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拨动着佛珠,心中不停诵念佛经,以求清心去欲,宁性安神,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渐渐在下颌汇聚成滴,吧嗒——
佛珠断裂。
紫檀佛珠轱辘辘坠落,在殿上四散滚动,内侍们吓得跪倒在地,匍匐于地板上,一颗一颗的去寻找珠子。
萧昱呆呆看着在掌心四散落地的佛珠,看着拨转佛珠的手指,一时怅然。
太用力了,他昨日,会不会也是这般用力,把她给弄疼了?
少女的娇唇是如此柔软脆弱,不若佛珠坚硬密实,若是也这般用力拨弄,岂不是要支离破碎?
吧嗒——
汗珠滴落在掌心,再度唤回他的思绪,萧昱眼神一动,瞬间清醒,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一贯克己复礼,定力过人,不该如此轻易就被波动心性,何况是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太庙,面对着列祖列宗?
天子拂袖起身,行至殿外,他抬头,仰见苍穹,万里无云。
远处传来磬磬钟声,萧昱心中,渐渐宁静。
*
初三日,天子御驾回宫。
永平十一年,正月初八,在新年开朝的第一次大朝会上,百官议定——
二月初二,依礼请期,二月初九,帝后大婚。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虽然此番大朝会没有明言下一任齐州牧的任命,但朝臣心里也都大概有谱了,齐州大局已定,花落霍肃,他们再争也是无用了。
宋太师已与皇室达成一致,天子决心要娶魏云卿,无论任何流言诽谤,都动不了她的皇后位了。
别说是没牙,就算是缺胳膊少腿儿,皇后,也只会是魏云卿了。
宫里定下日子后,建安城关于魏云卿无牙的谣言也渐渐平息了。
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准皇后铺天盖地的赞誉之声。
以比当初谣言传的更快的速度,迅速席卷建安城。
建安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的无牙谣言,他们只知未来的皇后是——
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
广平王府。
魏太妃从下人处得信儿,匆匆来到萧澄房间。
屋内,一片狼籍,少年醉倒于榻,玉山倾颓,伏几醺睡。
“怎么回事,怎么喝成这样?”
魏太妃连忙来到榻上,扶起萧澄,执帕擦拭着他嘴角的污迹,眉间微蹙,神色担忧。
萧澄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美妇人,那模糊朦胧的容颜,像极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将人拥到了怀里,苦苦哀唤。
“妹妹,妹妹你别走。”
“哎呀。”魏太妃啧了一声,拉着使劲儿抱着自己不撒手的儿子,蹙眉提醒道:“我儿醉糊涂了,看清楚了,是母亲,母亲。”
“母亲?”
萧澄抬起醉眼,看着眼前的美妇人,魏氏姐弟本就容貌相似,魏云卿又酷似其父,他竟一时认错了。
顿时伏在魏太妃怀里,像孩子一样呜呜哭了起来,“母亲。”
宫中的决定,令他痛彻心扉,萧澄大恸而哭。
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魏云卿。
“澄儿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呢?”魏太妃搂着他,心疼地给他擦着脸上的泪。
“母亲,你说,她都没有牙,陛下为什么还要娶她?”
魏太妃一怔,方知儿子又是为了魏云卿伤神,不由叹了口气。
“立后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朝廷定下的皇后,陛下焉有不娶之理?”
“可是我不想让陛下娶她,我不想。”萧澄呜呜悲泣,哭道:“母亲,我不想。”
魏太妃深深叹了口气,儿子的心思,她一直清楚。
可宋朝来那般心性,定是要让女儿捡着高枝儿往上飞,能做一国皇后,哪里又看得上小小的广平王妃之位?
何况,魏云卿做了皇后,光耀的是他们巨鹿魏氏的门楣。
魏太妃虽清楚儿子心思,可她终究是巨鹿魏氏的女儿,她心里,也更希望魏云卿能做皇后。
让魏氏列祖列宗的名字,随着皇后的光辉,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她柔声安抚着儿子,“澄儿,忘了她吧,从一开始,你舅妈就没有考虑过你。”
“我知道,舅妈嫌弃我配不上她。”萧澄心中一痛,自嘲一笑,“可如果所有人都以为她女儿是个没牙的怪物的话,除了我,谁还会娶她?”
“什么?澄儿,你在说什么?”魏太妃蹙眉,对儿子的迷惑语言,一头雾水。
萧澄靠近魏太妃,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母亲,你知道吗,是我骗了陛下,那没牙的谣言,也是我散播的,哈哈哈。”
魏太妃大惊失色,以为萧澄不过是喝醉了胡言乱语,蹙眉道:“澄儿,你醉了,你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因为我喜欢她。”萧澄醉眼朦胧,却无比认真道:“毁掉她,她就是我的。”
魏太妃心中大震,慌忙捂住萧澄的嘴,制止道:“澄儿,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她是未来的皇后,是天下之母,他是臣子,他怎么可以喜欢她?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她。”萧澄呜咽哭泣,悲鸣倾诉。
时至如今,方知毁其名声,折其羽翼,仍是痴心妄想。
“母亲,我真的喜欢她,呜呜呜……”
魏太妃抚着儿子的头,长长叹了口气。
*
宫里的消息很快传来了博陵侯府,府中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这博陵侯府十几年没有过喜事了,如今一来,就是这天大的喜事,这府中,将要走出魏氏的第一位皇后了。
听竹斋。
撵走了一波又一波来道喜的婢女后,魏云卿静静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那一方白玉雁璧。
那一日,天子握着她的手,亲手将雁璧放回了她的手中。
他攥了很久的雁璧,再放回她手上那一刻,玉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那温热的气息,萦绕多日,似乎都不曾散去。
她只要摸着这一块雁璧,就可以感受到天子的温度。
那温热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魏云卿从窗前的榻上跳下,三两步来到屏风后的楠木柜前,翻箱倒柜的寻找着。
然后,终于找到了那一件雪白的、天子的狐裘大氅。
那一日,母亲虽然发疯般将狐裘大氅从她身上扒了下来,丢弃一旁,可这是天子的赏赐,母亲就算再嫌弃,她们也不能弃。
弃了,便是大不敬。
冬柏在得知狐氅的来历后,悄悄将狐氅收了起来,仔细清理修补了狐氅上被撕坏的皮毛,然后偷偷放到了魏云卿房间里,没敢让宋朝来知道。
魏云卿抱着狐氅,拢到了怀里,天子手指的温度曾拂过她的脖颈,将这一领狐氅亲手披在她的身上。
时至如今,她还记得那一刻温暖迅速将她包裹的感动。
她冒雪而至,当时,的确是很冷。
天子,是很温柔的一个人,他应该,会是一个好丈夫。
一阵温流滑过心底,她把狐裘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着上面的气味,天子穿过的,应该会有他的味道。
可她左嗅右嗅了半日,却是一无所获,始终找不到那一日在斋宫闻到的,天子身上馥郁清甜的沉香气息。
忽地,魏云卿自嘲一笑,把狐氅又放回了柜子中,轻轻锁上。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难怪母亲要骂她轻浮不知尊重,她现在的举止,可有半分世家贵女的端庄矜持?
刚刚那一幕,若是让婢女们看到了,定是要笑话她思春恨嫁呢。
魏云卿走到窗前,冬去春来,天晴霜融,晶莹的露珠从翠绿的竹叶上滴落,一派万象更新。
她看着窗外,很快,她就要告别这一方天地了。
家中上下都在高兴她将要入主中宫。
她也在高兴,兴奋于,她终于可以离开博陵侯府这个令人压抑窒息的牢笼……
第18章 上元夜
帝后大婚已定,家里上下都很高兴。
除了宋朝来。
她依然固执的认为,魏云卿自奔帝所,私会天子,有辱魏氏家风,不配做她的女儿。
始终不肯见魏云卿。
魏云卿早已对宋朝来变化无常的性情习以为常了,即便母亲不见她,她依然每日晨昏定省,准时去宋朝来屋里问安,没有失了为人子女的礼数。
宫里也开始陆续派女官到博陵侯府,服侍魏云卿试婚服了。
大婚的吉服早于半年前就开始赶制,如今再试大小,是要根据魏云卿现今身姿的变化,及时修整尺寸,以免大婚时出意外。
不过基于宋朝来对她饮食的严格控制,她的体型保持的很好,衣服几乎不需要做什么调整,甚至还比之前宽松了几分。
见过魏云卿真容的女官个个都赞叹不已,一些年长服侍过薛皇后的女官,回去宫中后,都在四处传言着,准皇后有不减先后的姿容。
据说天子生母薛皇后,也是名动一时的大美人。
梁时听闻宫中传言,兴冲冲来给萧昱传话,宫中都在赞叹准皇后姿质美艳,不减先后呢。
萧昱淡淡一笑,他对母亲没有什么记忆,薛皇后驾崩时,他还太过年幼,如今只能从画像中一窥生母天姿。
他想起那日斋宫来见的少女,的确风姿过人。
忽又想起什么,问道:“阿姆如何?”
梁时回道:“徐长御听闻陛下大婚已定,心情大好,病情也好的多了。”
萧昱点点头,“那便好。”
只待春暖花开,想来就一切向好了。
*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
府邸的修缮已经接近尾声了,宋逸最后一次来了府上向宋朝来汇报进展。
宋朝来很满意,这一番工程下来的花费,远比她预想的要少,钱花的少,活儿又做的漂亮,宋逸做事,的确可靠。
宋逸此番还送来了几十盏各式各样的花灯,带着下人在里里外外都悬挂了起来,府上顿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有了过节的氛围。
天色稍暗时,灯笼陆续都被点亮。
魏云卿乍见院中灯火通明,不由走出房门,步行至院中。
“好漂亮的灯啊!”
房檐和廊下都挂起了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的灯,如今点亮,在这将暗未暗的天色下,灯笼柔和的光芒,安静而温暖。
“喜欢吗?”宋逸轻轻走到她身边。
“嗯。”魏云卿点点头,“怎么突然挂起了灯?”
“太师吩咐送的。”宋逸看着缤纷多彩的花灯,道:“愿你为陛下早日添丁。”
魏云卿笑容一僵,神色渐渐变得不自然,正月十五是有娘家给女儿送灯的传统,期盼女儿能早日为夫家开枝散叶。
如今的宋氏,需要这桩联姻,多少人都在期盼着她为天子开枝散叶,以长久稳固家族的荣宠,他们都迫不及待想送她入宫。
可是——
“我这不是还没出嫁吗?人家都是女儿出嫁后第一个灯节送灯,外公也送的太早了。”少女略难为情的嘟囔着。
宋逸淡淡一笑,“离出嫁也没多久了。”
魏云卿略不自在的一笑,继续赏着灯。
夜色将临,院中的亭台花树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像蒙了一层灰雾,只有漫天高悬的灯笼,星火盈盈,如海上浮灯。
她赏着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堂舅,我们去清溪看灯吧,今夜应该会很热闹。”
每年灯节,清溪都有各种精彩纷呈的活动,她以前跟着宋瑾去过,真是美轮美奂。
宋逸不假思索反对道:“你马上要入宫了,不宜再抛头露面,何况,大姐也不会同意你出门的。”
魏云卿微微垂眼,橘色的灯火笼罩在她的脸上,睫毛在脸上投射出一片树林般的倒影,苦笑道:“母亲,已经不肯见我了,想来是不会管的。”
宋逸默然,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想来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
建安的流言一夜之间全变了风向,无一不是为了给魏云卿成为皇后造势,能瞬间推翻谣言统一口径,想来各方势力已经达成了最终的共识。
而这其中,却不知魏云卿做了什么,竟惹得宋朝来如此厌恶?
“这大概是我在宫外过的最后一个灯节了。”魏云卿仰望着高悬的花灯,光芒在她瞳孔闪烁,“等我入了宫,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再看到了。”
宋逸眼神一动,问她,“会后悔吗?”
“不后悔。”少女摇摇头,脸上挂着淡笑,不假思索。
“那去换衣服吧。”宋逸语气淡淡的,总不能让她最后一个灯节也看不到,怀着遗憾进宫吧。
“嗯?”魏云卿一怔。
“你总不能这副打扮上街吧?”
魏云卿看着身上长及曳地的石榴裙,哑然失笑,随即猛地抬头,睁大了双眼看着宋逸,“你愿意带我上街吗?”
“嗯。”宋逸轻应了一声,“快去换衣服吧,别让大姐知道。”
魏云卿连连点头,边往屋子跑边道:“不会让母亲知道。”
宋逸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露出清浅的笑意。
很快的,少女换了一身天青色圆领袍,以一个二八美公子的形象再度出现在宋逸面前。
她虽不喜欢扮男郎,可出街时,似乎还是男装方便。
她挠挠头,有些拘谨地站在宋逸面前。
宋逸嘴角微动,做了一个并不明显的笑,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清溪沿岸此刻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街头巷尾建着百尺高的灯楼,千万花灯密密麻麻悬挂于上,疑是银河倒挂,群星璀璨。
魏云卿看着浩如烟海的花灯美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一道风景。
她本就生的极美,十三岁之前虽常做男装出游,可那时稚气未褪,稍显齿嫩,常人见了也只会觉其年少可爱,风神秀彻,不会觉其姿艳窈窕,绝世出尘。
而今身姿已成,卓荦秀出,女装自不必多废词赞誉,单是这男装扮相,风仪举止,竟也把这建安世家子弟都比下去了。
二人沿着清溪水岸走着。
沿岸悬挂的花灯五光璀璨,河面灯船往来如织,灯火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梦压星河。
魏云卿不时抬手摸一摸那些花灯,向往而欢喜。
宋逸对她道:“喜欢哪一个,我们也买一盏。”
魏云卿点点头,缤纷缭乱的灯让她一时挑花了眼。
这时,一道讶异的声音传来,“四郎?”
魏云卿一怔,回头看着身后惊讶的英俊男子,如过往一般配合笑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