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出兵都讲个名正言顺,挥兵向内,不以清君侧之名起兵,便是谋反,可没有靶子,怎么清君侧?
何参军提醒着,“当初建安便有浮云蔽日的流言,如今建安又起皇后惑主之音。皇后乃宋氏外孙,实非佳种,只有废后,才能给宋氏最沉重的打击,才能再度架空天子,才无人能撼动明公的地位。”
薛太尉眉梢一动。
“明公,绝佳的借口就在眼前了,妖后不废,六军不发。”
何参军怂恿试探着——
“诛妖后,清君侧。”
*
建安流言已成鼎沸之势,妖后惑君,祸乱朝纲,逼杀忠良。
他们不能直指天子,背上谋反之名,就只能攻击皇后,以天子被妖后蛊惑了,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皇后身上。
这一日,胡法境又来找裴雍。
“他是靠薛太尉坐稳的皇位,如今还想鸟尽弓藏不成?”
“最是无情帝王家,权力当头,无论舅甥。”裴雍扬着手里何参军来信,幽幽道:“这是你死我活之争。”
胡法境看完信,咬牙切齿道:“薛太尉不肯起兵,我们都没他的号召力,必须以舆论施压,让他骑虎难下。”
裴雍跟她分析着当下局势,“秦州出了那么大乱子,薛太尉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他若不起兵,秦州文武就不会出兵抗敌,天子就能以凉州之事追责他。他若起兵,胜算只有五成,赢了还好,若是败了,就是满门覆灭。”
“那就赌一把啊!”胡法境拍案而起,“优柔寡断,优柔寡断,薛太尉就是顾忌太多,废后之心根本不坚定,他就是在给自己留退路。”
留退路就是示弱之象,天子只会步步紧逼,薛太尉一旦交兵,他们就什么仰仗都没了,若真让天子废了九品中正,门阀格局就全毁了。
胡法境双手紧攥,身子都在发抖,道:“舅舅不会不清楚皇帝做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若是策试改革成功,废九品,开科举,那些寒门庶族有了出头之日,我们就全完了,想想我们以前是怎么欺压他们的?”
裴雍眼神一动。
胡法境嘴唇微颤,语气流露出几分绝望,“何况,我没有儿子,那贱婢就快生了,她若再生个儿子,我就得落得个陈阿娇一般幽禁被废的下场!”
她不要被幽禁一辈子,她不要让让那贱人得意。
裴雍眉峰微蹙,东西不是早给她了吗,那贱婢怎么到现在还活着?询问道:“那东西你拿走那么久,还没用吗?”
胡法境稍稍冷静情绪,平静道:“齐王对我戒备心很重,我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公主生产之夜,齐王没有回府,我才有了机会,只是才过了月余,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裴雍点头,“这是上一任秦州牧用过的招数,既能杀人无形,又无人能查到你的身上,放心。”
胡法境沉沉“嗯”了一声,眼中冷光一闪。
*
离开裴府后,胡法境又以探视公主和孩子的名义入宫了一趟。
即便她们私下早已暗流汹涌,还是要维持表面的和谐。
萧玉姒客气的向她问了问妙英的情况,胡法境只说一切安好,自妙英有孕以来,她一直都是谨慎照顾,一定会平安生产。
萧玉姒点点头,告诉她,“朝廷准备重用你的父亲,陛下追责薛太尉,已经免了薛策的官,暂时让你父亲代他担任领军将军之职。”
胡法境淡笑道:“家父一定尽忠报效天子。”
萧玉姒点点头,她当然不会怀疑胡轸的政治立场,只是这胡法境可不是善类。
又闲聊了几句后,胡法境便告辞,前往显阳殿给皇后请安。
显阳殿。
魏云卿正在窗前侍弄着几枝刚折回的梅花,院中的沙门梅也开了,跟窗台的梅花争艳着,在这荒凉的冬季开出了一片春色。
胡法境福身请安。
魏云卿转身看着她,淡淡一笑,放下了手中的剪刀,请她上座,吩咐宫人上茶,客气招呼了她。
“王妃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胡法境道:“听闻近来建安流言沸沸扬扬,妾担心皇后,故来探望,见皇后一切安好,妾便安心了。”
魏云卿神色一滞,不解道:“流言?”
那浮云蔽日的流言不是早就平息了吗?
杨季华端茶过来,听见这话,心中一紧,将茶放下,不紧不慢道:“哪有什么流言,先前的已经都平息了,现在已经无人敢散播了。”
“听说是有新的流言了,好像是秦州那边的问题,他们好像对皇后有些不满。”
“什么?”魏云卿心里一咯噔,秦州世家,询问着,“他们说了什么?”
杨季华倒吸了一口气,连连给胡法境使眼色。
胡法境却都视若无睹,继续自顾自对魏云卿道:“好像说的是什么妖后惑君,祸乱朝纲,皇后不废,六军不发。”
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皇后不废,六军不发。
周围陷入一片沉寂,一抹红色渐渐爬上她的眼梢,继而蔓延整个眼眶。
他们还是要生生把她和萧昱推到对立面。
她沉默着,眼中含泪,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皇后?”胡法境心中得意,嘴上还是劝抚道:“皇后别放在心上,谣言之所以是谣言,就因为它不是真的,时间久了,自会自生自灭。”
魏云卿没有回应,她侧开脸,眨了眨眼睛,淡淡对胡法境道:“我今日有些累了,王妃先回去吧。”
胡法境嘴角微扬,微微颔首,告退。
人一走,魏云卿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下来。
杨季华给她擦着泪,愤愤道:“那胡氏就没安好心,殿下别听她胡言乱语。”
魏云卿黯然道:“她怎敢公然欺君呢?她敢当着我的面如此说,外边定然都是这么传的,你们都不告诉我,你们都瞒着我。”
杨季华连忙解释道:“皇后身份尊贵,怎能让这些污言秽语污了圣听?何况那些谣言本是为了攻击陛下的政策,陛下只是不想让皇后被他连累。”
“我与他夫妻一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何况,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了,瞒的了我一时,瞒的了我一世吗?”
杨季华默然,叹了口气。
夜里簌簌下起了雪,晚间,萧昱来到显阳殿,情绪微微愧疚低沉。
流言之事,终是没瞒住魏云卿,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如今再遭冲击,她纵是难过,也可以冷静面对了。
殿中地龙烧的暖,二人在榻上静静相拥着。
魏云卿把脸埋到他的怀里,萧昱觉得胸口湿了一片,他抬起她的脸,在朦胧灯火下,看到她脸上两道银痕,闪闪发亮,她哭了。
他轻轻吻掉那痕迹,告诉她,“别怕,我们会赢的。”
她落寞道:“我如今似乎真的成了陛下的阻碍了,我不让位,似乎就无法平息众怒。”
秦州世家坚持要废后才肯出兵退敌,如今的局面,似乎真的到了天下与她只能选一个的地步了。
“你又没有干预过朝政,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阻碍。”萧昱面色凝重,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抚着她。
“没担当的皇帝才会把责任推卸给后妃,我做的事,我一定会负责到底。他们只要想反,有的是借口,即便没有你,他们也会推其他人出来做借口。卿卿,你一定要坚强,只要挺过去,以后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魏云卿鼻子微微酸涩,有种泫然欲泣之感,她的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腹,无声点了点头。
萧昱低头,温柔细密地吻着她的额间碎发。
*
翌日,萧昱又召来萧景到式乾殿议事,二人从白天论到黑夜,还在争执。
“还记得我那一夜跟你说的话吗?”
萧昱看着他,目光带着期望。
萧景眼神微动,语气坚决道:“不可能,我不会答应。”
萧昱继续劝说着,“现在局势所迫,必须快刀斩乱麻”
“不行,那样的代价太大了,不值得!”萧景厉声反对。
“不值得。”
气氛僵持而紧张,兄弟二人各自坐在一边的矮阶上,背对着彼此,各自沉默,各自思索。
“还记得我们儿时的发愿吗?”萧昱突然问他道。
萧景一怔,两个孩童的声音似乎跨过时间的洪流,再度传入他的耳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萧昱继续道:“我们兄弟一心,你我不分彼此。”
“陛下。”
萧景哽咽了,他缓缓回过头,看着自幼与他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兄长,从他沉重的背影中,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与此同时,萧昱也转过了头,兄弟二人视线交汇。
萧昱对他伸出手,萧景艰难抬手,掌心似有万斤,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手,放在天子的手掌之上。
*
夜深后,萧景回府。
胡法境迎了上来,殷勤的帮他拂着身上的风雪,她今晚必须留下他,她必须尽快生下子嗣。
萧景推开她的手,冷冷问她,“你去找皇后了?”
胡法境一怔,面不改色道:“嗯,去探望公主,顺便给皇后请了安。”
“你把那些流言都告诉皇后了?”
胡法境眉梢微挑,冷笑道:“殿下紧张什么?她如何关你什么事,紧张的好像她是你的皇后一样。”
“你放肆!”
胡法境微翻白眼,手指又沿着萧景的手臂抚了上去,“政斗激烈,以后对她的打击会越来越多,坐在最高位,就是要承受比一般人更多的风雨,如果她脆弱成这般,连这点儿流言的打击都承受不住,还怎么母仪天下。”
“你够了。”萧景厌恶地抽回手臂,“皇后如何,轮不到你操心。”
说完,就要拂袖离去。
胡法境拦下他,“徐氏月份大了,不宜侍候殿下,今晚让我侍候殿下安寝吧。”
萧景心中立刻升起一股难以言述的厌恶,他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无视了胡法境。
胡法境拉着他的袖子,放低了姿态,苦苦挽留,“殿下,你不能走,你必须给我一个孩子。岂止是皇后饱受流言攻击,殿下至今不碰我,我又何尝不是?只要给我一个孩子,让我有一个孩子相伴就好,有了孩子,我以后绝不再纠缠殿下。”
萧景厌恶地推开她的手臂,“放手。”
胡法境不依不饶,她必须留下他,他不碰她的话,她根本没有怀孕机会,没有儿子,她就没有依靠,有了儿子,她随时能从王妃变太妃,甚至日后扶持她的儿子登基也未尝不可。
她必须跟他要个儿子,哪怕一次不行,找其他男人借子,也需要他先破了她的身。
就在二人纠缠拉扯时,婢女心急火燎来回话,“殿下,不好了,徐女史要生了。”
萧景和胡法境双双怔住。
萧景瞳孔微张,妙英的胎像一直很稳定,现在明明还不到日子,明明还差两个月,怎么突然要生了,他心乱如麻,匆匆往吴妙英房中去。
胡法境手上落空,她看着萧景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笑容。
第119章 血崩
红, 满目只剩一片刺目的红,房中充斥着烧焦的炭火味儿和浓重的血腥气。
萧景一阵晕眩。
太医们在忙碌着,因为早产失血过多,太医不得不施针催产。
很快, 一个强壮而富有生命力的婴儿, 乘着洪水般的血浪,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肆无忌惮的哭喊着, 哭的那般嘹亮有力。
婢女们欣喜地抱着孩子下去清洗。
胡法境立刻拦下一个婢女, 焦急询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婢女回道:“恭喜王妃, 是个男孩儿。”
胡法境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可当她看到血泊中, 奄奄一息的女子时,突然又松了一口气。
她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这个孩子的母亲要死了, 他马上就是她的孩子了, 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冒险生子了。
萧景无措地蹲在榻前,像过往她照顾自己一般, 用手碰了碰她洁白的额头,“妙英, 你怎么了?”
他低声呼唤着吴妙英,跟她说着话,可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 脸色因为失血, 苍白如雪。
她听不清,她的生命似乎都转移到了这个小小的婴儿身上, 她感觉很痛,好痛好痛,有什么东西在汩汩流出,一点一点抽干她的生命力。
她好累啊,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她低喃了一句,“殿下,让我睡会儿吧。”
萧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给她擦着头上的汗。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不好,是血崩了!”
萧景脑中嗡嗡作响,他看到血还在流,像一朵朵绽放的桃花,红光灼灼,漫山遍野。
婢女把清洗干净孩子又抱了出来,准备抱去给吴妙英看时,却被胡法境拦下,她理所当然地接过孩子抱着哄着,冷漠地看着忙碌为吴妙英施针救治的太医们。
吴妙英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白的像屋外的雪。
昨日又下雪了,她站在廊下看雪,想起了濮阳的冬天,一去故乡十余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家看过了。
萧景看着那一滩血迹,记忆仿佛穿越了重重时间的阻碍,回到了出生伊始那一刻,在无边浩瀚的血浪中,他踩着同样的血舟来到这个世上。
他看着血泊中的女子,仿若看着母亲曾经的死亡。
他是一个罪人,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又害死了他的爱人,他以为这个孩子的平安降生会将他从母亲之死的噩梦中拯救,而此刻,一个生命的渐渐消逝,却是把他推向更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