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姒放下名单,倚靠着凭几,单手支头,看着忙碌收拾的霍肃,突然道:“你明明有赫赫战功,却总是为我疲于奔命。”
霍肃手上一顿,他看着她,问道:“公主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萧玉姒浅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不记得,可你告诉过我,是在庐江之乱,你参加义军,平叛勤王。”
霍肃点头,回忆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兵,而你是高高在上的临朝公主,我们明明站的那么近,却又离的那么远。”
萧玉姒心中一动。
“那时你一身猎装,手持先帝长剑,面不改色立于风雪之中,阻于乱军之前,我为帝国有这样的公主而骄傲,我为自己出生入死所守护的是这样一位公主而荣幸。”
“那些年,我在军中夙兴夜寐,枕戈待旦,一步一步向你走近,现在,我终于走到了你的面前。”
“守护公主,是霍肃一生所愿。”
第32章 上巳
时光荏苒, 转眼就到了三月三,上巳节。
暖风熏人,天高云淡。
皇帝于华林园大开天子宴,宴请群臣, 以及会见去年新举的司州秀才、孝廉。
依往例, 这个月,皇后本该亲蚕, 劝课农桑。
只因魏云卿未庙见, 帝后大婚不算完全礼成, 故不宜主持这样的国之重典,朝廷商议后, 决定皇后今年暂不行亲蚕礼。
故而魏云卿亦随天子出席了华林上巳宴。
华林西苑松柏如盖,翠竹成林, 修茂青翠,微风吹林,沙沙作响。
内监于曲水引水, 于林间筑渠, 水渠两岸摆置竹席,席边置案, 水渠绵延数百尺,上面漂浮着错落不一的黑底红漆木流觞。
春月里, 桃花始艳,满园芳菲,不时有落花随风飘来流水之上, 与流觞竞相逐波。
林泉高致, 自有古人林下之风。
今日,魏云卿身穿一袭轻盈的广袖流粉金纱裙, 曳地的裙摆在草地上拖行,裙尾沾着一些碎草。她梳了个撷子髻,上簪着琼枝花树金冠,花枝随着行动摇曳,愈发显得体态婀娜,款款多姿。
女子翠眉弯弯,额点花钿,雪肌花容,玉骨丰艳。
即便不做隆重盛装,帝国的皇后也依然是这春日宴上最美丽、最娇艳的花。
她挽着萧昱的胳膊,从容而来,于曲水两岸,帝后与公卿皆席地而坐。
一阵风过,吹起魏云卿的轻软的衣衫裙角,披帛起飞,萧昱为她捞起不慎飘入水渠的长披帛。
萧昱便顺势用湿了的披帛擦着她的纤纤玉指,边擦边道:“上巳春浴日,当沐于流水,今日我们便用流水濯手来应个景,洗濯祓除,去宿垢病,你刚刚病愈,更需清濯,消除不详。”
魏云卿本还想嗔怪天子弄脏她的披帛,听了这话后,只能无奈一笑,也用皱巴巴的披帛为萧昱擦了擦手指,薄薄的披帛下,二人十指相扣。
帝后旁若无人,亲昵相视,宋太师望而得意。
尚书令李嗣源远远看着这一幕,从容举杯向宋太师劝酒道:“之前只听闻陛下宠爱皇后,今见皇后欢喜之色,出于自然,想来陛下是真心溺爱皇后。”
宋太师回敬笑道:“这样一个绝色佳人,天下难觅其二,陛下纵是不沉溺美色,也不能厌恶美色吧?”
他是天子,可终究也是个男人,又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这样一个美人儿在侧,怎能坐怀不乱?
李嗣源一笑,试探道:“可听闻陛下与皇后似乎还未圆房,这……”
宋太师抬手打断道:“陛下与皇后,自有道理,无需揣测。”
李嗣源张了张嘴,太师应该是急于让帝后圆房的,可见太师此时这般从容姿态,想来已然成竹在胸,帝后关系并无异样,歉然一笑道:“我僭越了。”
遂向宋太师举杯,自罚一杯。
*
曲水边,魏云卿侧身,手持竹漏,捞着水渠中的流觞,捧给萧昱,皓腕上的一串金手钏发出丁零当啷之声。
是时,群臣共同举觞,谨为帝后贺。
“伏愿陛下、皇后千万岁,长乐未央。”
萧昱与魏云卿举杯回敬公卿百官。
天子宴上,男女列坐,往来如织,无有避讳。
众人不论尊卑高下,无拘礼数,闲坐漫饮,谈笑风生,对诗联句。
宋瑾、宋瑜有朝廷官职,宋胤是受朝廷册命的世孙,故而都出席了此次天子宴。
隔着丈远的距离,魏云卿发现孤零零的叔侄三人后,展颜一笑,将面前的酒觞用竹漏轻轻一推,酒觞浮于流水之上,顺势向叔侄几人的方向漂去。
宋瑾第一个发现了随水而来的酒觞,他抬头,诧异地看向魏云卿。
魏云卿悄悄跟他们挥了挥手致意。
宋瑜也发现了魏云卿送来的酒觞,轻轻对她颔首,随即捞起了酒觞。
与此同时,齐王萧景也刚巧过来寻萧昱。
魏云卿见此,便有意回避,让他们兄弟自在交谈。
她低声对萧昱道:“我想去跟舅舅们说会儿话。”
萧昱看了看不远处的宋氏兄弟,挽起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指,提醒道:“宋侍郎豪饮,可不要贪杯。”
听出萧昱弦外之音,魏云卿脸一红,嘟囔道:“都说了我酒量不好。”
萧昱浅笑,魏云卿与萧景互相颔首致意后,方提起裙子缓缓向宋氏兄弟而去。
萧景看着魏云卿远去的翩然背影,调侃道:“陛下与皇嫂的相处是越来越融洽了。”
萧昱若有所思道:“她很懂事。”
萧景笑道:“这就是二婶说的,一根藤上的两个瓜都会不一样,何况是两个姓?”
萧昱不予回应,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萧景依然是那副调笑的神情,故作漫不经心的提醒道:“齐州那边,齐州世子已经离开齐州府。”
萧昱眼神一动,脸色没有分毫异样,“一切顺利吗?”
“还算顺利,只是驸马初来乍到,齐州这块硬骨头,恐怕不好啃。”
“嗯。”萧昱漫不经心应着,“当年宋开府整合齐州府都废了不小的力气,何况是驸马呢?”
他本来就不指望能在朝夕之间控制齐州。
兄弟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着,不时应付着来敬酒的王公贵臣。
萧澄也往萧昱这边走来,萧昱远远看到他,脸上立刻换上了浅浅的笑,不动声色提醒萧景,“去饮酒吧。”
*
另一边,皇后凤驾至,宋瑜连忙给魏云卿让席,魏云卿席地而坐,桃花、竹叶飘落在她曳地的裙摆上,衣裙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浮动闪光。
宋瑜半张着嘴,感叹道:“臣恍然都不敢认皇后了,真是大不一样了。”
才一个多月不见,她便丰神美艳至此,不复在阁时的娇柔女儿形象了。
魏云卿一笑,离家多时,再见亲人,自是欢喜踊跃,向两个舅舅问好后,又看向宋胤道:“今日连宣远也来了。”
好不热闹!
宋胤低声道:“是阿翁要我前来。”
魏云卿笑了笑,这是宋氏的长子嫡孙,理当早早引荐给天子,给他的未来铺路。
宋瑜边给魏云卿倒着酒,边神秘兮兮道:“今日宴会可是真热闹,听说杨秘监的妹子也偷偷来赴宴了,刚杨秘监还在找人呢。”
“杨秘监?”
大舅母的哥哥?魏云卿记得宋太师先前好像提过,大舅母想把小妹许配给宋逸?
想到这里,魏云卿恍然大悟道:“是堂舅和杨氏的婚事定下了吗?”
“没有。”宋瑾摇摇头,“就是因为景逸给拒了,这杨小妹才女扮男装混进来逼婚了。”
魏云卿闻言一怔,宋逸也来了?
“堂舅今日有来赴宴?”
“嗯。”宋瑾点点头,解释道:“父亲欲启用他入仕,去年给他举了秀才,历年上巳宴,天子都要会见秀士,他自是要出席。”
宋瑜接着道;“他过往从不参与这些热闹,不与人交游的,这次竟然同意赴宴,果然还是天子的面子大。”
魏云卿恍惚听着,目光在宴上四处搜寻,想要捕捉那道白色身影。
宋瑜看她那寻人的模样,道:“景逸在秀士林那边,皇后想去见见他吗?”
魏云卿一怔,恐萧昱再误解,便摇摇头道:“既是如此,我就不过去了,等陛下去礼贤秀士时,若有需要,我随去同敬就是了。”
宋瑾点点头,“也好,毕竟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本就不该随便接触朝臣,跟陛下一起去也比较妥当。”
宋瑜调侃道:“想来此刻去见景逸,大概率也是和他说不上什么话,不过倒是能看一出好戏。”
魏云卿好奇道:“为什么?什么好戏?”
“此刻,怕不是杨秘监的小妹正缠着景逸逼婚呢。”
众人恍然大悟,俱是一笑。
魏云卿正与舅舅们相谈甚欢时,梁时来传话,说陛下请皇后过去一趟。
天子忽传唤,众人交谈一顿。
魏云卿停止了交谈,让梁时去回禀萧昱,说自己稍后便至。
梁时告退后,魏云卿对两位舅舅道:“许是陛下那边有什么事,我得先过去了。”
宋瑾点点头,“快去吧,别让陛下等着。”
魏云卿“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始终在一旁端默静听他们交谈的宋胤,道:“宣远,你随我一道过去。”
宋胤看了看宋瑾,请示他的意思,宋瑾对他微一点头,宋胤方起身随了魏云卿同去。
穿过竹林,转至水岸,魏云卿携宋胤来给萧昱请安。
魏云卿过来后,一眼便看到了萧昱身边的萧澄,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便十分默契的各自避开。
她挽上萧昱的胳膊,道:“陛下,我顺便带了弟弟过来跟陛下请安。”
萧昱看着魏云卿,目光随即转向宋胤。
宋胤作揖向天子行礼。
萧昱看着那从容行礼的翩翩少年,若有所思。
魏云卿自幼养于宋氏,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已让她在无意之间,把提携宋氏子弟,维护宋氏门户不坠,当作自己应尽的责任。
毕竟,这也是宋氏捧她做皇后的目的。
萧昱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风神秀出,从容娴雅,不愧是宋氏的芝兰玉树,他问宋胤,“今年多大了?”
宋胤恭谨回道:“十二。”
萧昱默道,还小呢,宋太师就急不可耐的要给他铺路了。
魏云卿介绍道:“这是我大舅宋珣的长子,叫宋胤,字宣远。”
大舅,宋世子?
萧昱忽而想到了什么,便又多看了宋胤几眼,顿觉亲切,恍然笑道:“原是宋世子佳儿,果然有宋世子遗风,想当年你父母的婚事,还是朕赐的婚。”
魏云卿讶异道:“真的吗?”
她竟一无所知!
萧昱一笑,从容问宋胤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姓顾?”
顾——
气氛骤冷。
宋胤脸色煞白。
魏云卿笑容一僵,蹙眉、一字一句纠正着天子,“舅母姓杨。”
第33章 联诗
——舅母姓杨。
魏云卿脸色凝重, 直直凝视着萧昱,暖风扬起几片落花,徘徊在帝后之间。
萧昱神色微动,恍然回神, 方觉失言, 宋世子遗孀为秘书监杨肇之妹,怎会姓顾?
他立刻歉然一笑, 改口敷衍道:“这都十几年了, 那时我年纪还小, 大约是我记错了。”
“陛下吓了我一跳。”魏云卿松了口气,嗔怪道:“君无戏言的, 陛下这一口误不要紧,可是差点儿给我家弟弟换了个娘。”
萧昱浅笑, 帮她拾去发髻上的落花。
萧景笑着打圆场道:“陛下平日并不太关注世家联姻之事,难免记错,倒是白白惊吓了皇嫂一场。”
世家就这么几个大姓, 来来往往都多少有些瓜葛, 天子又不是整日研究这些氏族志,一时记串倒也正常, 魏云卿也未做多想。
萧昱又与宋胤闲聊了几句,问问他近来读些什么书, 宋胤都一一作答。
萧昱对魏云卿道:“此子秀出,当不减其父。”
魏云卿一笑,便让宋胤还去宋瑾兄弟处了。
萧昱又指着萧澄, 问魏云卿道:“还认得出吗?你的表兄广平王萧澄。”
魏云卿微一颔首, 面不改色道:“多年不见,差点认不出殿下。”
“皇后与幼年也是大不一样了。”萧澄颔首道。
萧昱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的神色, 倒真若不熟识一般,不过他本也无需试探,毕竟魏云卿入宫后,很懂得分寸,她的过去如何,他本不必在乎。
“今日未见姑姑,不知姑姑近来可好?”魏云卿礼貌问讯。
“多谢皇后垂问,母亲一切安好。”萧澄颔首道。
魏云卿轻轻点点头,便避开视线,不再与萧澄言语。
这时,梁时来请萧昱道:“秀士林的秀才们,等着向陛下敬酒。”
萧昱点头,挽起魏云卿的手,“皇后与朕一道同去,礼贤下士。”
魏云卿含笑点头,与天子同往。
萧澄遥望着帝后携手,并肩往秀士林方向而去。
女子笑的那般明艳动人,看向天子的目光闪烁着熠熠光彩,他想,如果魏云卿没有入宫,她或许也会这般对着自己笑。
*
秀士如松,经霜不败。
故而秀士林中遍植松柏,列松如翠,众士子于林间高谈阔论。
魏国世家为了彼此制衡,以免某个家族长期占据某个台省,形成势力,故而官场调动频繁。
所以,即便是家世显赫的子弟,被举秀才、察孝廉后,也不是立刻能安排上职位,都要等吏部的空缺,短则数月,多则几年都有。
士族尚人物,世家子弟想要谋个好去处,一来靠家世,二来靠名声。
天子宴,便是待价而沽的士子们,博取美名,自我展示的最佳机会。
魏国官分清浊,高门世家的子弟多担任清闲显贵的清官,而寒门子弟多担任一些繁忙操劳的浊官。
而中书省与秘书省便是初入仕的世家子弟,争先求去的清贵显要之处,故而秘书监杨肇,无异于是众士子殷勤结交的对象。