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时间,多半会在中元前后,所以,每一年的中元,他都过得不得安宁。
他不怕消失,他只愿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一夜难眠。
早上不过刚刚浅眠的他依旧是在景书和景武的打斗声中醒来,他看着天花板,再看看自己手臂,恢复了正常的白。
外面景书打斗时的呼喝声依然生龙活虎,仿佛完全不受昨晚那支玫瑰的影响。
所以,她真的是怜悯他是只没人爱的童子鸡?这支玫瑰没有“图谋不轨”的企图?
起床,上班。
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是什么。
得,这一家子包括景书在内,还塞给他一件更没意义的事——吴家的案子。
他根本毫无兴趣,稳赢的案子。
景书也是这么认为的,贺律师出马,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呢?同时,大大咧咧的她也认为贺律师收了她那支玫瑰就不介意童子鸡事件了,而且,她送的是玫瑰呢!贺律师没有扔掉,插在瓶子里了的,她看见了的!
这是件非常值得雀跃的事!
所以,大家照常生活,坐等开庭,至于吴老太,这回出院后已经无处可去,还是被吴兰接回了羊肉锅子店,三代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
有时候景书下班,看见吴老太坐在树下黄昏的日光里,小圆子搬个凳子,架个脸盆,在给吴老太洗头。
借住店里,其实是专门给的吴兰方便,店里本身是没有洗浴间的,只能用盆洗。
虽然条件艰苦,但画面却温馨。
吴兰和小圆子都是善良的人啊……
第50章 某年某月某日1
景书这天上班,迎来一位视力不太好的老太太,是居委会工作人员陪着来的。
老太太姓余,要立遗嘱。
景书接待的,居委会工作人员把老太太的情况介绍给她听:独居老人,老伴去世多年,有个儿子,在边防工作,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老太太想留个遗嘱。
老太太视力几乎看不见,看着景书已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景书便把流程和相关事项念给老太太听,然后采取录视频立遗嘱的方法。
老太太其实年纪不算老,70岁,比景书奶奶还小一些,但看起来却很苍老了。
景书带着老太太走各项流程,并且还领着老太太去了评估室做精神评估,虽然老太太视力不好,但逻辑很清楚,反应也算快,顺利通过了测试,只是紧张得很,做完后,景书牵着她,发现她手心里都出汗了。
把老太太带进摄像室,景书打开摄像机,“余奶奶,您现在可以开始说了,把您刚刚的想法说出来,我给您录下来。”
老太太其实在外面说得很清楚的,要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儿子,但这会儿却卡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景书便开导她,“余奶奶,别急,您慢慢再想想,有什么话想说给阿国听?”
阿国是余奶奶儿子的小名,景书刚才跟奶奶聊天的时候知道的。
余奶奶原本没有光彩的眼神瞬间就柔软起来,一张脸顿时充满光泽,双唇微颤,一声“阿国”喊了出来,话匣子就打开了。
“阿国,我是妈妈,这里是遗嘱库,你看到这段留言的时候,妈妈应该不在了……”余奶奶尽量笑着,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阿国,你不要难过,也不要自责,你是好孩子,妈妈永远为你感到自豪,而且,妈妈这些年过得挺好的,不愁吃不愁穿,邻居都挺照顾我,可以说,此生没有什么遗憾,只是啊……”
余奶奶顿了顿,低了低头,但也只短暂一瞬,马上就接着含笑看镜头,“只是,妈妈年纪大了,这两年身体也不太好了,怕等不到你回来,更怕你回家见不到妈妈会难过,想着要好好跟你留几句话,就到这儿来录给你听。
阿国,先答应妈妈,不要哭,你不是小时候爱哭的小哭包了,你长大了,是共和国卫士,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可不能丢人,我只是去找你爸了,我要亲口告诉他,我们的儿子有多棒!我和你爸啊,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的。
阿国,妈妈还想唠叨几句话,都是老生常谈,你别嫌妈妈烦。你从小身体弱,妈妈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把身体练得壮壮的……还有,你不要怪王月,给你当妻子不容易,体谅她也祝福她吧,如果以后你再遇上合适的伴侣,你记得要好好对人家,妈妈希望你能找到这样一个相伴相扶的人,不要孤零零的……最后,儿子,妈妈爱你。”
余奶奶说到最后了,却还没说到重点——她的财产打算怎么分配,她停了好一会儿,看摄像机还开着,才想起来,忙又补充,“儿子,妈妈没有多少可以留给你的,家里的老房子,你回来得住,就给你了,妈妈卡里还有些钱,不多,20万给王月,补偿你不在家的日子她一个人陪着我和你爸的不容易,剩下就给你了……儿子,再见。”
第51章 某年某月某日2
录影在余奶奶含笑的泪光里结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人一生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话。
在景书工作的这个遗嘱库,有一个内容叫做幸福留言,来立遗嘱的人会在一本叫做幸福留言本的本子上写下最后想说的话,像余奶奶这样不能写的,就录影。
有一天他们过世了,这些留言才会重新开启,交给来接受遗嘱的人,每一篇,都是肺腑之言。
有句话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行。
但景书却认为,幸福的家庭也不是相似的,至少,在她接的幸福留言里,每一篇都能直戳人内心深处,催人泪下。
没有一模一样的感动。
摄像机背后的景书眨去眼角淡淡湿痕,告诉余奶奶录制结束。
留言中提到的王月是余奶奶已经离婚的儿媳。
景书在遗嘱库工作时间也不短了,能给儿媳,尤其还是已经离婚的儿媳财产的真不多。
这又是一个不同的故事。
景书原以为,这个故事会跟大多数人的故事一样,暂时封存,到某年某月某日,斯人逝去,再开启这段尘封,将它们交给家属,但没想到,第二天,余奶奶又来了。
原来,余奶奶还忘了几句话没说,要补充一段。
景书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谁知,余奶奶对着镜头微笑,说,“阿国,妈妈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你从小爱吃吊柿子,妈妈每年都会做,风干以后就密封在我们家存吊柿子的缸子里,你回来如果看到缸子里有吊柿子,那就是妈妈当年新做的,可以吃。”
就这么一段话,余奶奶专门请居委会同志又带她来了一遍,大约也觉得不好意思老麻烦人家,就跟景书说,“闺女,你有那个……”
余奶奶想了半天,想不起名字了,“那个什么……信吗?”
“微信?”景书猜测。
“对对对!”余奶奶摸出手机,请居委会同志帮忙,要加景书微信,“闺女,人老了记性不好,总忘记这忘记那,我也不好麻烦人老带我来这里,我加上你,假如还想起什么话没跟你说,能不能麻烦你,我说给你听,以后一起告诉阿国呢?”
这些都没问题,景书只担心一件事,“可是奶奶,我这儿留的言没有法律效应啊。”
“没事,我也没啥重要的事,就鸡毛蒜皮的小事,像唠嗑一样。”余奶奶有些担心,“闺女儿,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景书忙摇头,“一点儿不麻烦,有什么事您找我就行。”如果是像今天吊柿子之类的话题,她的确可以留存语音记录。
其实加了微信余奶奶也看不见,还得找邻居帮忙给她找到景书的对话框,所以一再确认景书的名字,念了好几遍,逼自己记住。
而后时不时的,景书就会收到余奶奶的语音留言,景书都耐心地回应并且答应余奶奶保存好。
景书再一次收到余奶奶消息的时候,她正跟贺君与在一起。
临近中元节,吴家的案子一直在推进,在法庭调查阶段,贺君与发现了吴勇方新的证据——吴勇父亲的遗嘱,在遗嘱中,吴勇把这套房子留给儿子,连吴老太都没有份,甚至,吴勇这边还出具了这房子在吴老太太跟吴勇父亲结婚前就属于吴勇父亲的证据,也就是说,这房子跟吴老太没有丝毫关系。
第52章 某年某月某日3
贺君与为调查这事叫的景书。
嗯,以贺大律师的行事作风,当然是要助理约景书来律所谈事的。
景书有备而来,她也有证据,也是吴勇父亲的遗嘱,之前吴老太留在遗嘱库的,这份遗嘱上仍然写着房子归儿子所有,吴老太能居住到离世,但如果吴勇不孝顺吴老太,这房子吴勇就只有一半。
于是吴老太家出现了两份遗嘱。
两份遗嘱还是同一天立的,连个先后顺序都没有。
贺君与微一沉吟,“知道了。”
景书眨眨眼,知道了?所以这个问题解决了?她对贺律师的盲目信心让她深信了这一点,而后也不走,在律所等他。
贺君与忙了一通后抬头看她还在,觉得很奇怪,“你怎么还不走?”
“等你啊!”景书指指手表,“你也快下班了,我等你一起回家。”
贺君与:这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还是想蹭车啊?
不管贺君与怎么想,反正景书坐上了贺君与的车一起回家,路上,景书就收到余奶奶消息,但是,只一声“闺女儿”之后,就没了动静。
景书因工作的原因常年跟老年人打交道,警惕心比较高,当即心中一紧,担心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意外,余奶奶是有冠心病的。
她立马回拨过去,没有人接听。
她急了,看向贺君与,“贺律师,麻烦您载我去一个地方好吗?”她把余奶奶的情况说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贺君与最不喜欢管闲事,世间事对他来说,连生死都是闲事,但景家这姑娘显然看不懂人脸色啊,从手机里搜到一个地址后就开始导航了。
“贺律师,往这边!没多远,才几分钟的车程!”景书的声音配着她手机里的导航声。
贺君与脑子是放空而麻木的,人对导航声有种惯性遵从,听着不知听了多少个十年的导航声音,他的方向盘已经顺着声音打了。
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改了道了。
真是见了鬼了!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跟着导航走。
不多时,就开到了余奶奶所住街道。
却见救护车停在街道上,医护从楼道里抬出担架来,上面躺着的可不就是余奶奶吗?
“余奶奶?”景书喊了一声。
余奶奶闭着眼,没有意识。
追着担架跑的有景书见过的居委会同志,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余奶奶怎么了?”景书问居委会工作人员。
“摔一跤!”居委会同志急急地说,陪着那个女人一起跟救护车走了。
“走!我们也去看看!”景书拉着贺君与就跑。
贺君与看着那只拽着自己衣袖的小黑手,无语。
偏偏这还是只力大无穷的小黑手,被它拽着,他似乎又隐隐感到肩膀处的疼痛,就这样被拽上了车,还跟着去了医院。
余奶奶进去抢救了,居委会主任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在外面等,景书也拉着贺君与一起。
贺君与试着他自己衣服往她小黑爪中揪出来,最终以她更用力地捏住而结束。
那女人一脸愁容,注意到他二人,不禁问,“请问你们是……”
景书其实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第53章 某年某月某日4
居委会同志就给介绍了,“他们是遗嘱库的工作人员,余奶奶到立遗嘱了。”说完,又跟景书说,“这位是余奶奶的儿媳王月。”
他其实还有话没说完,虽然是前儿媳,但是常常来看余奶奶,只是很少到余奶奶面前去,只把钱物交给居委会,委托居委会转交给余奶奶。
遗嘱库三个字引起了王月的注意,原本双目空洞一脸愁容的她频频看向景书这边。
“您……是有话想跟我说吗?”景书忍不住问。
王月好像被惊了一下,眼圈一下红了。
景书不明何意,看向居委会工作人员,对方也很茫然,摇摇头,他才来居委会工作没多久,接替退休老同事的工作,很多事情也不清楚。
王月沉默了许久,后来终于问景书,“我婆婆她……立遗嘱是留给阿国的吗?”
景书点点头。
王月眼泪下来了,像是做足了准备,才颤声道,“但是……阿国再也看不到了……”说完,竟然呜咽起来。
景书怔住,有点不敢往下想,是……她猜测的那个意思吗?
一旁居委会工作人员也呆住了。
王月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阿国……他早就牺牲了……”王月的声音哽咽着从捂紧的双手里传出,几乎听不清。
景书工作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活着的人给去世的人立遗嘱么?她下意识地抠住了身边贺君与的衣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贺君与倒是听得最清楚的,只是一颗心早坚硬如铁,毫无感觉。
王月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余奶奶的儿子阿国已经去世好几年了,牺牲在边疆。
那时候,阿国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是王月这个儿媳给公公送的终,之后,也是王月和婆婆相依为命。
公公去世后没多久,婆婆身体也渐渐垮下去,后来身患重病,要动手术,要做化疗,而在王月纠结着要不要把婆婆的病告诉丈夫的时候,却接到丈夫牺牲的消息。
巨大的悲痛差点将她击倒,但彼时还有躺在病床上的婆婆等着她,面对病重的婆婆,她一个人吞下了悲痛,隐瞒噩耗,强颜欢笑,精心照顾婆婆,并背着婆婆悄悄办理了丈夫的身后事,同时,请唯一知情如今已退休的街道工作人员帮着自己隐瞒这个消息。
这一瞒,就一直瞒了下去,后来再也无法开口了,婆婆这么坚强活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等阿国回来……
后来,婆婆的病倒是好了,王月娘家再不允许她在余家继续耗下去,人已经没了,一个老太太活在谎言里也就罢了,难道王月也要一直在谎言中陪伴婆婆过下去吗?
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的……
王月要回娘家,要过新的生活,犹豫再三后,仍然不能直面婆婆始终含笑却渐渐趋于失明的眼睛,顶着被婆婆怨恨的风险选择了继续撒谎,谎称自己跟阿国离婚,要走了。
她哭着把阿国的抚恤金和这些年阿国工资卡里存着的钱谎称都是存款全部交给婆婆,她以为婆婆会怪她,没想到,婆婆还是那样慈祥地笑,看不清她的样子了,只不舍地摸着她的脸,说,“好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