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隐隐惊讶。
齐州,一直都是宋氏的地盘。
宋开府薨逝,齐州顿时无主,朝廷为了齐州的归属吵了几个月了,外公为此焦头烂额,没想到最后,齐州竟是花落霍肃头上。
“那要恭喜驸马高迁了。”魏云卿斟了一杯酒,对萧玉姒道:“我也敬公主一杯。”
她是真心的在向萧玉姒道贺,恭喜霍肃出镇齐州。
萧玉姒勉强回之一笑,举杯饮尽,不做言语。
用过膳,众人又说笑一番后,萧玉姒先行告退。
萧昱便携了魏云卿至西斋饮茶休憩。
式乾殿分东、西斋,东斋是天子日常会见大臣之所,西斋则是天子私人的寝斋了。
宫人们将茶水端入后,也都很识趣的退出,独留帝后于内。
徐令光悄声问梁时,“陛下是什么意思?大婚之夜不与皇后圆房,此刻反倒携皇后入了寝,莫不是要在此临幸皇后吗?这不合规矩吧。”
梁时低声道:“莫多问,陛下就是规矩,哪儿来不合规矩?退了吧。”
徐令光抿抿唇,还想说什么,见梁时已退,往西斋内又看了一眼后,也自退下了。
西斋。
魏云卿看着殿内古朴雅致的陈设,虽不及她的显阳殿奢华璀璨,却自有一派雍容典雅之气。
天子的寝宫也和天子一样,透出一股积淀深厚的沉稳。
二人在窗边坐下,日光透窗,静影拂身。
萧昱亲手给她斟了茶,她看着碧绿的茶汤一点点灌满白玉的茶盏,而后戛然而止,天子将茶推到了她面前。
魏云卿颔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萧昱此刻的脸色已不复用膳时那般温柔和悦,而是透出一股子冷漠疏离。
他移过香炉,面无表情地压着香灰,一言不发。
魏云卿心中忐忑,她总觉得萧昱是故意的,故意引自己来此,又一声不吭,他似乎是在等自己开口。
这样的独处机会很难得,她必须尽快解释清楚误会。
纠结了半晌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我,我有话要跟陛下说。”
萧昱眼眸动了动,用香勺舀出沉香粉,铺在香篆上,“说吧。”
果然!他果然是在等自己开口。
魏云卿绞着手指,解释道:“上元夜,陛下看到的,不是陛下以为的那样,那个男人,只是我的一个远房堂舅。”
萧昱神色无异,淡淡“嗯”了一声。
魏云卿继续道:“他叫宋逸,是母亲请来帮我们处理修缮府邸之事的,那一日他是来家中汇报工程进展,我才让他带我去看灯。”
“卿卿,你不必跟我解释。”萧昱从容执起线香,准备引燃打好的香篆。
魏云卿却以为天子还在误解,心急火燎地继续说着。
“他身世可怜,他父亲在抗击岛夷时失踪,生死不明,就有人造谣污蔑他父亲是通敌叛国不要他们母子了,他从小就背负着叛将之子的骂名,被轻视、被欺辱、被雪藏,可他也没有自轻自弃。”
宋逸已经够惨了,她不想让他因自己的缘故,被天子误解,处境再雪上加霜。
“好了,不说这些了。”
魏云卿却丝毫未察觉天子情绪变化,自顾自继续道:“他是被我拖累,我只是不想堂舅这样清风朗月般的君子,被陛下误解,耽误了前程。”
“啪嗒”一声——
清脆的声音,刺激着魏云卿的耳膜,她的心也如那被天子盖上的香炉盖一样,重重一沉。
袅袅香雾从香炉中升起,馥郁醇厚的沉香气在二人周边四散开来。
清风朗月般的君子。
萧昱按着香炉的手指发白,气息冰冷,他一字一句提醒——
“皇后,记住你的身份。”
第22章 三合一
天子突然换了称呼——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脸上顿时惨白失色。
她这才察觉,萧昱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她好像,又搞砸了。
这可是天子,她怎么能在他跟前胡言乱语?
她说错了话, 反倒让宋逸的处境, 愈发雪上加霜。
她忽然想起入宫前萧澄的提醒——
不要在天子面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不由感慨哥哥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他的提醒果然没错, 还是男人了解男人, 哥哥果然是真心为了她着想!
魏云卿垂下眼眸, “臣妾失言。”
萧昱脸色阴晴不定。
他可以不在乎她的清白,不在乎她是否婚前与人有染, 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做好这个皇后,他自会尊她、敬她。
可如今她却要在他面前盛赞另一个男人是清风朗月般的君子, 她把他当什么了?
天子愈沉默,魏云卿愈忐忑。
“我,我不说他了。”魏云卿无措地低着头, 紧张的心口直跳, 语气软软道:“别生我的气。”
她若是个男子,刚刚那些话, 说与他人品评人物是正常的,可她既为人妇, 便不能随便在丈夫面前品评外男。
即便是亲人,也不能乱提。
可她才做女郎没几年,母亲也没有教过她如何与丈夫相处, 她突然觉得, 做皇后好难。
眼前之人,不仅是丈夫, 也是天子,她于他,是妻子,也是臣妾。
他们之间是夫妻、是帝后、也是君臣,而她恰恰没有把握好这几种关系下的分寸感。
萧昱心中一动,他看着女子无措的模样,微微蹙了蹙眉。
以她的出身,应该是自幼被千娇百宠,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她应该是骄傲张扬的,可此刻她的语气,怎么会有那么一丝,讨好?
萧昱突然,愉悦了几分。
“我没有生气。”萧昱看着她低头委屈巴巴的模样,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却见女子眼梢挂着一抹楚楚嫣红。
“你哭了?”萧昱心中一乱,微微改容。
又想起斋宫那一日,她红润欲泣的朦胧泪眼,心里顿时又软了几分,一定是他刚刚语气太重,吓到她了。
“我没哭。”魏云卿坚决摇头否认,头上的珠翠步摇随之而动,泠泠作响,她没那么脆弱,她只是情绪一波动就会不自觉的眼梢发红。
“那你一直低着头?”
“我……”魏云卿哑口无言,半晌才扶了扶发髻,嘟囔道:“是头上有些重,压的直不起来。”
萧昱看着她那嘴硬的模样,不由好笑,明明吃饭的时候,头昂的比谁都高。
他看着她那如云的发髻和满头珠翠,似乎的确是很重,虽然漂亮,可也受罪,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过来。”
魏云卿偷偷看了他一眼,见天子脸色不怒,才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他的身侧,乖乖坐好。
萧昱认真观察着她的发髻,云髻峨峨,如山如河,琢磨了片刻后,开始动手一个一个的帮她取下钗簪。
“陛下取我发簪做什么?”魏云卿立刻捂着头。
“你不是嫌重吗?”
何况她天姿美艳,本就不需这些俗物妆饰。
“我……”魏云卿抿着嘴,是,她是嫌重不假,可是——
“我衣冠齐整的进来,卸了钗簪出去,像什么样子?宫人会笑我。”
“谁敢笑你?”萧昱拉开她的手,不以为意地继续取着,“这是我的寝宫,你以为不卸了,他们就不乱想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做什么了?”魏云卿一懵,不就喝喝茶吗?
“自己想。”
她这不是想不出来吗?
“昨夜未了之事……”
“我们昨夜明明什么都没做!”魏云卿理直气壮地反驳,昨夜他明明走了,怎么敢说……
而后突然想到什么,魏云卿脑子一懵,瞬间没了气焰,脸上也红了一片,“陛下……”
他该不会是想在这里……
萧昱面色不改,边给她取着头上的钗簪,边安抚道:“昨夜我离去,不是因上元夜之事怪你,而是顾念你初来宫中,诸事陌生,对我亦不熟悉,我只是怕吓坏了你。”
魏云卿心底一阵动容,片晌无言。
萧昱柔声道:“你不用紧张,我没想做什么,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
“嗯。”魏云卿连连点头,放下了忧虑,也松了一口气,立刻附和萧昱,“我都听陛下的,顺其自然就好。”
萧昱淡淡一笑,直到魏云卿头上只剩一支薛皇后的金步摇后,他才停了手,帮她扶了扶微松的发髻,“母后这支,你要留着。”
魏云卿摸着步摇,觉得头上好像已经不是很重了。
她试着左右摇了摇头,步摇的玉穗微微晃动,果然轻松了几分,正欣喜之际——
变故陡生。
如云的发髻因少了钗簪的固定,而变得格外松散,她只不过轻轻摇了几下头,那一头乌檀般的秀发,顿时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阳光从窗格洒入,笼罩在女子的发瀑之上,发垂委地,光泽可鉴。
魏云卿愣住了。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围观一般羞耻。
萧昱看到这一幕,往嘴边递茶的手瞬间一滞,他呆呆看着魏云卿。
女子云发如瀑,肆意散落在身侧,托出当中一张光洁如玉的小脸,姿貌绝丽,肤色玉曜,朦胧光影中,闪烁着莹润光泽。
回神后,魏云卿羞愤欲死,立刻用手捂住脸,转身背对着萧昱,脸上红的几要滴血。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
萧昱也放下了茶盏,略不自在的起身。
他发誓,他也没想拆了她的发髻。
他也是第一次取女子的钗簪,怎么知道哪个簪子能取,哪个不能?
萧昱步出西斋,唤了宫人入内,服侍魏云卿梳妆修容。
宫人鱼贯而入,见魏云卿鬓发凌乱,掩面伏于榻上,一派娇羞之态,皆掩口偷笑。
新婚燕尔,天子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如此美艳的皇后,如何把持的住?
徐令光扶起魏云卿,试探问道:“殿下和陛下刚刚……”
“莫再多问。”魏云卿红着脸,回避道:“为我梳妆。”
徐令光心里一咯噔,未再多言,服侍魏云卿重绾云鬓。
重整仪容后,魏云卿匆匆回宫,再不敢见萧昱。
他真的,太坏了。
魏云卿本以为入宫之后,她会是一个端庄得体的皇后,和萧昱会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可今日才发现,她在萧昱那里,大概已经再无半分端庄之德了。
夜里,魏云卿用被子蒙着头,难为情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她怎么能在天子面前如此失礼。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可明明是萧昱害自己丢了这么大的人,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她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让萧昱碰自己的头发半分。
绝不!
*
此后数日,魏云卿都不敢再见萧昱。
萧昱心知她还在别扭,也没再惊扰她,婚期休沐结束后,便一心扑在了朝政上。
帝后大婚后,宋太师亦信守承诺,尚书台很快通过了任命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使臣快马加鞭前往并州传旨,而萧玉姒也很快要前往齐州了。
齐州此时暂有齐州世子坐镇,生不出大乱,可霍肃前往齐州上任,必然会有一些宋氏旧臣不服,恐怕会给霍肃使绊。
萧玉姒相信以霍肃的手腕,自是可以轻易压制这些齐州文武,可她还是必须尽快赶去齐州,以皇室身份给他以支持。
式乾殿东斋。
萧玉姒看着手中的诏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合起收入袖中。
“有了陛下亲笔的慰问诏书,想来齐州文武也能对驸马放下戒备了。”
萧昱面色凝重,“驸马此去,必克齐州,齐州重镇,一日不稳,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萧玉姒点点头,又问道:“陛下近来与皇后如何?”
闻此,萧昱面色微微窘迫,摆手道:“别提了。”
“嗯?”萧玉姒好奇地看着萧昱,“怎么了?”
萧昱便把那日在西斋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萧玉姒。
“她说头上重,我就帮她把头上的珠翠都取下,谁知就失手拆散了她的发髻,皇后羞愤不已,好几天都没见人了。”
人前散发,状如野人,是何等失礼失仪的行为?何况是一国皇后,在天子跟前乱了仪容,魏云卿不难堪才怪!
萧玉姒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大笑道:“陛下这是对皇后关心的过头了。”
“那我以前也没哄过女人,这也是头一遭。”
哪知就弄巧成拙了。
萧玉姒浅笑,每个人性情不一样,这事儿,她教不了。
她只能提醒道:“不过,就算皇后难为情,陛下也不能一直不见皇后,别让她觉得被冷落了。还是要早些把人哄好,皇后开心,宋氏才能安心,齐州才能稳定。”
“我知道轻重,姐姐不用担心。”
萧玉姒点头,她这个弟弟自幼沉稳,少年老成,任何事都不需要她多交代半分。
*
这日,临近黄昏的时候,萧昱派了梁时去显阳殿,说请皇后到飞仙阁用膳。
魏云卿心中一紧,那天在天子面前那般丢人,她还有何面目见天子?试探道:“能不去吗?”
梁时讪笑,“这…恐怕不行。”
魏云卿面色勉强,实尴尬不愿行。
徐令光低声道:“不若奴婢去回了陛下,就说殿下身子不舒服?”
魏云卿摇摇头,她更怕天子得知她不舒服,会亲自来看她,她直觉,这事儿萧昱真做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