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琉璃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脸色立刻恢复了红润:“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哪有这么精细,淋几滴雨不妨事。”
董晓悦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荀公子昨天也淋湿了,他没事吧?”
全府上下都看出他们殿下待荀公子格外不同,都留心着他的动态,以备主人随时问起,碧琉璃对答如流:“荀公子一早就去宫里了,早膳用的是粳米粥和鹿脯,穿着殿下所赠那身竹青色的衣裳,今今早来送香饼时还说要给殿下看看,不过您那会儿还睡着......”
董晓悦习惯了他们问一答三,咕嘟灌下一大口药,皱了皱眉头:“趁太医还没走,叫他开个预防风寒的方子,煎了药大家都喝点,特别是你们这几个总和我待一起的。”
顿了顿又吩咐:“对了,也送点到门下省去,咳咳......荀公子是客人,千万不能在我们这儿病了,还有......去厨房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又管饱的点心,装一盒一起送过去,别太打眼......”荀延刚进衙门,不能太高调,免得被人排挤。
碧琉璃笑着应是,心说这荀公子真是了得,殿下一提起他,嘴角总是含笑,连眉眼都柔和起来,比起苦恋林驸马时,性子也平和了不少,若是换了以往,为这场病还不知要怎么迁怒。
这么想的人显然不止她一个,全府上下都把世界和平归功于荀面首,求佛祖保佑他身体康泰,长长久久地在长公主府待下去。
莫名其妙人气高涨的荀面首对此一无所知,他一走进延英殿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到他身上――诚然,他生得芝兰玉树,穿了他家阿月送的衣裳更是如虎添翼,俊美得天上有,世间无,引人瞩目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是除了羡慕嫉妒恨之外,分明有不少幸灾乐祸的意味,这就不太正常了。
他只作不觉,与同僚们颔首致意,招摇地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执起袖子开始研墨,心上人送的衣裳,可不能沾上墨迹。
延英殿一共三进,门下省众官僚和文吏按照品级、职能,分散在不同屋子里办公。荀延与其他几名给事□□用一进西厢的小堂屋,林二郎去岁升任门下侍郎,独享里面靠北的房间,他一向在皇帝身边随侍的时候居多,倒是最近受了天子冷落,从早到晚都在。
他不用大清早长途跋涉给相好的送花送香,到得比荀子长早,先进了里间,因而两人还没碰上面。
坐他旁边的李家四郎凑过头来,小声对荀延道:“延表兄,你这件衣裳......”李四郎是李家庶子,才十七岁,去年入门下省,任从七品录事,是整间办公室里唯一的熟人。
荀延瞅了瞅衣襟,得意道:“好看吧?”
“表兄你......”李四郎话刚露个头,一缩脖子咽了回去。
四周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戛然而止,荀延心下了然,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果然见林珩从里间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文书。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林二郎身上所穿的竹青色深衣,与他的一模一样,不由自嘲地一扯嘴角。
林珩显然也注意到了,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转到他脸上:“荀给事,劳驾随我入内。”
荀延应了身是,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跟着林二郎走进里间。
众人伸长了脖子往里间张望,仿佛一个个都生了透视眼,隔着竹帘也能看一出好戏。
林珩与荀延都生得一表人才,笼统说起来,也算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不过一穿上同样的衣裳,事情就尴尬了――任凭林二郎怎么气质高雅,荀子长的脸和肉体就是能打,就是问外面扫庭院的老太监,也分得清哪个漂亮。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几案,一对座榻,缘墙放着一排架子,井然有序地堆着文书卷轴,和他本人一样谨严。
“荀给事请坐罢。”林珩微挑下颌,点了点坐榻。
荀延从善如流坐了下来。
林二郎把手中握着的帛书展开摊在几案上,指着朱笔批改过的字句:“你写的祝文我已看过,大体可以,只是有几处需略作修改,我用朱墨画出来了,你改好誊抄一遍,今日给我。”
荀延道了声是,大致看了看,把绢帛重新卷起:“林侍郎还有别的吩咐么?若是没有,下官便告辞了。”
林珩摇摇头:“你去罢。”
荀延便起身行礼,转过身走到门口,正要打帘子,身后突然想起林二郎的声音:“荀给事......”
荀子长转过身,挑挑眉道:“林侍郎有何吩咐?”
林珩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衣裾的丛竹刺绣上一扫,又回到他脸上,若有所指地道:“荀给事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么?”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荀延笑着回到他书案前,散漫地坐下,意态佻达风流:“林兄,你现在这副模样,同我有些像。”
林珩搁下笔,掀了掀眼皮。
“我三岁之前也常把人和物件混为一谈,”荀子长一脸讨打地继续说道,“不过好在,后来年岁稍长,便能分清了。倒是林兄......竟然这么大把年纪还能混淆么?”
“荀子长,”林珩眼神沉郁,“你到底有何企图?”你才大把年纪!
“不瞒林兄,在下确实所图不小,”荀延轻轻一笑,“我要与长公主殿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第60章 嘴皮
林珩知道那姓荀的脸皮厚, 只是仍然大大低估了他厚颜无耻的程度,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剌剌地摆明车马,反倒噎了一下,词穷了。
荀延故作讶异:“怎么, 林兄觉得在下应该图什么?平步青云?家财万贯?这些在下又不缺, 又不稀罕。”
这话说得十分讨打,不过让人无法反驳。他们荀府只这一根独苗,以后偌大家业都是他的――只要能坚持存活下去,他就是一辈子的人生赢家, 确实不用打尚主的主意。
不像他们林家,粥虽然不少,架不住僧实在太多。
林家诸人, 上至林甫,下至奴仆,除了他本人以外,每个人提起长公主都仿佛她是一座金矿, 一道进身之阶, 谁都想借着这桩婚事分润分润。
回想起来,起初他在宫中见到长乐公主, 只当她是个寻常女童,并无好恶,正是因了林家上下这种态度,才对这亲事心生反感,连带着对公主也恨屋及乌起来。
然而他姓林, 一饮一啄都是林家的,父兄沽名钓誉,他又如何与他们撇清?
他因为出身的缘故,一直格外敏感,荀延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正戳中他的软肋。
“林兄别误会,”荀子长懒懒地一笑,“在下自然知道林兄高标自持,不是趋炎附势、利欲熏心之辈,想来不会将尚主视作进身之阶。”
林珩知道必有什么陷阱在后面等着,一言不发,狐疑地盯着他。
“只是,恕在下直言,长公主驸马这一重身份的好处,林兄也是实实在在地享了十年。”
林珩脸色变了变,翕了翕嘴,却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林兄无须介怀,靠长公主或是靠父祖,并无什么不同,你我衣食无忧,又能入朝为官,都是乘了身份之便,”荀延瞥了眼他的脸色,笑了笑,“难道林兄觉得靠祖荫更光彩些么?”
他顿了顿,接着道:“在下听闻,当年令尊与先帝为殿下与林兄定下婚事时,林兄颇有微词,只是父命难为,”荀延抚了抚吊着的手肘,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姻缘最是勉强不得,否则成了婚也不过为世间添一对怨耦。”
林珩冷冷一笑:“这是殿下与我的事,不劳荀兄费心。”
荀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看透世事的睿智,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地道:“林兄,你方才说在下喜欢争抢,依在下之见,喜欢争抢的是你才对。我不与你虚与委蛇,殿下及笄便与你定下亲事,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你若是想娶,这十年中哪一日不能娶?你为何事到如今才对她上心起来?林兄是聪明人,想来不用在下道破。”
他说着捡起身旁的卷轴,站起身行了个礼:“请恕下官先告辞了。”
“荀子长,”林珩在背后说道,“你别忘了,与殿下有婚约的是我。”
荀延回过头飞了他一眼,嘴角一勾,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把林二郎气得差点仰倒。
待他走远,林珩懊恼地揉了揉额角,他自认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今日不知怎么了,一见荀子长便气急败坏,像个黄口小儿似地逞起口舌之快――嘴皮子还比不上人家利索。
难道真如他所说那样,是叫他激起了好胜之心?林二郎以为自己断断不会如此肤浅,可是他又的的确确是在昨天见了长公主之后才生出这些莫可名状的心思,不是因为荀子长的事又是因为什么……
林二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一阵门帘响动的声音把他从乱麻一样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林珩抬起眼,是他的下属,给事中金三郎。
金三郎是金家庶子,以为同样头顶着一个庶字,便与长官有了某种别样的革命情谊,自诩为林二郎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
“金给事有何事?”林珩面无表情地问道,他鄙薄此人品行不端,心术不正,平日便不屑与之为伍,此时心情不佳,更不耐烦敷衍。
金三郎躬着背行了个礼,做张做致地往帘子外面张望一眼,一脸鄙夷:“荀家竖子,不过借面吊丧之辈,竟敢与您争锋,真是不自量力!待下官给他点颜色瞧瞧!”
林二郎听见旁人诋毁荀延,自然是有些快意的,然而他十分看不上金三郎,这快意便让他感到羞耻,越发跟自己过不去。
他暗暗冷笑,心道你要有那借面吊丧的荀子长一半才情,也不至于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在向我点头哈腰。
这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过林珩不希望属下打着自己的旗号找荀延晦气。他是真的孤高,并非沽名钓誉,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想想都觉污秽不堪。
林珩淡淡地道:“昨日金兄叫荀给事写的那篇祭天祝文我看过了,格高旨远,气象宏阔,才情实在我等之上,怎么会是徒有其表之辈?”
金三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暗磨着后槽牙,心里骂道,这竖子,仗着自己攀上了长公主府,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小人得志。
那篇祝文本是他的任务,昨日他和几个党羽故意欺负荀子长初来乍到,把要撰写的文稿,要审阅的各州奏章,一股脑地推给荀延,自己呼朋引类地去妓馆喝花酒。
这么做一举两得,也是为了卖长官一个好,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林二郎非但不领情,还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他一番,倒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他越想越不忿,把林珩一起记恨上了,心说你有本事别落我手里!
林珩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下了值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埋头书案,收拾收拾文卷,打道回府。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林二郎换下衣裳,端坐在案前看了会儿书,却发现半天一行字都没有看进去,无奈地捏捏眉心,叫来白羽,小声问道:“阿筝那边可有消息?”
白羽摇摇头:“上月到了江州托寄了一封书函报平安,此后便没有音信了,想是在江州各地寻访秦妪下落。”
秦妪是他生母的侍婢,在世的人中间唯一知道他母亲去世真相而又可能告诉他的人。
听说没有消息,林二郎不觉得意外,千里寻人,不啻于大海捞针,他其实不抱什么希望。
也许那些陈年旧事应该就此深埋在尘土里,纵有什么也不该翻出来重见天日,如此他们便可以假装看不见隔阂,继续父慈子孝地过下去。
只是他心有不甘,查了这么多年,这事已然成了他的执念。
“等阿筝从江州回来再做计较罢。”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问:“今日有什么消息么?”
白羽一脸懵懂:“郎君说的是哪种消息?”
林二郎斜了他一眼,这书僮机灵起来十分机灵,傻起来也非同凡响。
他只好提示一下:“永和里。”
“哦!”白羽恍然大悟,永和里是长公主府所在的里坊。
郎君什么时候关心起永和里的消息了?白羽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答道:“听闻长公主殿下感染风寒抱恙。”
林珩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本来就坐得端正,这样一来越发紧绷僵直:“严重么?”
“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听说劳动了太医院院正,大约是病得不轻罢。”
“哦。”林珩垂下眼皮。
白羽还在恭候下文,等了半天没等到,林二郎兀自埋头看起书来,他只好小心问道:“郎君,您有什么示下么?”
林珩犹豫了片刻,摇摇头:“你退下罢。”
又指了指换下的衣裳:“这身衣裳拿去洗了收起来吧,我不穿了。”
白羽纳闷,这不久前新裁的衣裳,昨日才拿回来的,刺绣的花样子还是郎君自己画的呢,怎么就不穿了?不过他觑着主人脸色,直觉不能多问,便应了一声,抱着衣裳出去了。
林珩蹙了蹙眉,如果不是荀子长今日的一番话,他或许会登门探望一下,至少也遣个人送些药材,问候一下长公主的健康。
可正因为有了那番话,林珩怀疑自己只是争强好胜罢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何必跳梁小丑似地献殷勤,徒增笑柄。
“病得不轻”的长公主,刚吃完清汤寡水的晚饭,嘴里快淡出鸟儿来了。
太医一声令下要忌口,下人们不敢大意,两顿饭一丝荤腥也不见。
董晓悦下午睡了一觉,烧已经退了。睡觉时出了汗,身上黏得难受,她爬起来强烈要求沐浴,被侍女们七手八脚塞回被子里,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让她提前享受vip月子待遇。
荀延来时,见到的便是她披头散发,裹成个大蚕蛹歪在床上打盹的衰样。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都默认了荀公子是主人的入幕之宾,也没人拦一下。
董晓悦是闲着无聊才睡过去的,不一会儿便醒了,睁开眼睛发现榻边坐着个人,和方才梦里的面影重合,令她有点找不着北。
“殿下好些了么?”荀延伸出手,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倒是不烫了。”
董晓悦唔了一声,回过神来红了脸,缩回被子里,偷偷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把脑袋探出来,伸出一只手扒拉了两下头发,算是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第61章 决定
荀面首一来, 侍女们都远远地退到了屏风后面, 很有眼色地给他们留出二人世界。
董小姐毕竟不是古代人,没太多男女大防的意识。
“今天回来得倒早,”董晓悦坐起身, 靠在床头, 瓮声说道,一边打量着身穿新衣的男人,目光里流露出赞许,“衣裳挺合身的嘛。”
“那是自然, ”荀子长眼神暧昧,“殿下清楚我的尺寸。”
“……”董小姐毫无悬念地想歪了,因为感冒而绯红的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她欲盖弥彰地用被子遮住口鼻,“你离我远点,别过给你。”
荀延嗯了一声,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 挪了挪身子, 反而靠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