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差不多。”
“哦,那挺好的,叫什么名字啊?”
“梁玄,栋梁的梁,玄乎的玄。”
“这名字倒挺少见的,他做什么工作的?”
“自己创业。”造反也算创业吧。
“那家里是做什么的?”
董晓悦想了想:“公务员。”
“查户口呢?”董父打断妻子,夺回话筒,“小悦,爸爸跟你说,最重要的是人靠得住,有责任心,关心你。”
“嗯,我知道了,爸,他对我很好。”
“......”董父酸酸地道,“多观察观察。”
董晓悦忍不住笑起来:“我会的。”
“爸妈不图别的,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嗯。”
“有时间就回家看看。”
“好。”
“想吃什么提前打电话回来,爸爸去买。”
董晓悦捂住嘴点点头,一颗眼泪砸落在衣襟上。
“有机会把小梁带回来给我们看看。”董母凑近听筒道。
“好。”
“元旦回来的对吧?”
董晓悦想答应,可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她多希望时间就此凝固,然而时间像河流一样奔涌向前,她的时间不多了,梁玄的时间不多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轻轻颤抖:“爸,妈,对不起。”
说完不等那边回答,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往下沉了沉,木仓口对准貘的眉心。
貘的眼神中流露出遗憾:“你知道杀了我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董晓悦用食指勾住扳机。
“我和你已经是一......”
不等他把话说完,董晓悦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木仓响,她感到额头被重锤猛击了一下,整个头部都失去了知觉,随即木仓口的皮肤开始灼烧。
她双膝一软,往前跪倒在地,貘不见了踪影,她的面前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的她眉心赫然是一个弹孔。
窃梦而居的,是她。她消失了梦就会结束,梁玄就会醒来。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朦胧视野中,她依稀看见无数镜子的碎片悬浮在空中,镜子上的缺口越来越大,黑暗像水一样灌进来,不一会儿就把一切吞噬。
董晓悦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浓致密的黑暗,像是把所有无星无月的夜压缩成一块。
她的伤口不再疼,事实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她仿佛已经和这黑暗融为一体。
可她的意识仍然存在,她没有死,也不能算活着。
非生非死,直到这一刻,她才领悟了这四个字的意义,永恒的存在,永恒的清醒,永恒的孤寂。
鲜肉说得没错,这种状态确实还不如死了。
不过死不死已经由不得她了,董晓悦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任由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舒展和延伸,像一只无边无涯的巨大阿米巴。
突然,她触到了什么。
董晓悦下意识地缩了起来,随即又慢慢舒展开,试着“碰”了一下那异常的东西。
那东西给了她微弱的回应。
董晓悦虽然失去了所有的感官知觉,却能感到那东西很温暖,似乎还有点毛茸茸的,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她心里一动:“老虎?”
那团东西慢慢靠近,他们像两滴水一样融为一体。
“老虎,是你吗?”
“呜......”一声轻轻的呜咽,直达她的意识。
“真的是你!”董晓悦一瞬间喜出望外,随即又担心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虎不回答,董晓悦感到它在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她的心里泛起一股柔情,但是没让它蒙混过关:“你不应该在这里,出去吧,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老虎不吭声,董晓悦感觉它的身体僵住了。
“你能出去的吧?”
老虎像猫一样打了个滚,肚皮向上,撒娇似地“呜呜”叫。
董晓悦摸摸它柔软的肚子:“好了,摸过了,你快回去吧。”
悲伤在她的意识中弥漫,这是老虎的感觉。
“我知道你想陪我,谢谢,”董晓悦挠挠他的耳朵,“但是不可以,你要醒过来,好好活着。”
“白羽他们还在等着你,他们说你很能干,一定可以成为一代明君,”董晓悦笑了笑,“我把你留在这儿,不成了祸国殃民吗?
“真的,快走吧。”
老虎干脆趴下不动,一副赖定她的样子。
“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找你的。”
老虎竖起一只耳朵。
“其实我已经想到出去的办法了,但是你得先出去,你不醒的话我们都得完。”
老虎将信将疑地舔舔嘴。
“真的,不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老虎打了个滚站起来。
董晓悦推推它:“走嘛,你是男孩纸,别婆婆妈妈的。”
老虎的意识往前游动了两下,又停住。
“我发誓,一定会来找你,快走吧。”
老虎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它的意识慢慢远去。
董晓悦突然想起,她好像还有话没来得及说。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她潜入黑暗中,再没有事情发生,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义。
第122章 托付
梁玄睁开眼睛, 眼前是布满阴影的帐顶, 耳边有断断续续的铃声,是帐角的金铃在晨风中晃动。
这是梦吗?
这些年来,他每一次睁开双眼, 都会问自己。
他随即想起, 已经有好几年没做过梦了,仿佛那九个夜晚把他一辈子的梦都做完了。
神志渐渐清醒,身体的感觉也慢慢复苏,那种如影随形的痛也一起醒了过来。
他说不上来疼在哪一处, 筋络骨骼和脏腑中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没有一处舒坦。
医官说是余毒未清的缘故,当年他下江南平叛, 遭人暗算,身中奇毒,昏迷了十日才醒转过来,虽然抓到了下毒之人, 也取得了解毒之方, 无奈拖延太久,毒已经侵入心脉, 凭药石已经难以除尽。
那一遭伤了根本,随后那几年他又南征北战不得休息,身体每况愈下,本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看着却如风中残烛。
刚登基时大臣们进言劝他立后侧妃, 即便在他从宗室中选立了太子,这样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直到这两年他病势越来越沉,也没人再提起了。
他不甚在意,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和这副孱弱的病痛之躯相安无事。
“什么时辰了?”他哑声问道。
内侍隔着锦帐躬身答道:“回禀陛下,卯时初刻了。”
“伺候朕起来罢。”
“是。”内侍边说边打起帐子,上前扶梁玄起身。
每日晨起时症状总是最严重,连起床都要人搀扶,下地走两步筋脉活动开了倒还好些。
梁玄趿了软缎鞋站起来,由内侍搀扶着,在柔软的地衣上来回走了几步,问道:“叫人去宣宁将军、丁尚书、秦中书和姜侍中入宫。”
内侍答道:“是,仆这就遣人去。”
梁玄想了想,摆摆手笑道:“等天大亮了再去不迟,白羽才娶了夫人,正是绸缪的时候。朕大清早的召他进宫,免不得要落埋怨。”
内侍是当初王府里的老人,和宁白羽也是相熟的,见梁玄心情似乎不错,心里一松:“陛下说笑了,宁将军忠心,怎么会埋怨陛下?”
“他是家中独子,硬是拖到而立之年才成婚,说起来也是朕的不是,他不说,打量我不知道,是看我形单影只,不好意思先娶妻,陪着我打光棍呐。”
“宁将军是至诚至信之人。”
“别给他脸上贴金了,他这就是死脑筋,”梁玄笑起来,“若不是我逼着他成婚,恐怕他真要等到我死了。”
内侍连忙跪倒在地:“陛下福泽深厚,寿元无量。”
“别一惊一乍,人都有一死,有什么可忌讳的。”
走了两圈说了会儿话,梁玄感到僵硬的身躯活动开了些,便叫内侍伺候他洗漱更衣。
在寝殿用了早膳,他便乘着玉辇去了含章殿,今日没有朝会,这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批了几本奏章,又看了会儿书,便有黄门来禀报,丁尚书等人已经到殿外了。
“宣。”梁玄撂下手中朱笔,捏了捏眉心。
几人鱼贯而入,行礼道:“仆等拜见陛下。”
“诸爱卿免礼。”梁玄笑着让黄门看座。
“未知陛下召见仆等所为何事?”须发皆白的丁尚书率先问道。
梁玄没有回答,伸出手腕,撩起袖子:“有劳尚书先替我诊个脉。”
那手腕细瘦得只剩一层青白的皮肤裹着骨骼,简直触目惊心,几个臣子见了不禁露出不忍之色。
丁尚书低下头,说了声“冒犯陛下”,将手指搭在他腕上,很快便收回手,却半晌不发一言。
“如何?”梁玄问道。
丁尚书跪倒在地:“陛下……仆无能……”
“丁尚书不必如此,”梁玄忙扶他起来,“近来我时常神思倦怠,颇有力不从心之感,昨晚宋医官替我诊脉,他虽未明言,我也看得出来,恐怕是时日无多。”
“陛下!”宁白羽跪倒在地,红了眼眶,“仆请辞去将军一职,为殿下寻访名医……”
“胡闹!”梁玄打断他,“你替我好好戍卫京都就够了。”
中书令秦猷道:“莫如加派人手寻访名医……”
“不必了,这些年派了多少人四处奔走求医问药,连西域都去寻了,平白劳民伤财。”
几人还想再劝,梁玄豁达地挥挥手:“人固有一死,我不过是早了些。”
他顿了顿,对丁尚书道:“丁爱卿,当初你说我至多只能再活五六年,如此算来,我还多赚了几年。”
丁尚书抬袖子抹了抹发红的眼睛:“老仆无能,老仆无能……”
“诸位不必过于伤怀,今日请你们来,是有一事相告。朕打算传位于太子。”
虽然几个人都隐隐猜到了皇帝今日召见他们几人是存了托孤之意,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生出退位的念头。
秦中书第一个跪倒在地:“恳请陛下三思。”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
“太子恭俭谦退,才力过人,只是毕竟富于春秋,恐怕不能令四海宾服。”丁尚书道。
侍中也道:“尚书所言极是,天下承平未久,太子虽有令名,毕竟从未理政,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三思。”
“你们说的,朕都考虑过,”梁玄站起身,背着双手踱了几步,“如今内外无事,有吴将军镇守边关,最要紧的是轻绫「常与民休息。太子虽然年轻,政事上或有不周之处,但贵在仁厚赤诚,有爱民之心,有诸位国之股肱尽心辅佐,定能成一代明主。”
丁尚书还想劝,梁玄抬手阻止他:“朕的病不在一朝一夕,太子自册立之日起便入朝听政,于国事多有灼见,相信诸位也看在眼里。我时日无多,与其到时候乱作一团,倒不如早做计较,我也得几日清闲自在。”
“只是太子妃门第高华,虽可为太子助力,却也不得不防,切不可令政事出于私门。这大h的社稷子民,就托赖诸位了。”
大臣们仍旧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梁玄主意已定,毫无转圜的余地,他们也只好作罢了。
梁玄揉了揉额角道:“朕也有些乏了,诸位请回罢。”
又对白羽道:“宁将军稍留片刻。”
等其他人都出了殿门,内侍赶紧扶梁玄坐回榻上。
梁玄靠在凭几上,就着内侍的手喝了口参汤,让他退下。
殿内只剩下他和宁白羽两人。
梁玄道:“等这边事了,我想去一趟江南。”
宁白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山长水远,道路崎岖,请陛下顾惜身子。”
梁玄指了指案头的鲤鱼匣:“把那打开。”
白羽依言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封书信,他一看上面的徽记就知道这信出自梁玄的亲卫。
“你看看。”
白羽展开信,匆匆看了一遍,眼里的疑虑越来越重。
“阿武在信里提到的那座仙山,我想亲眼去瞧一瞧。”
“陛下,所谓仙山不过无稽之谈,兴许只是村夫野老以讹传讹,阿武未曾亲眼所见,如何做得准?此去万里,舟车劳顿,陛下如何受得住?”
“白羽,你别劝了,我心意已决。”
“陛下,您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您派他们出去根本不是为了求医问药,您让他们寻访名僧高道,可又不诵经不炼丹,也不求长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梁玄盯着宁白羽,眉宇间隐隐有怒意,宁白羽自小随侍他左右,在他还是燕王的时候也从不敢顶撞他,别说是他御极之后了。
可这一回,他却无畏地迎着的目光,颇有点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十天,您昏睡那十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您若是执意要去,那仆随您一起去。”
梁玄无奈地叹了口气:“白羽,我知道你为我着想,好好替我看顾着太子,看顾着大h江山,那便是效忠了。你须记住,如今你不再是我地的侍卫,而是大h的将军,莫要令我失望。”
白羽抹了把眼泪,伏倒在地:“仆定当谨记在心。”
“有家有室的人了,别那么意气用事。”
“是。”白羽泣不成声。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白羽,梁玄感到疲惫不堪,不过他还是命人叫来太子少傅,问了问太子近日的情况,这才摆驾回了寝殿。
内侍扶他上了床,他却没有睡意,靠坐在床头,叫人取来文房和床上用的小案。
他把素绢铺展开,执起画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落在绢上,不一会儿功夫,笔下便出现个女子,那人笑意盈盈,一双明眸十分灵动,只是头发很短,衣着古怪。
梁玄停住笔,手腕悬在半空中,望着画上的眼睛出神,心里想道:“阿悦,我怕是等不到你了。”
第123章 相逢
梁玄素来雷厉风行, 和几个重臣通过气, 没几日就颁下退位诏书。
新帝登基之后,他徙居嘉福殿住了数月,朝中太平无事, 眼见春气渐暖, 冰雪消融,便辞别了宁白羽和丁尚书等人,启程往江南去了。
梁玄此行轻车简从,只是因了身体虚弱的缘故, 一路走得很慢,一天赶不上几十里路,遇上症状严重的时候, 往往还要在驿站休息几天,这样慢悠悠地走走停停,直到六月尾上才渡过江去。
传闻中的仙山在丹阳城外,距当年他南下平叛的驻地很近, 梁玄一行人取道扬州, 还未进扬州城,禀报此事的亲卫阿武和云阳郡守等一干人已经等候在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