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是孕妇补气血必备之药,孕妇孕期本就气血两虚,妙英血崩,太医也只会以为她是因为气血虚弱才会血崩,根本不会想到是日常进补的汤药,非但没有为她补足气血,反而让她的气血更加虚弱。"
萧昱只觉得脑子嗡嗡一片,根本没听到魏云卿后来又说了什么,他满脑子都是那几个字——
“夹竹桃粉……”
萧玉姒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她呆呆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愤恨哀痛的凄然。
魏云卿还以为她是为了妙英死于非命而伤神,又打开丹卷的记载,继续道:“我在葛仙长的记载中查到了这样的害人手段记载,说是最早见于宫廷贵人之身,陛下和公主听说过这种手段吗?”
萧昱黯然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魏云卿疑惑的视线又看向公主,而萧玉姒在看到那一页记载后,已经忍不住掩面而泣了。
魏云卿不解地看着他们,他们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神色之忧伤,似乎并不只是为了妙英的悲剧。
她翻着书卷,疑惑道:“这记载有什么问题吗?”
萧昱眨了眨眼睛,整理好了情绪,语调平静的似乎是在说一件早已释然的事,“当年母后,就是这么被人暗害,才会在生产齐王时难产血崩的。”
当年薛皇后的死因,太医均无法查出,正是葛璞最终找到缘故。
魏云卿愕然,半张着嘴,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炸开碎裂,放在手卷的手指也开始蜷缩,心虚的将丹卷合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萧昱很早就跟她说过的,薛皇后生产齐王时血崩,是因为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原来,葛璞书中记载的贵人病例,就是薛皇后血崩!
原来薛皇后被暗害,竟是和妙英之死用的一样的手段!
魏云卿心中轰然作响,千头万绪。
萧昱说过,齐王从不过生辰。
因为齐王生辰之日,便是薛皇后忌日。
她顿时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太残忍了,无知的把他们儿童时对于母亲的血腥痛苦记忆,再度展露在他们面前。
殿中的气氛沉郁,众人都默不作声。
妙英之死,又勾起了他们幼时生母离世的记忆,那种,被人操控于股掌,朝不保夕的恐惧。
姐弟三人自幼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才谋得如今的安稳,瞬间,又被撕开一道裂缝,提醒着他们过往的惨剧。
“陛下,我……”
萧昱脸色阴郁,沉声道:“秦州盛产当归,宫廷以及王府所用,均来自秦州特供,他明知母后为何而死,为何还要故意用那些恶人用过的手段来刺痛我们,打击我们?”
萧昱紧攥手指,语气冰冷。
“其心可诛,何其恶毒!”
魏云卿愕然,他怀疑是薛太尉指使的?摇摇头道:“可是薛太尉远在秦州,不该是他。”
萧昱恨声道:“这件事当年查出后,皇室隐而不发,只有至亲之人知道个中原委,外人无从得知。能用这种手段害人,即便不是他干的,也是他的心腹干的,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干系。”
心腹,裴雍?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萧玉姒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当归被震落在地,“当年父皇推行改革,世家反对激烈,前秦州牧以此暗害母后,打击父皇。薛太尉隐忍多年,才将始作俑者家族连根拔起,为母后报仇,可他自己执掌了秦州军权后,竟也成了在阴沟玩弄风云的阴谋者。”
薛皇后难道不是他的妹妹吗?他明知那是他们姐弟幼年的阴影,为什么还要将母后的死因告诉其他人?还纵容别人以此打击他们?
难道,真是权欲害人吗?
就在这时,梁时匆匆来报,“陛下,不好了,齐王殿下突然出城,径直往西山南麓而去,非要挖开吴县君的墓,要再看吴县君一眼。”
“什么?”萧玉姒大惊失色。
萧昱“蹭”的站起身子,眉峰紧蹙,而后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十五。”
众人愕然,是薛皇后的忌日。
每年薛皇后的忌日,齐王都要在佛堂为生母祈福。
定是追思薛皇后时,又想起了与她一样死于非命的妙英,母亲与爱人,一模一样的死法,双重的痛苦打击。
妙英之死,对齐王来说,不仅仅是爱人的消逝,更是他母亲曾经的陨落。
那是他自幼刻于心底最深处的愧疚与恐惧。
萧玉姒一阵揪心,撑着身子便要起身,准备亲自去把齐王找回来。
萧昱立刻拦下她,把她按回榻上,正色道:“姐姐还在月子里,不宜出门见风,我去把僧孺找回来。”
“我也去。”魏云卿立刻起身跟上。
萧昱拉起她的手,二人匆匆离宫前往西山。
*
西山南麓,群鸦飞过。
萧景失魂落魄,涕泪横流,双手刨着墓所的土,十指早已血迹斑斑。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帝后的马车离宫,一路飞驰而行,很快就到了西山。
魏云卿和萧昱急急追来,墓所的封土已经被挖的凌乱,齐王双手胡乱刨着土,举止癫狂,周围跪了一群的侍卫,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二人看着绝望的齐王,揪心不已,谁都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他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念一句,挖一抔,太阳落下了,第二天还能再出来,可是人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
魏云卿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可怜身影,也忍不住哭了,行路难,那是妙英生前最爱唱的歌。
齐王为了推动改革,做的一切努力,无非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受制于人,可以保护所有他在乎的人,可以让他和妙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在一起。
可是,他害死了他的母亲,也无法保护他的爱人。
而他的孩子,竟也要承受如他一般的愧疚和煎熬,这仿佛是一个诅咒,在他们父子的身上代代相传,永远都不配被救赎。
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与无助。
魏云卿看着这一幕,想起过往渴望被爱的自己,瞬间有了与齐王感同身受的绝望,深刻洞悉着他的痛苦。
而如今她已经得到救赎,拥有了母亲与丈夫的爱,可齐王什么都没有了,还要终身背负着悔恨与愧疚。
她心里一阵一阵抽搐,不由掩面而泣,萧昱拥着她轻轻安抚着。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萧景哽咽着,眼泪滚滚落下,与挖开的黄土混合着。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他痛哭失声,双拳狠狠砸在了墓土之上!挖不开,挖不开了……
“行路难,行路难,夜闻南城汉使度,使我流泪忆长安!”
他倒在墓前,早已泣不成声,此生空余泪,不见有长安。
魏云卿也哭的身形瘫软,萧昱扶着她,看着萧景,嘴角微微抽搐着。
他拍了拍魏云卿的背,示意她在这里等着,独自走到了萧景的身边。
他站在萧景的背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像一个兄长一样,给他支撑,“你要让她至死都不得安宁吗?你不要给她报仇吗?”
萧景神色一动,满是泥污的手指微微收了回来,报仇?
他的眼神闪动着,微微直起身子,转身看着萧昱,脸色愕然,“报仇?”
萧昱蹲下身子,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提醒他,“你越是这样,那些恶人就越是得意,你不能被他们打垮,你还没有完成对妙英的承诺,我们的理想,你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萧景神色呆滞,看起来毫无斗志。
萧昱拉起他的手,把那一小块当归放到了他的掌中,合上,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是夹竹桃粉。”
听到那四个字,萧景脑中轰的一声,恐怖的记忆如同蚂蚁,啃食着他的思绪。
他的眼睛无措的左右闪动着,泪水滚滚而落,一股巨大的悲痛冲上他的喉头,阻隔了他的声带,以至于他几乎不能发出声音。
“母,母后……”
萧昱把他抱到怀里,紧紧抱着,安慰他,他红着眼,沉声告诉他,“你必须振作起来,你不能被打垮,如果不把元凶背后的大树连根拔起,攻击伤害永无止境,你什么都保不住。”
萧景眼神一动——元凶。
即便是胡法境下的手,也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如此手段。那件事,薛太尉是知情的,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们?
朝堂之上斗归斗,也无需如此诛心吧?那不是他的妹妹吗?他心里不会痛吗?
他忘记了薛皇后是他的妹妹,是不是也代表不再认他们是他的外甥了?
事情发展至今,他们舅甥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决裂的地步了,他要往死里打击他们,他们又岂能坐以待毙?
所有伤害他们的人,一个都不值得被宽恕。
萧景擦了擦眼泪,神色已不复刚刚的悲伤,而是被一层浓重的暗色笼罩,他不能被打垮,他不仅要为妙英报仇,还要让千千万万如她一般可怜的人,都有出头之日,都不会再被这些权贵宰割欺辱。
这是他的理想,也是妙英的愿望,只有实现它,才是对妙英最好的告慰。
他下定了决心,告诉萧昱——
“陛下,那一夜你说的话,我答应了。”
萧昱心中一酸,喉头微堵,兄弟二人的手掌,再度紧紧握在了一起。
第121章 密旨
萧景返回府中时, 已经收拾好了情绪,面上看不出丝毫在西山时的失魂落魄。
胡法境那些小盘算,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即便他们拿到了证据,为了一个侍妾, 也没有让王妃赔命的道理, 顶多将胡法境幽禁,甚至连王妃的身份都不能废黜。
可幽禁她是无法解恨的, 反倒还会因此牵连裴雍, 薛太尉, 胡轸一连串的人,引起朝廷不稳, 甚至连已故的薛皇后都要被人拉出来议论。
其他人也就罢了,可他们姐弟, 都不想他们可怜的母亲再被打扰死后安宁,被人议论了。
萧景仍做不知情的模样,丝毫没提当归的问题, 继续和胡法境虚与委蛇着。
他会拆解她背后的势力, 他要她绝望,他要她一点一点走向自我毁灭。
*
胡法境自认天衣无缝, 自是不知他们姐弟早已洞悉真相。
可齐王毁墓之事已经在建安闹得沸沸扬扬,为了一个侍妾如此不顾身份, 不成体统,让齐王在世家中遭到不少鄙薄嘲讽,连带胡法境这个王妃, 也被京中贵妇们嘲笑驭夫不严, 让个妾室踩在自己头上。
胡法境生而骄傲,几时受过这种轻辱, 齐王如此不顾身份,那是在公开打她的脸。
至此刻,她对齐王已经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世上男人皆不可靠,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是实在的,如今她便只想要那权力,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对她唯命是从。
建安流言愈演愈烈,天子与秦州的矛盾已经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只要秦州反,废皇后,她便又能将小世子要回来自己抚养了。
有了这个孩子,她依然有临朝称制的胜算。
*
腊月下旬,荧惑犯房,司星监占曰——
将相有忧。
星象永远是为政治服务,天子恐怕是要以此映射薛太尉了,百官均惶恐不敢乱言。
当初薛太尉以星象局针对皇后,如今自己也反入局中了。
这一日朝会上,萧昱决定对薛太尉下最后一道征召诏书了,如若再征召不回,便彻底放弃征召了。
而这一次,他准备派一位可靠的大臣亲自前往秦州传旨,以示重视,当朝询问群臣谁愿前往秦州传旨?
朝堂之上,百官惶恐。
朝臣没有人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天子与薛太尉的博弈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这最后一道旨意,如若征召不回,不是薛太尉死,就是秦州反。
无论哪种情况,前去传旨的官员都是九死无生。
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满朝公卿,唯唯诺诺,竟无一人敢接旨。
萧昱冷眼俯视着满朝公卿,一片枯木败草,无一骨节矣。
一片寂静沉默。
“臣愿往。”
突然,一道平静无波的声线传出,声调不高,可在满朝寂静中,又显得那般洪亮有力。
萧昱微微动容,看着站在殿下,俯身作揖的清俊青年。
宋逸站了出来,腰背笔直,声音清亮,“臣愿往秦州传旨。”
萧昱愕然,随即沉默。
宋太师薨后,宋瑾兄弟都需要解官为父守孝三年,而宋逸作为族侄,只需服孝数月,他是如今朝堂上唯一能代表宋氏的子弟了,是皇后背后重要的政治支撑。
萧昱心里,其实不大愿意让他去冒这个险。
“宋卿年轻,换个人吧。”
萧昱淡然拒绝了他,继续看着满朝公卿。
宋逸站出来之后,再没有一人肯站出来了。
宋薛本就是政敌,这得罪人的事,宋氏子弟去干最合适不过,宋逸既然已经站出来了,就让他去好了,即便最后出事,也能推到宋氏头上。
朝堂再度陷入沉寂。
宋逸又往前走了几步,敛襟跪倒在了天子面前,俯首请求,“请陛下允许微臣前往秦州传旨。”
萧昱心中复杂,沉默看着跪倒在地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