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尉眨了眨眼,视线微微模糊,天子想杀他,是应该的,因为当年先帝,也是这样维护薛皇后的。
宿命流转,他们父子会选择一样的路,而他却再也没有归路了。
棋盘渐渐铺满,大雪静静落下,廊下的灯火发出朦胧的光线,鬓间的不知何时冒出的银丝,闪着冷光。
这两年,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了,如今似乎都看不清棋盘了,真是老了吗?
薛太尉心不在焉,何参军亦不敢全力以赴,落子之时,犹在思索,如何能让薛太尉不着痕迹的赢了。
薛太尉落子,他又想起自己主持度田那一年,世家反对激烈,对薛皇后的攻击愈演愈烈,面对流言,先帝置若罔闻,依旧给他绝对的信任,他们顶住压力,同心协力,力求变革。
然后,意外发生了,这一年,薛皇后在生产齐王时,难产血崩,意外驾崩。
妹妹的死,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瞬间清醒。
那时的他,空有高名,没有兵权,没有兵权支撑,官位再高,都不过是无本之木。
冒进改革,没有兵力保驾护航,怎么可能成功?
薛皇后驾崩了,可他们甚至连追究薛皇后死因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忍痛强咽下这个教训。
先帝遭此打击,意志消沉,不得不中止了度田,没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而他,经过多年的经营,终于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有了给薛皇后报仇的能力,把始作俑者家族连根拔起,将秦州兵权收入手中。
可有了兵权,有了底气之后,他却再不如当年一无所有的时候那般满怀壮志了。
他一改曾经强势的为政风格,处事愈发谨慎犹豫,三思后行,无非是不想再有人因自己的冒进受伤害。
可如今,有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如他的妹妹一般死去,当年的悲剧循环往复,又在他的面前上演,齐王将要承受比他当年丧妹之痛,更加难以承受的痛苦,以及,无尽愧疚。
薛太尉长吐了一口气,在棋盘落下最后一子,闭上了眼。
曾几何时,他那被复仇的恨海蒙蔽的初心,却再也看不清了呢?
他的入仕初心呢?
沉沦,难道是他唯一的出路吗?
一局毕,胜负未分。
薛太尉将剩下的棋子扔入棋盒,若无其事的收拾着棋局,待棋局收拾完毕,才取出棋桌下的手谕,缓缓道:“圣上赐我一死。”
何参军大惊,手中的棋子哗哗落地,连声劝谏,“明公岂能这样束手就戮,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如反?”
薛太尉摇摇头,薛氏一族百口人命都在京城,都在天子手里捏着,他反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弟弟。
这场较量,他终是败了。
薛太尉起身,返回斋中,提笔研墨,写下答书,交给了宋逸。
宋逸默然将答书收入怀中,心知薛太尉已经做出选择了。
兵权卸了,薛氏便彻底跟秦州世家撕破脸,于士族无容身之地了。不卸,他要么死,要么起兵清君侧。
可是,如今后位上的女子,不是和他的妹妹一样无辜吗?他要清什么啊?
他的权欲,已经害死薛皇后了,还要再害死她一回吗?
他进退维谷。
薛太尉端起毒酒,视线看向看着廊下的茫茫大雪,一路至今,这一身兵权,卸与不卸,都由不得他自己了,他终是不能卸啊!
他端着酒杯,遥敬建安方向,依旧坦然对何参军道:“可惜此酒,不能相劝了。”
一饮而尽。
“明公!”
何参军扑通跪倒,痛哭流涕。
酒杯脱手,薛太尉走向廊下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容赴死。
当初的志向,早已模糊的不成模样。
他不由自问,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权欲熏心吗?
天地一片白茫茫,大雪落了一身去,拂了一身满。
“好一场大雪啊……”
*
望建安,前程渺渺鬓斑斑。
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
青泥小剑关,红叶长江岸。
君恩负,故乡远,将去千里不复还。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第123章 谋反
新年的第一场大雪, 在一片呜咽声中静静停止。
薛太尉倒下了。
秦州府上下混乱一片,宋逸趁乱悄无声息离开了秦州府。
时近平旦,城门将开,宋逸在城门开后的第一时间驱马出城。
萧泓还在城外等候着, 他没听宋逸的劝告, 子时之后,依然守在城外等候消息。
看到宋逸出城后, 萧泓长舒了一口气, 立即驱马迎了上去, “景逸。”
宋逸愕然,“殿下怎么没走?”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独自走?”
宋逸面色凝重, 扬鞭驱马,马蹄下碎雪翻飞, “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萧泓见他神色很不寻常,心中一沉, “怎么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冬日的风在耳边呼啸着,声音被风吹散, 可萧泓还是一字一句听清了那几个足够震塌心底防线的消息。
“薛太尉薨了。”
萧泓面色惨白,如坠冰窟。
*
与此同时, 何参军召集文武官吏商议后事。
秦州文武皆服孝跪坐于灵堂。
何参军愤慨对众人道:“皇帝不念旧恩,罔顾人伦孝义,为妖后所惑, 派宋逸传旨, 枉杀忠良,实则昏庸, 不配为人主,今当起兵,为公平反。”
底下众人愤然赞同,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秦州主簿则反对道:“太尉临终前,令我等散去兵众,归顺朝廷,何故起兵,自取灭亡?”
何参军脸色一沉,薛太尉服毒后,弥留之际的嘱咐再度在耳边回荡——
“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为。我死之后,释兵散众,归身朝廷,保全门户,上策也。退据秦州,集中兵力,谨慎自守,贡献不废,中策也。调兵东下,攻打建安,寄望侥幸,下策也。”【注1】
“明公临终留下三策,然其所言下策,才是上策。”
何参军起身,扫视众人,正色道:“即便我们放弃抵抗,迎广陵王入主秦州,朝廷也不会放过我们,早晚要打散我们的势力,将我们逐个击破,倒不如借薛太尉之薨,放手一搏,起兵东下建安,胁迫朝廷,事成之后,推我为秦州牧,定不负在座诸君。”
秦州司马愤然起身,率先附和,“好,今日,我们便在明公灵堂誓师,东下建安,为公报仇!”
何参军闻声,一把扯下头上孝布,高高举起,振臂一呼——
“诛妖后,清君侧。”
随即,堂上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之声。
“诛妖后,清君侧!”
……
另一边,宋逸和萧泓在暗卫的掩护下,快速逃离秦州。
秦州文武决定起兵后,便派兵追杀宋逸二人,秦州司马亲自带兵来追。
隆隆的马蹄声滚滚而来,旌旗遮天蔽日,在他们身后投下一片片阴影,大地都在震动。
战马铁骑在这一片原野奔驰着,阴冷的杀气向他们逼来。
“追上,别让他们跑了。”
“把他抓回来祭旗,告慰太尉大人在天之灵。”
“追!”
萧泓回头看去,目瞪口呆,数不清的战马在快速奔驰。
“殿下,不要回头!”
宋逸大声提醒,驱马调转方向,向一片树林而去,暗卫们也立刻掩护萧泓跟上。
冬日里,草木凋敝,没有藏身之处,众人在一片枯枝败叶中狼狈逃离躲藏,渐渐与追兵拉开了距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秦州军点起火把,在林中搜寻着。
萧泓逃离时,马蹄被树枝绊倒,不慎坠马,半边身子摔的不得动弹,宋逸扶他躲在一棵树下休憩。
萧泓喘着气,他素来是养尊处优的,几时这般狼狈逃命过,体力的消耗,精神的紧张,让他的情绪绷成了一根弦。他脸色惨白,嘴唇不停颤抖,怪不得宋逸要他先走,他至今都不敢相信薛太尉薨了。
天子,竟然真的下了狠心杀了薛太尉。
宋逸看着吓得已经濒临崩溃的萧泓,从怀中取出那封薛太尉的答书,交给萧泓,嘱咐道:“殿下,你一定要平安返回建安,向陛下复命。”
萧泓心中一紧,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宋逸沉默,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了萧泓身上,跟一侧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会意,立刻用布捂住萧泓的嘴,把人绑了起来,往一处山坳躲藏去。
萧泓已经知道宋逸要做什么了,他想阻止他,可手脚都被绑住,挣扎徒劳无用,暗卫将枯木杂草盖在他的身上,人便与这一片夜色融为了一体。
随后,宋逸上马,留下部分暗卫保护萧泓,自己又带着一队暗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秦州军听到草木在马蹄下断裂的声响,立刻调转马头,向宋逸方向追去。
“在那边,快追!”
隆隆铁蹄声越来越远,萧泓眼眶通红,嘴中嗷唔乱叫,他挣扎着,手脚却丝毫不得动弹。
夜色渐渐退去,天色渐渐泛白。
宋逸一路奔逃着,骑兵在他的身后追逐高喊,不少暗卫都已死在了州军的刀剑之下,厮杀的声音回荡在这一片山谷。
一夜追逐,马儿已经疲惫不堪,走到一处山崖时,终于不支倒地,宋逸摔在了地上。
秦州司马追上,一刀将一个暗卫砍倒,鲜血洒在皑皑雪地,红的刺目。
他驱马来到宋逸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马鞭指着他,语气难掩傲慢,“宋氏的人又如何,今日不还是落到了我手上,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明知死路,义无反顾。”
宋逸看着倒了一地的暗卫,鲜血已经将着一片山谷的雪地染红,在初生的阳光下,耀眼刺目。
“可今日,你就只能葬送在这荒山野岭了。”
秦州司马做了个手势,州军提刀向宋逸逼近。
宋逸嘴唇微颤,身上血迹斑斑,脚步缓缓往身后的悬崖退去。
临行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母亲似乎已经察觉到此行的凶险,可她没有阻拦自己,而是对他说——
父为忠臣,汝为孝子,忠孝之道,萃于一门。【注2】
银色的刀锋上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他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的却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丝遗憾惋惜。
西山梅花开的正好,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
永平十三年正月,建安城笼罩在一片阴云密布中,丝毫没有新年的欢喜气息。
齐州军与京师各处兵力都已戒严,做好备战的准备,建安宫中的众人都在焦急等待着秦州的消息。
这一日,魏云卿登上景山,抬起头,遥望着西边的天空。
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算算时间,宋逸他们早就该从秦州回来了,莫不是真的出事了不成?
胡思乱想之际,杨季华脚步匆匆上山,气喘吁吁禀报,“皇后,广陵王回来了。”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抬步下山,雪后山路湿滑,可她丝毫顾不得几次将要滑倒的危险,匆匆下山,往式乾殿而去。
*
式乾殿。
萧泓一身狼藉,风尘仆仆,虚弱憔悴。
他从怀中取出薛太尉的答书,一路狼狈逃离,纸笺早已在怀中皱破的不成形状。
萧泓把答书呈给萧昱,显然还没有从一路逃命的恐惧中回神,哑声道:“陛下,薛太尉薨,秦州起兵谋反了。”
秦州谋反在萧昱预料之中,他并不意外,他接过答书,没有立刻打开看,而是沉声追问,“怎么只有七叔一人回来,宋逸呢?”
萧泓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面含痛色,一字一句回忆着,“那一日,薛太尉自尽后,秦州文武起兵谋反,派人追杀我们,要用我们的血祭旗誓师,告慰薛太尉在天之灵。宋逸为了掩护我脱身,独自引开追兵,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魏云卿甫一进殿,便听到了这个消息,眼前一黑,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宫人连忙扶稳她。
杨季华脑中一片空白,她踉跄着走到萧泓跟前,难以置信,“什么叫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萧泓低下头,神情凄愁,无言以对。
杨季华转身背对着他,痛苦捂上了脸。
殿中气氛变得沉重起来,魏云卿无措地走到了萧昱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臂,寻求他的支撑。她有点儿害怕,惶恐无措,总觉得有一个生命,因她而消散了,愧疚在心底蔓延,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昱身子颤了一下,他甚至连转头看魏云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不知道要如何安抚鼓励她,才能安慰她,又不会显得那样凉薄无情。
魏云卿拉住的,是他攥着薛太尉答书的手,萧昱手指颤抖着,紧攥着答书一角,将要打开,却又一顿。
萧泓又道:“宋逸要臣转告陛下,薛太尉叩谢陛下不杀薛氏满门之恩。”
萧昱眼神一动,心中五味杂陈,艰难将答书缓缓移至眼前。
打开后,萧昱呆呆看着答书上那几个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睁大了眼。
一抹红迅速蔓延眼梢,他好似一下子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肩膀无力的耷拉下来。
一段年少时的舅甥对话浮现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