴唇在她耳后若即若离地摩挲:“想那么多做什么。”
放在她腰间的手也不老实起来。
“别闹……说好了要下山吃小龙虾的呢,还去不去啊?”
“嗯,要去。”梁玄嘴上这么说,手却毫不含糊地伸进董晓悦的衣襟。
“算了,”董晓悦自暴自弃,回头吻住他,含糊道,“让老虎去买。”
院子里传来一声抗议:“嗷呜――”
董晓悦忙里偷闲地从袖子里摸出一角银子,从窗口扔出去,顺手把木窗掩上。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老榆树下一口八角井,两只肥鸡在井边悠然踱着步,时不时低头啄两颗谷子。
篱笆旁趴着只蔫头耷脑的白老虎,呜呜叫了半晌,屋子里的两个人却不理会它。
老虎无奈地站起来,抖抖毛,叼起银子。
屋子里传来董晓悦的声音:“等等,老虎――”
老虎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充满希冀地回头。
“两斤麻辣两斤十三香――”
老虎忿忿地朝院子外面走去,用爪子把柴门重重摔上。
屋子里的两个人却是浑然不知。
清风钻进窗户,拂过一双交缠的影子,掀动案头的麻纸。
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
第125章 番外
江南正是最美的时节, 上巳一过, 城中乳燕衔泥,杨柳依依,一派融融春景。
城南吴家茶肆, 从外头看不甚起眼, 却是个老少咸宜的消闲去处,皆因此处茶水便宜,又有说书先生解闷,泡一壶清茶, 嚼着零嘴,听着掌故,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小小一爿店铺里紧紧巴巴地挤着四张八仙桌, 此时都坐了人,好几双眼睛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巴巴地等着他开讲。
说书先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细棉布衫子, 头上戴一方颇具古意的折角巾, 配上清癯的长相,倒有点隐士高人的味道。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清了清嗓子:“今日老朽给列位讲一段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却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下面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又是斩白蛇,都讲了百八十遍了!”
旁人附和道:“能不能讲点新鲜的?”
“梁武帝舍身佛寺如何?”
众人道:“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老人捋着胡子思忖片刻:“如此,老朽便讲一篇新文儿, 保管列位不曾听过。”
“你且讲来。”
“老朽今日要讲的,是大h朝世宗皇帝邂逅神女的故事。”
有人嗤笑:“哪里来的大h朝,你这老儿,莫不是肚子里没货,现编套瞎话来糊弄咱们?”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焉知那八荒之外无有八荒?烟涛微茫,不可得证,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老朽这么一说,列位姑且一听,只问那故事好听不好听罢了。”
“你说来便是。”
“话说那世宗皇帝生得魁伟不凡,风华无双,宛若神仙降世,兼有文韬武略,且知人善任,纳谏如流,登基数载,平边患,肃内政,端的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只不过,这位皇帝仙缘深厚,一生不曾立后,也不曾册妃,更无有子嗣,只得立宗室子弟为嗣,正当盛年之时更传位于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去了。
“老朽要讲的这段,便是那世宗皇帝传位之后
寻访仙踪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他:“老先生,那皇帝为何要求仙呐?”
老者循声望去,见是个五六岁的小童,挤在人堆里,黑曜石似的眼睛忽闪忽闪,机灵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来不及回答,旁边一个青年男子不耐烦道:“自然是想做神仙,这是谁家小儿?怎么也没人管管?”
那小童又问:“做神仙有什么好的呀?”
“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呀?”
话音刚落,不等那人回答,那小童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原来是叫人揪住了耳朵。
来人一身村妇打扮,然而样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与那小童有七八分相似。
“阿娘……疼……”小童噙着泪,带着哭腔道。
董晓悦没好气地道:“还没用劲呢就哭疼,以为我是你爹呢?”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拎着儿子的胳膊,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把他拽出了茶肆。
董晓悦叉着腰数落道:“又偷偷跑下山,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小童心虚地低下头。
“呵呵,我看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以为你爹帮着打掩护就能骗过我。”
“阿娘……”小童眼珠子一转,拽住董晓悦的袖子,打起了感情牌,“阿娘你这么凶,是不喜欢小秃了么?你是不是要拿我换个妹妹?阿娘别不要我……”
董晓悦对这招早已经免疫:“回去给我抄十遍论语。”
小秃眼泪汪汪:“阿娘,我下次不敢了……”
话说到一半,小脸上突然现出惊喜,董晓悦不用回头也知道,八成是救兵来了。
“怎么又惹你阿娘生气了?”梁玄虎着脸对儿子道。
孩子有恃无恐,抽抽鼻子,一脸泫然欲泣:“爹爹!”
梁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张开双臂。
孩子一阵风地扑进亲爹怀里:“爹爹,你总算来了,阿娘打我,还罚我抄书!”
董晓悦牙根直痒,开始捋袖子。
梁玄把儿子抱了起来,摸摸他的后脑勺,偷觑了董晓悦一眼:“你偷跑下山玩,阿娘找不到你,自然要担心,你赶紧好好赔个不是。”
“阿娘我错了。”小秃从善如流。
梁玄揉了揉他头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就好,下不为例。”
说罢低眉顺眼地和妻子商量道:“要不抄书就算了罢?孩子还小,筋骨嫩,伤了手腕就不好了……”
董晓悦瞪了他一眼:“你就惯着他吧。”
“下次不能再淘气了,”梁玄义正词严地训道,“你阿娘怀了妹妹辛苦得很,别教她操心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家罢。”
“知道啦,”小秃揉揉眼睛,“爹爹,我要骑大马。”
“自己下来走!”
董晓悦话音未落,梁玄已经把孩子扛在了肩上。
小秃骑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爹爹,还是抱抱吧。”
梁玄便重新把他抱在怀里。
“爹爹最好了,好爹爹,”小秃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好爹爹,卤牛肉给你吃。”
梁玄心都快化了:“小秃自己吃,爹爹不饿。”
董晓悦冷不丁地伸过手来,二话不说拈了最大的一块塞进嘴里。
孩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撅了撅嘴,抓起剩下的牛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捏捏他脸蛋:“这么小气也不知道像谁,慢点吃,别噎着。”
一家三口吵吵闹闹地往城外走,小秃到底是孩子,吃饱喝足就犯起困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头一点一点的,就靠在梁玄肩上睡着了。
董晓悦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儿子恬静的小脸,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对梁玄道:“孩子大了,可不能再惯着他,慈父多败儿。”
“下半年就要入书塾,松快不了几日,别太拘着他。”梁玄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我这不是担心么,咱们又不能陪他一辈子,”董晓悦叹了口气,望着梁玄的眼睛,“当初这么选,你后悔吗?”
梁玄摇摇头:“与子偕老是我一生所愿,有什么可后悔的?”
董晓悦把手指穿入梁玄指尖,用力握了握:“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只是……”
她说着看了一眼儿子,又抚了抚肚子:“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是长生不老呢,还是过凡人的一生?”
“无需担心,待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作出自己的选择。”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董晓悦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小秃嘴角的口水,“什么时辰了?老虎该把晚饭做好了吧?”
梁玄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明日还是我做饭罢。”
“你做得不如老虎好吃。”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向群山走去。夕阳西下,斜晖将三人的影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