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嬷嬷千恩万谢,又说了一箩筐好话,从袖子里摸出一封银子要给寺里添香油,白羽推辞一番,对方执意不肯收回去,他也就接了。
冯嬷嬷转身回了屋里,酬谢打发走王氏,轻声对江氏道:“娘子,奴婢与那姓王的村妇说定了,由她找几个壮实的仆妇,晚些伺候您去玉仙观。”
江氏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侧,却抱着怀里小小的襁褓不肯放手。
听见冯嬷嬷的话,她只是讽刺地一笑:“何必多此一举,嬷嬷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冯嬷嬷一时语塞,嗫嚅道:“娘子总不好留在这僧寺里。”
他们这回是趁着谭孝纯回乡替父母移坟的当儿偷跑出来的,想着明日一早就回,便对赵管事等人谎称是到常去的净衣庵散散心,谁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眼下也只能扯个玉仙观当幌子,等谭知府回来能不能瞒得住,只好听天由命了。
江氏:“也是,在这儿搅扰人家也不好。”
随即又去端详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嬷嬷,你看他长得像我还是像云锦?”
冯嬷嬷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慌慌张张去捂她嘴:“娘子莫要乱说!等见了府君可千万不能露出一星半点儿!”
江氏一甩头,腻味地笑了笑,垂着眼不说话。
冯嬷嬷见她这样子,知道怎么劝都听不进,也就闭上了嘴。
白羽和尚解决了江氏这个大麻烦,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可一想到西边禅院里睡了一天一夜没动静的杜使君,略微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法藏寺好容易太平了两年,平地又掀起波澜来,一边是知府家的外宅生孩子,另一边是监察御史连睡一天一夜不醒,两个都是他们这小庙惹不起的,这得亏他是个和尚,要不头发都得愁白了。
他一边挠着秃头一边往杜使君下榻的禅院去,走到半道上,远远看见师弟慧如急急忙忙奔过来:“师兄,使君醒啦!”
白羽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董晓悦白忙活一场,又回到菩萨像里待着不能动弹。
最难受的是,她虽然能听见后面院子里的动静,却连回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她能出来江氏大约是没事了,那杜蘅呢?
回想了一下梦中的经历,董晓悦觉得还有很多疑团没解开,首当其冲就是那无头女鬼沈氏,她和江氏只不过是同病相怜的朋友,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跟着她?只是为了告诉她刘郎被害的秘密?她又是怎么知道刘郎被害的?
董晓悦先前怀疑过刘云锦是沈氏的儿子,不过根据年龄一推算就知道不可能。
她直觉沈氏可能是从这梦里出去的关键,可是被困在这里,她没有丁点办法。
等了半个多时辰,后院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孩子不足月,哭起来中气倒是足得很。
董晓悦只当他给自己解闷了,那婴儿却消停下来,大约是哭累了睡着了。
不一会儿,江氏身边的冯嬷嬷走了进来。
冯氏从案上拈了炷香,在油灯上点了,插进香炉里,跪倒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多谢菩萨保佑娘子诞下小郎君,求菩萨保佑小郎君平安康健,聪敏富贵,长大考个状元郎。”
董晓悦闻言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不过那感觉像火星一样转瞬即逝,待要细察时却死活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冯氏絮叨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佛堂里又安静下来。
董晓悦闲得无聊,打了个小盹,醒过来时周遭光线已有些昏暗,夕阳从窗户和大门透进来,把水磨青砖地面染成了暖色。
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瞥,突然发现脚下跪着个人,头顶光秃秃的,无疑是个和尚。
见不是杜蘅,董晓悦正有些失望,便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
董晓悦忽然发现,当熟悉一个人的时候,连他的脚步声也会显得与众不同,她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那是燕王殿下。
跪着的和尚却是一动不动,浑似什么都没听见。
杜蘅走到那和尚身后五步远处停住:“在下见过大师。”
董晓悦这才明白过来,跪下她脚下的原来是法藏寺的住持大师。
他不是病得下不来床了么?董晓悦不禁纳闷。
杜蘅出了声,那住持不能再装聋,慢吞吞地站起来,转过身向杜蘅行了合掌礼,哑声道:“檀越。”
那声音十分嘶哑,如同铁器在砂纸上刮擦,不像人类,倒像是衰老的野兽,听着让人无端感到凄惶。
“累大师为在下破戒,愧不敢当。”杜蘅道。
董晓悦这才想起来听白羽说过,这主持修闭口禅,已经好几年没开口说话了。
主持没接他的茬,直截了当地道:“檀越请早回罢。”
董晓悦怀疑这大师是不是太久没开口,连话都不会说了,杜蘅好歹是个官,这么大剌剌地下逐客令,就不怕他打击报复?
杜蘅显然也没料到这和尚对他这么不客气,不过他涵养不错,不愠不怒,仍旧好声好气地道:“大师,在下来时询问过贵寺的规矩,无论贫富贵贱都能求三夜,在下只求过两夜,于情于理都能再求一夜,还请大师成全。”
“贫僧是敝寺住持,规矩亦是贫僧定的,檀越请回。”
杜蘅还想尽力争取一下,住持却只当他是空气,转过身背对他,脸上长长的刀疤在摇曳的灯火中越发显得狰狞。
董晓悦都有些恼火了,她还指望在梦里跟燕王殿下商量商量呢,不让他求梦怎么办?这老和尚也太不通人情了。
杜蘅倒是维持住了风度,彬彬有礼道:“既然大师不允,在下明日再来。”
主持缄默不语,杜蘅等了半晌见他没反应,只得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
将将走到门口,住持突然道:“檀越所求乃是镜花水月,注定幻梦一场。”
杜蘅脚下一顿,回身道:“多谢大师点拨,不过在下冥顽不灵,无有慧根,恐怕辜负大师一片苦心。”
说罢也不等住持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董晓悦以为那老和尚也该走了,谁知他又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闭着眼睛,嘴唇一翕一合,大约是在念经。
跪了大约半个时辰,白羽带着几个师弟来劝了一回,那老和尚将徒弟们赶走,仍旧跪着不动。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猫头鹰也叫起来,那老和尚仍然没有挪窝的意思。
董晓悦实在想不通跪她有什么趣味,不过那老和尚不声不响,倒也不烦人,有个大活人陪着总比一个人待着热闹些。
大约又过了一两个时辰,董晓悦睡意上来,不打算陪那老和尚熬夜了,正要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砰”的一声响,往下一看,只见那老和尚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董晓悦没法喊人来救他,只能干着急,正焦急间,佛堂里突然起雾了。
她初时还诧异,随即便意识到这是梦又开始了。
这雾与江氏的不同,夜晚看不清颜色,董晓悦却觉得那雾是黯淡压抑的灰,像一团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雾气越来越浓,董晓悦的身体渐尖有了知觉,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小心从佛台上爬下来,没摔个嘴啃泥。
她走到住持身边,试着去推他,手指刚触到他的僧衣,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睁开眼时,眼前是个堆满书册卷轴的大书架。
第89章 凶案
穿越了那么多回, 董晓悦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轻车熟路地摸了摸脸,冷不丁摸到一把胡子。
这是又变成男人了?董晓悦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只见这具神躯腰围壮观, 伸出双手看看, 连手背都是肉肉的,看来是个十分富态的大叔。
作为一只没节操有底线的颜狗,董小姐没有半点兴趣探索她宽广的新身体,环顾四周没找到镜子和反光表面, 只得先打量起周遭环境。
她所在的屋子大约三四十平,地上铺着席子,三面墙都是满满当当的书架, 中间一张拙朴的乌木几案,案上摆着文房和书卷,显然是间古代士人的书房。
眼下房里除了她半个人影都没有,董晓悦走到案前坐下, 翻了翻那卷书, 似乎是文人笔记一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正打算出门瞧瞧, 只听得竹帘一阵唰唰的响动,一个身着竹青色单衣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说是男子,莫如说半大少年更恰当。
董晓悦一见他的脸便是一怔,熟悉的眉眼,略带婴儿肥的脸颊, 比她还矮半个头的身高,眼前分明是个小了一号的燕王殿下。
虽然年纪小了些,可美颜盛世已经初具规模,单论美貌比起先前僵尸梦里那个古墓美少年也不遑多让,还多了几分活气。
状况不明,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
少年走到她跟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阿耶。”
少年大约处在变声期,嗓音略带粗嘎,还有些破音。
董晓悦被雷劈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阿耶?您怎么了”少年看她神色古怪,不禁关切地问道。
董晓悦这次回过味来了,她这回美梦成真,真成了人家亲爹。
她憋住笑,咳嗽了两声,正色道:“有什么事?”
少年一愣:“不是您叫儿子来的么?”
“呃......啊......,阿耶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董晓悦心虚道。
她佯装翻书,正巧瞥见扉页上的藏书章,分辨出一个“杜”字,便知道眼前的八成是少年时的杜蘅,心里有了底。
正盘算着是要直接表明身份还是探探他记不记得前因后果,那少年开口道:“阿耶……”
这声阿耶让她改变了主意,难得当了他亲爹,还是趁机多占点便宜的好。董晓悦心花怒放,忍不住声情并茂地“哎”了一声。
杜蘅越发狐疑,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阿耶是要考校儿子功课么?”
考校功课是不可能的,就凭她这文言文水平,一考校岂不是全露馅?董晓悦眼珠子一转便道:“你勤奋刻苦,功课阿耶是不担心的。”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绕过书案走到少年跟前,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道:“别一天到晚窝在房里看书,趁着年轻多出去玩玩,啊。”
杜蘅眼神微微一闪,低头行礼道:“那我先告退了。”
“嗯,你去吧,”董晓悦装模作样道,“别忘了阿耶的教诲。”说着便转身离去了。
等他一走,董晓悦便在书房里四处翻找,希望能发现点别的线索,不过找了半晌仍旧没有收获,便打算去其它房间看看,刚掀起帘子走到廊庑上,只听身后有人轻轻叫:“董晓悦。”
董次悦下意识地回头:“谁?”却见杜蘅抱着胳膊望着她,目光颇为不善。
“哦,是阿蘅啊,你方才是在同谁说话?”董晓悦犹自垂死挣扎。
杜蘅没好气地道:“你还装?”
董晓悦装不下去了,尴尬地摸摸鼻子:“被你看出来啦。”
“你就这么喜欢当人阿耶?”杜蘅话里有话地道。
“怎么会呢……”只想当你阿耶,不过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
“说正经事,”董晓悦道貌岸然道,好像刚才那个为老不尊的不是她,“你怎么认出我的?”
杜蘅掀了掀眼皮:“你当我同你一样傻么?”
“怎么跟你阿耶说话的,没大没小,不肖子!”董晓悦笑着往他头顶薅了一把,这身高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薅一个准。
杜蘅一点也不想配合她,偏了偏头,逃离了她的魔爪:“你可知这是谁的梦?”
“法藏寺和江氏的事你还记得吗?”
杜蘅点点头:“我从江氏的梦中醒来后,听寺僧说起方知自己昏睡了一天一夜,昨夜我宿在禅房,半夜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不觉神魂离体,飘至佛堂,只见灰雾弥漫,往那雾气深处走去,便到了此地。”
“这是你自己家?”
杜蘅望了望身旁的一株黄色茶花:“若是我没记错,这应当是绥元十年前后,也就是十年前。我阿耶犯颜直谏,贬谪蜀州,此处是我们在蜀州的宅邸。”
“这就怪了……”董晓悦蹙着眉,把昨天法藏寺住持的古怪举动对杜蘅说了一遍。
杜蘅也觉疑惑不解,他本以为这是自己的梦,可听董晓悦的描述,雾气是由住持身上起的,按照上次江氏的经验,这应当是住持的梦才是。
可为什么他会回到十年前的蜀州,并且还在自己家?难道那住持与他们家有什么干系?
董晓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你在蜀州时见过那个住持吗?”
杜蘅冥思苦想了一番,肯定地摇摇头:“不曾见过。”
董晓悦抚了抚下巴:“那你记不记得那年前后蜀州出过什么大事?”
杜蘅回忆了一会儿道:“我阿耶初到任上时有一股流寇为祸,不过不成气候,不出数月便被州兵剿灭了,倒是再往前一年,出了个科场舞弊案,震惊朝野,轰动了一时,前一任知府就是因此坐罪的。”
董晓悦心里又有种异样的感觉,不过只一瞬便溜走了,没来得及抓住。
她只得暂且放下:“那民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么?或者重案要案之类……”
杜蘅当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对社会新闻民间八卦不怎么留意,不过还是有一两桩事情留下模糊的印象。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不过不是在这城里,是洪阳县的事,”杜蘅若有所思地道,“我阿耶到蜀州不久,洪阳出了一桩凶案,是个家财万贯的茶商,与他妻室并妻室所出的长子一起在家中被害。”
“凶手抓到了吗?”
“不曾,嫌犯是那商贾的妾室,不过我阿耶审过便将她放了,直到他卸任,真凶也未曾抓获,详细始末我也不清楚,不过州内大案都须经我阿耶核准,来龙去脉他是一清二楚的。”
“你还记不记得那桩案子大约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杜蘅又看了看身边那株黄色的蜀茶,凝神想了想:“似乎差不多就是这时节……抱歉,真是记不清了……”
十年前的事他能记得那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董晓悦安慰他道:“没事,这么大的事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况且阿耶还可以去翻案卷,如果和这桩案子有关,总能找到线索的。”
说着玩心又起,摸摸他头顶:“别多想了,小孩子家心思太多容易长不高。”
“……”还有完没完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董晓悦生怕真把他惹恼了,上个梦的小崔帐干虽然脾气好嘴又贫,可这杜小少年未必开得起玩笑,真发起火来还不是靠她哄。
根据以往的经验,不管她在梦里扮演什么角色,总是与核心事件有关系,这次变成杜蘅他爹应该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别的不说,知府的身份就给了她许多便利,她可以检索案卷,审问嫌犯,更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动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