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姒脸色一垮,他这是真下了狠心了,暗叹了口气,正色道:“想卸他的兵权,势必会有一战,即便薛太尉不反,他底下的人也不会束手就戮。”
萧昱目光微垂,看着空净无物的棋盘,陷入了沉思。
一个权臣,杀了他这个人是很容易的,难的,是怎么分解他背后的势力,和那几十万的西府军。
他必须想办法先卸了他的兵权。
有兵才有话语权。
自古以来,大将交兵,都离死不远了,薛太尉不可能不知道失去兵权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松手秦州兵权。
可如果不卸他的兵权,他会仗着手里的兵,不停攻击皇后,阻止改革,而自己还要忌惮于他的兵权,不得不对他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不能追究,不能过问,不能给他的皇后一个公道,不能给他的子民一个交代,也不能让自己出了这口怨气。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那就让驸马清点兵马,令齐州军全面戒严,备战。”
萧玉姒身子颤了一下,面色震愕,“陛下,当真要如此吗?”
萧昱继续陈述着自己的打算,“我会下旨,以宋太师薨,朝中无人可用,征召薛太尉还朝辅政,让七叔代替薛太尉出镇秦州。”
萧玉姒摇摇头,这根本不可能成功,提醒道:“除非让薛策出镇秦州掌兵,否则,薛太尉绝不会交兵还朝的,七叔根本进不了秦州,陛下的任命诏书,将会成为一张废纸。”
“他不回,那就是抗旨不遵了。”萧昱手掌在棋盘上拂过一遍,道:“那我们便有弹劾他的口实了。”
萧玉姒哑然,眼神微动,怅然叹道:“陛下这是存心要逼反他们啊?”
“反了又如何?”萧昱语气平静,“僧孺说的不错,还怕他们不反呢,反了正好,一股脑全灭了,重整格局。”
萧玉姒愕然。
“或许我们可以像对待这盘棋一样。”萧昱手指缓缓划过棋盘上的经纬线,指点天下,“把这些世家当成棋子,打散了、打乱了、全灭了,再由我们摆上新的棋子,重整格局。”
萧玉姒摇摇头,劝谏道:“陛下,维持世家平衡稳定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太疯狂了,陛下会在史书上留下昏君、暴君的千古骂名。”
可是,他又何时在乎过身后名呢?
萧昱淡淡笑了,从容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他告诉她,“长姐,这魏国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
萧玉姒一怔,愕然看着冷颜沉声的天子,
“倾覆一切,重塑新生,才有一线生机。”
第116章 抗旨
萧玉姒很快就往齐州给霍肃去了密信。
如今齐州、定州的兵权都在霍肃手中, 秦州、并州军权在薛太尉手里。
可霍肃做过多年并州牧,惠政遍布州郡,人心归附,即便秦州作乱, 并州那些文武, 大概也不会一起作乱。
定州刺史魏崧,是帝后的人, 可安心。
庐江郡是建安门户, 现今是由宋穆之镇守, 可无虞。
徐州牧陈晖持中立态度,可争取。
只要守住建安门户, 守住台城,即便改革太急, 人心逆反,州郡作乱,也不会对国家造成毁灭性动荡, 他们手中的兵力, 也足够镇压叛军。
他们依然有五成胜算。
写完信后,萧玉姒起身, 看看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冬夜清寒, 草木凋零。
她抚着将要生产的肚子,目光灼灼,她的孩子, 一定会生活在一片太平安逸的乐土。
*
显阳殿。
廊下的灯笼被点亮, 朦胧的光影,一直蔓延到窗台。
窗内, 小火炉上,茶壶滋滋冒着热气,男子静坐观书,女子娴熟煮茶。
魏云卿情绪稳定后,宋朝来就离宫归家了,萧昱又一如既往过来留宿。
撤膳后,二人便坐在窗边的暖榻上观月煮茶。
魏云卿很久没有这般悠闲的煮茶了,她拨动着茶果。
萧昱抬眼静静看着她,突然道:“你身上这件袄,不似宫人手艺。”怎么会给她穿这么粗制的衣服呢?
魏云卿拨茶的手一顿,然后张开手臂,像个孩子一样展示着身上的小袄,道:“这是母亲给我缝的,是不是很不错?”
萧昱了然,怪不得手艺差了一截,含笑点点头,“嗯,果然知女莫若母。”
魏云卿抿唇一笑,茶沸后,她用竹勺舀起煮好的茶汤倒入茶碗,端给萧昱道:“冬日喝些姜果茶,暖身暖胃。”
萧昱接过茶,饮了一口,茶中煮了姜,喝下去热辣辣的,腹部一股暖意流淌,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魏云卿挪到他身边,紧挨着他,和他一起看着书。
萧昱长臂一伸,把她搂到了怀里,他身上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沉香气,魏云卿深吸了一口,顺势把手放到他腰间暖着。
“我听说你要召薛太尉还朝?”
她突然发问,不是才刚把这尊大佛送走不久吗?
“嗯。”萧昱淡淡应了一声,翻着书页,“要解他的兵权,必须先召他回京。”
魏云卿一怔,解兵权跟杀将有什么区别?何况是当朝三公,她的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衫,语气复杂道:“你难道还真想杀了他不成?”
萧昱沉默,书上的字不知看进去几个。
魏云卿抱着他腰腹的手臂渐渐收紧,抬头看着他道:“我那日只是一时冲动的气话,不是真想杀他,当朝三公,岂能儿戏?”
萧昱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不以为意道:“你不用多心,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要对付他,而是局势所迫,已经不得不走这一步了。”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杀了他,我比你压力更大。”
萧昱合上书,目光看向窗外的月色,“我年少继位,托政舅氏,他以元舅之尊总领朝政,以前还有宋太师能制衡他,而今宋太师薨,他便是这朝堂最大的虎,是我施政的最大阻碍,即便你不说,我和他之间,也势必是要有一战的。”
“可他到底是陛下的舅舅。”
“朝堂之上,只有大义,无论亲情。”
他说的坚定,似乎真是尽公无私,为了大义可以舍弃一切感情。
“皇权,不需要外戚制衡。”
魏云卿沉默着,亲情与爱情都是感情,如果为了大义可以割舍情感,那他们是否也要学会放弃什么?
她突然苦笑道:“所以他才要这样打击我,陛下既然要一视同仁的舍得一切感情,那陛下可以放弃他,也必须学会放弃我,他是在利用我逼迫陛下。”
萧昱神色一滞,他知道,这正是她不安感的由来。
他伸手抚了抚魏云卿的头发,没有再信誓旦旦的跟她承诺什么,保证什么,说自己绝对不会放弃她的话,他只是告诉她——
“你说的不错,如果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又谈何保护苍生呢?你们对于我,都是重要的存在,我只想不负苍生不负卿。”
可是,鱼与熊掌焉可兼得,世间哪有两全法呢?
不过,她总是要相信他的,他没有骗过她,也没有食言过,他是天子,君无戏言,他说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我也是苍生中的一个,陛下只有先守护了苍生,才能最终守护我。”她柔声说着。
萧昱心中微动,低眼看着她,火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红色暖光,熠熠生辉。
冬天来了,万物凋敝,无论对人还是动物,都是极大的生存挑战,只有撑过这个寒冬,才会在第二年春光的滋养下,重新焕发生机。
等到春暖花开,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了。
他下了足够的狠心,他不仅是想杀薛太尉,可他并没有告诉魏云卿自己的真实打算,那或许会让她再度陷入恐惧。
他只是自责于,因为自己的决策,或许会让她遭受更多无妄之灾,他无声拍着魏云卿的背。
月光透窗,落在他的肩上,他感受着这一片清辉的深重。
*
冬月,天子下诏,征召薛太尉还朝。
不出所料,薛太尉上表陈情,拒不还朝。
这在萧昱预料之中,于是,他便以外甥的身份,亲笔写了一封更加恳切的手书,以宋太师薨,朝中无人,新政艰难,他在朝中孤立无依,希望舅舅可以还朝辅佐他。
薛太尉则是以天子年长,已经亲政,何况朝堂已有周公,再度婉拒了天子。
天子连发三道诏书,薛太尉皆拒不奉召。
萧昱知道,他与薛太尉,已经不得不走上最决绝的那条路了。
*
秦州府。
薛太尉看着建安来信,轻轻笑了。
“这小子竟然敢弹劾我,真让人敬畏。”
薛太尉威震朝野,朝臣多畏惧于薛太尉的权势,以及世家与薛氏的利益牵连甚广,此番薛太尉不应天子召,他们也多不敢弹劾。
只有柳弘远,上疏弹劾薛太尉抗旨不敬。
何参军道:“这小子是长公主殿下一手提拔上来的,跟霍肃是同类,出身寒门,背景干净,与世家没有利益牵扯,除了依附皇权,没有其他上升途径,他们对天子有着绝对忠诚,是天子的一把好刀。”
“霍肃这把刀啊——”薛太尉突然感慨着,“我将他磨亮,如今刀锋竟是对准我自己了。”
“若非明公提拔赏识,他哪来的出头之日?怎么可能尚公主?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公主的一条狗罢了,公主让他咬谁,他就咬谁。”
薛太尉摇摇头,提醒他道:“轻辱你的对手,可不是君子所为。”
何参军惭愧颔首,他是秦州本地的豪强出身,对天子出台的一系列崇上抑下,排抑豪强之策抵触很深,骨子里是希望薛太尉起兵废帝,另立新君的。
可薛太尉这种人,没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是绝不会让自己背上任何污点的。
薛太尉拿着信走至灯前,静静燃烧着,“霍肃于乱军之中救过我,我提拔他是理所应当,他平定西凉,解决秦州边境问题,已经还了我的知遇之恩,仁至义尽了。”
“陛下此番征召明公还朝,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想收了明公的兵权,他手中又有霍肃这把刀,明公岂能坐以待毙?”
薛太尉不语。
何参军继续试探着,“陛下这是存心要逼反明公,好一网打尽啊!建安那边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来提醒天子,他的天下,当初可是靠明公坐稳的,莫要逼人太甚。”
信笺燃尽,灰烬落地,薛太尉松手,转身踏碎了纸灰。
*
薛太尉拒不还朝,建安朝堂人人自危,依附薛氏的世家,心里也都惴惴不安。
这一日,胡法境简装离开齐王府,来到中书省寻裴雍。
过往,刘讷担任中书令时,中书省都是裴雍说了算,如今杨肇调任中书令,裴雍反倒被他压了一头,那弹劾薛太尉的奏疏,直接递到杨肇手里,裴雍压不住。
胡法境心中不服,皇后压她一头,连皇后的人也要压她舅舅一头,她一贯要强,难免不平。
到了中书省,恰好柳弘远离去,柳弘远面无表情,纵使心中再厌恶胡法境,也不得不向齐王妃俯身作揖。
胡法境蔑视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听说你上书弹劾薛太尉?你不就是想凭借弹劾三公博个不畏权贵的美名吗?可惜了,即便你能入仕做官,依然配不上我小姨,还要被我压一头,你这样的寒门,永远到不了我的高度,无论何时见了我都要磕头。”
柳弘远默默听着她的蔑视羞辱,只淡淡道:“我与令尊如今在门下省共事,我是低王妃一等,只是不知令尊平时与王妃相见时,是不是也要向王妃作揖磕头?”
“你……”胡法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说完,柳弘远依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放低姿态,俯身作揖,方才转身离去。
“可恶。”胡法境看着他的背影,紧咬银牙,柳弘远无非是背靠天子才敢在她面前这般猖狂,等她得势,早晚要收拾了他。
入内后,裴雍遣退了所有人,问她此来何事?
胡法境道:“天子有召不回,即便薛太尉给了理由,可到底是把柄,会有越来越多人弹劾薛太尉的,这对我们很不利。”
裴雍肯定道:“薛太尉是不会放手秦州兵权的,可是他也绝不会谋反。”
如果废帝,另立齐王,那是皇室自家矛盾,世家不会有异议。可若薛太尉废帝自立,那就是谋反,会遭到所有世家的反对,绝不可能成功。
“薛太尉本是强势的人,可到了这节骨眼上,怎么反倒犹豫了?不就是废后吗?只要谣言舆论造势到位,白的也能给他描黑,他随时可以打着废妖后,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逼迫天子放弃新政。”
“他是外戚,外戚的权势来自于皇权,他顾虑太多。”
“妇人之仁,优柔寡断,薛太尉早晚要被天子拿捏,我们不能一直听他调遣,得自己做些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子的软肋,只有皇后,对皇后的打击不能停,天子对付薛太尉,我们就对付皇后,只要皇帝不心疼他的小皇后,我们就看双方谁先顶不住。”
裴雍想到了什么,提醒道:“先前宋夫人入宫住了一段时间,只是如今宫廷内外,都是陛下的人,宫闱之事,我们难以知悉,虽不知宋夫人是为何入宫,不过大概率跟皇后有关。”
胡法境眉梢一挑,心中有了判断,“让生母入宫陪伴这么久,想来皇后的情况不好了,皇后意志薄弱,正是我们的可趁之机。”
只要逼死皇后,天子就绝嗣了,以后,必然是她胡法境的儿子登基。
裴雍思索着,可是胡法境到现在身上也没一点儿动静,倒是让个贱婢先怀了,又问道:“对了,你府上那个侍妾如何了?之前你拿了东西就走,怎么不见回音呢?”
一听这话,胡法境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嫉恨之色,“果然是贱婢,净会狐媚装柔弱,殿下跟防贼一样防我,丝毫不让我近她的身,不过我若想治她,还怕没法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