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三人问清地方后结伴去了。
到了地儿,才发现,街坊邻居都来了,热闹倒是热闹,只是,全场只有徐鹏程一个忙前忙后。
徐鹏程见到他们很意外,忙招待他们坐下,强笑,“有霖还没到家,在路上了,马上到。”
话没说完,就有人叫,他忙得晕头转向,赶紧给他们倒水,黄大显一把抢过水壶,“快去忙吧,咱们谁跟谁,还客气什么!”
第205章 9-2 那个时候,充满希望
办丧事的地方简陋,座椅都很随意,甚至不那么干净。
这都是完全不符合贺君与标准的。
那凳子,贺君与坐不下去。
“咦,贺律师,坐啊,站着干什么?”景书从小摸爬滚打惯了,早已坐下。
还有比黄大显更了解贺君与的人吗?
他哼哼一声,知道他哥龟毛的毛病又犯了。
他的哼哼里带了嘲讽,“我哥高贵……”
话没说完,他哥就坐下了,睨向他的眼神里,是只有黄大显才看得懂的威胁。
黄大显:???
懵啊,我怎么得罪他了?我实话实说都还没说出来呢!
景书好奇,“贺律师,你这么看着黄大仙干嘛?”
贺君与坐得端直而僵硬,“他今天特别丑。”
黄大显:???
景书:???
隔壁桌吃着瓜子花生的街坊聊天时的唏嘘声驱散了这两人脑袋里的问号。
“哎,小徐是个好女婿啊!”
“可不是吗?莫家这回亏得有小徐。”
“你们听说了吗?老莫最后这段日子不能自理,全是小徐伺候的,擦洗喂饭,端屎端尿。”
“听说了啊,你看小徐累得,人都瘦了一大圈,那眼眶,都跟熊猫一样了。”
“小徐啊,听说是因为自家妈生病回来的,哪里想到岳父也病了,两边都没兄弟姐妹,两头跑,能不累吗?”
“老莫这病,其实好久了,一直瞒着,没告诉首都小两口呢,怕他们担心。”
“哎,天下父母心啊,这有霖还没回来呢!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你们说是图啥?”
“图啥?孩子小的时候盼着他们有出息,考好大学,远走高飞,等真的出息了,飞走了,却飞不回来了,这个孩子,只当白生了。”
“那怎么着?当父母的,也不能耽搁孩子前途啊,那不自私么?”
“可是,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为什么呢?前途又是什么呢?我们家孩子没出息,也挣不到那么多钱,我从前还挺羡慕那些孩子有出息的人家,没少揍我家那总是考不及格的小子,但现在看来啊,没出息也挺好,就守在我身边,我什么时候想看就能看着,儿孙满堂,热热闹闹,比给我多少钱都开心。”
“话不是这么说,你不能从你的角度想啊,你得替孩子考虑,孩子们闯事业,实现自我价值不好么?不能为了自己热闹就绑住孩子的脚。”
“什么事业?什么自我价值?不还是在另一个地方打工吗?挣的还没花得多。我听说小徐和有霖在首都还租着10平米的房子住,厕所都没有,这叫什么事业什么价值?我们家虽然没钱,但孩子也是住的大三居,一百多平,大落地窗,宽敞着呢!”
“这怎么比?老家一套房子还抵不上首都一个厕所贵!再说了,你儿那大三居还不是你帮忙买的?”
“对啊,啃老呗,那我的钱,迟早是他的,不给他花给谁花?我们这辈但凡能啃老,也不会这么辛苦,现在能让孩子啃老,那不就给他啃?”
“哎,算了算了,一家烧一家的灶,各家是各家的事,别说这些了,小徐一个人忙不过来,看着有什么事,我们街坊邻居的,也搭把手吧。”
聊天的几个人找事做去了。
黄大显是个自来熟的,景书也是,眼见不断有宾客来,也起身帮忙倒个水上盘瓜子什么的。
倒是贺君与,始终跟个菩萨似的端坐在那里。
这样的氛围他不习惯。到处是人,满是香烛的味道,明明是灵堂,宾客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还有唱歌的班子,唱得那叫一个热闹,歌唱演员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你怎么不唱个《今天是个好日子》?
莫有霖是这时候来的。
还穿着一身职业套装,高跟鞋,脸上妆容犹在,明显是直接从公司来的。
老人晚上去的,徐鹏程早上才告诉她。他知道她一向睡眠不好,吵了她睡觉是很大的事,反正人已经去了,早一个小时通知和晚一个小时通知没有太多区别,不如让她睡好。
宾客中有了不小的议论声:“回来了回来了。”
“有霖回来了。”
“这是老莫家女儿啊?”
“快不认识了……”
“这怎么,这打扮……”
莫有霖全都听见了,也全都没听见,目光只盯着那张黑白照片,而后跪倒在遗像前。
“有霖!”徐鹏程眼眶绯红,取了三支香。
莫有霖接过香,鞠了三躬,点上,眼神依然木然。
徐鹏程扶着她,“累了吧?先休息一下。”
她很瘦,几乎被他半抱着,扶到一边,想让她坐一坐,但宾客坐满,只有贺君与那张桌子空了三个座位。
徐鹏程扶她过去,对贺君与说,“贺律师,我媳妇儿在这坐会。”
贺君与没说话,点点头,他怕一说话,这香烛的味儿都进他的食管里去了。
莫有霖坐下来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呆呆的,也没跟贺君与打招呼,好像根本不知道对面坐的人是谁。
徐鹏程又开始忙前忙后照顾她。
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一双棉拖,给她换上。她其实怕穿高跟鞋的,刚开始到首都的时候跑业务,穿高跟鞋跑一天下来,脚全是泡,他便给她挑水泡,给她揉脚,那个时候,很辛苦,但还是充满了希望的。
而后又给她倒了杯热水,打了一份热饭热菜来,“将就着吃点啊!一会儿晚上再吃面条。”这一天赶回来,一路肯定没吃东西。
最后,外卖骑手来送东西,他取了来送给她,是一瓶隐形眼镜护理液,“里面有盒子,吃完饭洗个手摘了。”她常年戴隐形,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它,一天下来就特别不舒服,到家必须要摘下,才能彻底放松。
有人看在眼里,自然又要议论。
“莫家这闺女,可真福气啊,小徐也太好了吧,她才是孝女,还让小徐伺候她?”
“是啊,回来倒跟客人似的,坐着不动。”
“也不见她难过,眼泪都没有呢。”
“哎,我说老莫就是太惯孩子了,这孩子这性子是被惯得骄纵了的。”
莫有霖一个字一个字全都听见了,只是没反应,始终一动不动,没取眼镜,更没动那碗饭。
第206章 9-3 哭吧
莫有霖发了整晚的呆,第二天却突然活了过来,开始忙碌,安排饭食、迎送宾客、配合道场等等,看得见的事看不见的事,反正就是把自己忙成了个陀螺,停不下来。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将父亲送上山,再回到空荡荡的家中,闲下来的她呆呆站在空房子的中央,突然又开始找事情做。
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擦地,对,擦地,洗窗帘,快过年了,洗窗帘……
跟在她身后的徐鹏程只见她冲进浴室拿了把拖把出来,开始用力擦地,心里一酸,上前抱住了她。
“你让开,我拖地。”莫有霖的声音是哑的。
“有霖!”他更加用力,还抢走了她的拖把,扔在地上,“别这样。”
莫有霖被他按在怀里,久久地,没有声音。
“先休息一下?睡一觉?好不好?”他柔声问她,见她不吭声,正准备抱她去卧室,就听怀里溢出一声抽噎来。
是她在哭。
是该好好哭一场了……
她憋得太难受了。
无论是她刚开始长时的发呆,还是后来不给自己一秒钟休息的忙碌,都是不正常的状态。
哭吧,哭一场发泄出来。
他抱着她,什么也没说,只用一只手轻抚她头发,像很多年前他们在校园的樟树下拥抱时一样,那时候她是为什么哭呢?她一向好强,很少哭的。
哦,是因为优毕名单里没有她,她明明那么努力又优秀。
只是后来,他们这样拥抱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在那座快节奏的城市里,他们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奔跑和努力,用来变得坚强,也变得针锋相对,慢慢地,静静拥抱这件事就成了奢侈的事情。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她带着哭腔在他怀里问他。
他顿了顿,“突然变得严重,谁也没想到,老人家本来说反正要过年了,何必折腾你多跑一趟,等你过年回来,没准他都好了,谁知道,突然就恶化了……”
她放声哭起来,她过年根本不打算回来,根本没有计划回来……
徐鹏程知道她哭什么,他们已经两三年没回来了,就几天假,回来一趟浪费钱浪费时间,还折腾人,不如趁假期好好休息几天,他们实在是太累了。老人家会误解,也是因为看到他回家了,就以为女儿肯定也要回来过年。
她还在哭,哭着问他,“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为什么啊?每次打电话我问他身体好不好,他都说好,就上个月还跟我说好……”
上个月其实也不是她主动打电话,是她爸,给她微信留语音,提醒她北方冷,要多穿点衣服。
她那时候还觉得他啰嗦,每年一到冬天这样的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说,不知跟他说了多少次,北方有暖气,根本不冷,室内穿单件都行,可他就是记不住,每年冬天还是要重复说。
她哭得更大声了。
她是在他怀里哭着睡着的。
哭了很久很久,真的是哭累了,沉沉睡去,睡梦里还时不时抽噎一下。
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做梦。
梦境杂乱而跳跃。
梦见小时候爸爸牵着她手送她上学。
“爸爸,天安门在哪里啊?”
“在北京。”
“清华大学在哪里啊?”
“也在北京。”
“等我长大了,我要考清华大学,去看天安门。”
“好。”
“爸爸,那时候我要修一个大房子,把你和妈妈也带去。”
“好。”
梦里的场景马上又换了,童年、少年、青年,走马灯一样地变换。
她梦见她和徐鹏程回家过年,爸爸大老远跑到车站来接他们,看见他俩,笑容在满是褶子的脸上发光……
“爸爸!”她跑上去,人影消失,只剩空落落的车站。
“爸爸!”
她大喊,再也没有人回应她“好”……
醒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
身边睡着徐鹏程,她依稀知道自己在家里。是早上吧?天色微亮。
徐鹏程也醒了,被她喊爸爸的声音吵醒的,伸手来抱她。
她怔怔的,说了句,“跟爸说,早上煮糍粑吃,要放白菜。”
徐鹏程手臂僵住,她也一愣,而后,眼泪哗哗地掉下来。
第207章 9-4 回身之处
阳台上挂满腊肉和香肠,厨房里备好了糍粑和醪糟,储物柜里各种炸物、干果和糖果,冰箱里满满的,全是菜。
过年的味道。
其实成年后就很少再喜欢吃这些东西,尤其是腊肉和香肠,老家的习俗是要熏的,每年都要熏很多,她回来过年,回去的时候就要给她带到首都去,她不愿意带或者不回来,就给她寄。
直到有一年她回来,面对满桌腊味一点儿筷子也不沾,她爸还特意把腊肉骨头挑给她,说她小时候就爱啃这个。她那时只觉得烦,把骨头退回去,说:烟熏腊制食品全都不健康,吃了致癌。
那一回她爸脸上的笑容都僵了,还是徐鹏程把骨头夹自己碗里,“不吃我吃,我就爱啃腊骨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这么吃的,吃了一辈子也没毛病!”
后来,家里的腊肉和香肠再也没有熏,只挂在阳台上晒。
特意告诉她:没有熏过,只腌制好了,晒出来的。
还是要给她带、给她寄,满满一大箱,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负担。
一心一意只想努力奔跑展翅高飞的人,最惧负担。
而回身之处,皆是负担。
她蹲坐在客厅里,发呆。
徐鹏程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爸立了遗嘱,有话跟你说。”
她看着阳台,答非所问,“以后,没有腊肉吃了。”
他顿了顿,“有,我家有,我也会做。”
她回首看着他,眼眶泛红。
离婚这两个字,他们在吵架中已经说了很多遍。
他在最后一次争吵中负气说:我回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抱着她,“我们先去看看爸说了些什么。”
当地遗嘱库。
小城市,见面都是熟人,工作人员居然认识莫有霖。
“莫叔啊,来我们这咨询了很多次,老人家对新事物都缺乏信任,一再确认我们是靠谱的机构才决定在我们这立遗嘱。”
“舍不得花钱,邻居开玩笑,说女儿都在首都挣大钱了,怎么还这么抠抠搜搜。”
“还说他怎么不跟女儿出去享福,他说住不惯。”
“其实啊,还不是怕给你们增加负担。”
“他说,孩子在外面打拼不容易。”
工作人员把所有内容都交给他们。
遗嘱内容其实不多,老人家也没什么家业,就老家一套旧房子和两张银行卡里的钱,全部留给女儿女婿,让人意外的是,卡里的钱还不少,至少徐鹏程和莫有霖没有想到老人家有这么多钱。
幸福留言本开启,里面的字是老人家亲手写的,一笔一画,唯恐写得不清晰。
小霖:
你看到这页留言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从小就那么优秀,是爸爸的骄傲,也带给爸爸无数快乐,然而,对不起,女儿,爸爸这一生却没有什么本事,不能给你给你更好的生活条件,也不能在你成家立业这些事上给你更多帮助,害你在外面那么辛苦,很抱歉女儿,如果有来世,你还愿意做爸爸的女儿,爸爸一定更努力一些,让你过得更幸福。
说起来真的很惭愧,爸爸知道你一直想在首都买房,但爸爸没能力帮你,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的,老家的房子不值钱,爸爸这点积蓄对你来说也是杯水车薪,但就当是个念想吧,留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小霖,爸爸知道,你不喜欢爸爸啰嗦,但爸爸还是要再啰嗦一次,最后一次: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天冷了记得加衣服,一日三顿要记得吃,太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会儿,不要太逼自己,只要你健康平安,爸爸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